你說錦瑟韶光,華燈幢幢;後來荼靡開至,青苔滿牆(2)
有陽光照進來。
明亮的,連空氣中的塵埃都分毫畢現。
他和她彼此站在這盛大的陽光之中,相對而立。十年前,彼此十指相扣比肩而立;十年後,卻隻能彼此站在對立麵。
十年前,她素顏,著最簡單的棉衫白裙,笑起來的時候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十年後,她化著精致的妝容,穿著豔麗的長裙,身段妖嬈,一笑一顰都蠱惑著人心。
可是,若是你了解這十年的每一分每一秒,她是如何走過的,你也許會了解,強大的不是命運不是時光,而是這肮髒的人世與人心。
而當年,她對顧錦言傾注了多少愛,如今就對他有多少恨。恨到恨不得剜了自己的心,衝回過去狠狠地扇那個自己幾個耳光。
她的臉上是最恰到好處的笑容,貓眼靜靜望著他。
顧錦言微微移開了目光,“我需要和你單獨談談。”
何可人卻不再理會他,隻看著何光耀,“你現在能活在這世上,真是太好了。親眼看著付出了所有心血的大廈搖搖欲墜就要坍塌的感覺,如何?”
何光耀的臉色原本就不好,聽著她這話,益發慘白起來,看著何可人的眼裏除了憤怒便是仇恨。
顧錦言走過來,抓住何可人的手臂,“你跟我出去。”
她抬起眸子,眸光凜冽。那眼神刺得顧錦言心裏一痛。她慢慢地開了口,“你所說的,可以為我放棄一切,原來也不過如此?你就是這樣信口開河的人?”
“還是,隻是我是那個特例?”
何光耀拉下了臉,“就算何氏坍塌,錦言,你也別去找她!”
她笑得幽豔,“還真是和當年毀掉尹氏時一樣的殺伐果斷……在你背負著幾條人命,享受著天倫之樂的時候,可想過現世報?”
何光耀的臉色變了又變,臉上已是一絲血色也無。
她望著這個曾經也給過將她當作掌上明珠給予她安穩童年的男人。她也曾敬重他,也曾將他當作這世上最高大的人。隻是,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到如今,他兩鬢泛白,一身重病躺在這病房裏,那段過去,反而是不能提及的痛楚。
他給了她童年,卻又徹底的放棄了她,甚至毀了她。
似乎,她這一生,都是一直在被放棄與拋棄。
像是壁虎的尾巴,困境之時是可以毫不猶豫舍棄的。可以是錦上添花,卻斷不會不離不棄。
就連一旁的顧錦言,都變了臉。
他怔怔看著何光耀,抿緊了唇,目光緩緩移向何可人的臉。這世間,他所未能觸及的關於她的殘酷真相太多太多,多到,就連他都覺得不堪重負。VExN。
她也不回避顧錦言的視線,繼續說道,“你以為,你親愛的母親和妹妹,如今所享受的榮華富貴,是由什麽換來的?這個你敬重地稱為何叔的人,為了利益娶了尹芬的那一天開始,就在謀劃著如何將尹氏吞為己有並拋棄發妻……”
“夠了!”何光耀聽不下去,打斷她的話。
“怎麽?敢做卻不敢麵對?”
何光耀的嘴唇動了動,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好一會,才聲音嘶啞地開口,“該來的躲不掉。你不用說下去了。我等著你送來的現世報。”
他看上去是如此的軟弱無力,哪裏還有半點兒時那會意氣風發的模樣。
心裏像是有一條潺潺的小河,所過之處,一片濕潤。她也終於覺得累了,不想再繼續下去。無論她怎麽做,逝去的失去的,都永不能回來了。
她轉過頭,恰恰迎上顧錦言的視線,“你和我,兩清了。”
然後,未作逗留,離開。
顧錦言追出來,一把將她按在走廊的牆壁上,低眉看著她,“無論你對我做甚麽,即便是捅了我,我也能接受,但是,何氏是何叔一身的心血,你不必做到這個地步。”
她也不掙紮,在他雙臂所環出的空間裏抬起眼來,黑白分明的眸子一霎不霎凝視著他,“如果那個孩子還在的話,在孩子和何家之間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你選什麽?”
