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錦瑟韶光,華燈幢幢;後來荼靡開至,青苔滿牆(10)

何可人穿著白衫卡其布長褲,戴著草帽,衣衫袖子卷起至手臂處。一頭烏發隨意地束在腦後。她蹲在院子裏,沉默地種著花。陽光剛好,和煦地照著大地。光線之中,她的側臉看上去寧靜的美好。薑子期一起床便見著這一幕,他靠在門邊,怔怔看著她。直到好友走過來,他才回了神。

“女朋友?”

“不,隻是女性朋友。”

“你喜歡她。”對方沒用問句,說得如此篤定。

薑子期笑了笑,不置可否。

anne是他讀大學時的好友。中國人,幼時隨父母來到法國定居。她亦望著薑子期的目之所向,低聲說,“確實是個美人呀……”

豔羨的,感慨萬分的語氣。

薑子期一怔,微笑望向anna,“你也不差呀。”

anne笑得有些牽強,又問,“她喜歡你嗎?”

薑子期的笑容漸漸斂了去。很多事情,並非是喜歡與否就可以定義的。而他背負著的,還有薑瑜的深重罪孽。

anne看著他這副模樣,明白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於是趕緊轉了話題,“我現在在巴黎工作