顧錦言怔住,沒說話。
何可人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你所說的愛,也不過如此。你想要的太多,可若是陪在我身邊,那些你在意的,統統都不能要。”
“那就一定要做到這個地步嗎?”顧錦言壓低了聲音問。
“作為缺席了我人生的人,你說出這話,我可以原諒你。那麽,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吧。我錙銖必較、睚眥必究、小肚雞腸,若是別人給我一刀,我必定還他三刀。寬容與諒解這種詞語,在我的世界裏,沒有。”她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即便那個人是你,也沒有例外。不是輕飄飄一句對不起,就能彌補傷害,那不但於事無補,甚至會造成二次傷害。”
控訴嗎?不是。
此時此刻,她的語調清冷而平靜,吐字清晰,咬字清楚,冷靜的可怕。而顧錦言,隻覺得自己跌進了冰窖裏一樣,身上的溫度漸漸揮發開去,四肢百骸僵住,就連心跳,都緩慢得可怕。
這一刻,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軟弱。他沒辦法放棄何可人,同時也沒辦法放棄自己的親人。他想保護的太多太多,到最後,卻反而什麽都沒辦法去保護。
而她,所保護的,僅僅隻有自己和尹明安。甚至,都談不上保護自己,隻是讓自己活著而已。
無欲則剛。
這一句,當真不假。
顧錦言垂了眸,“我若是再說放過何氏這種話,怕就是小人了吧?”他停頓了兩秒,“我從不曾站在你的對立麵。”
何可人沒說話,隻靜靜站著。
兩個人就這麽站在醫院狹長幽深的走道裏。頭頂慘白的光打下來,映著兩人的影子。消毒水和藥水的氣味刺激著嗅覺。
許久,何可人才輕輕開口,“但你現在,已經站在我的對立麵。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對過去有負罪感,否則,我不會如此順利。”
然後,她直起身,“那麽,再見。”
顧錦言雙臂垂在身側,看著她漸漸離開的背影。走道盡頭的窗戶裏,大片的光湧進來。她就走向那光芒大盛之處,模糊而渺遠。
那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會永久地失去她。
他想要跑過去,想要緊緊抱住她瘦弱的身體,告訴她,這世上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不要,都可以不顧,他隻要有她。
隻是,就在這時,病房裏的警報聲響了起來。他的大腦瞬間空白,然後衝進了病房裏。何光耀的呼吸急促,臉都成了醬紫色。
他又按了警報器,扶住何光耀。沒一會,護士和醫生急促的跑步聲在走廊裏響了起來。
何光耀戴上氧氣罩,躺在病**。醫生一臉不滿看著顧錦言,“病人原本就有心髒病,在這種時候,你們就更要注意不能刺激到病人。”
他點了點頭。
醫生看著他受了嚴重打擊的模樣,也沒再往下說下去,走出了病房。
顧錦言就這麽一直站在那裏,跟個無知無覺的人一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何光耀才醒了過來,他聽見聲音直起身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腳已經麻木了。
何光耀咳嗽了兩聲,勉強著想要坐起來。顧錦言忙拖著麻了的雙腳上前一步,扶著他坐了起來。
“可人說的孩子,是你的?”何光耀的聲音很低很低,聲音沙啞的跟鋸木一樣。
顧錦言沒料到他問這個,怔在那裏,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何叔,對不起……”
下一秒,何光耀揚起手,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五個熱辣辣的手指印隨著那巴掌一齊落在了顧錦言的臉上。那一巴掌用足了力氣,顧錦言被扇得險些沒站穩。
而真正叫他崩潰的,卻是何光耀接下來的那一句話。
“那是你親妹妹啊!”
所謂的現世報,當真是應了這麽一句話。
顧錦言呆在了那裏,有那麽一瞬,他覺得自己身處在一個純白的世界。什麽都沒有。大腦一片空白。什麽都做不了,什麽也想不了。
隻有那一句“那是你的親妹妹”在這個世界裏不斷地回響著。
戲弄人的,從來都不是時光。
這世界比鬼更可怕的,是人。
李雲沁就是這時候推門進來的。病房裏,三個人站在那裏,誰都沒有先開口。安靜得讓人覺得可怕。
顧錦言緩慢地轉過頭去,看著她,“何叔說得,是真的嗎?”
李雲沁站在那裏,許久,才回答,“我跟你說過,永遠都不要靠近她。你怎麽就將我的話當作了耳邊風?”
顧錦言垂在身側的手漸漸攥緊成拳,眼裏最後的光明都漸漸暗了下去,“你就不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我,那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妹妹?非要等所有人都跌進深淵裏才肯說出這個事實?”
笑比而著。而何光耀,低著頭,臉隱沒在陰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這一刻,他憔悴地像個七十歲的老頭子。他唯一的兒子和自己的長女曾經有過一個孩子,這世上,還能有比這更讓人想哭的笑話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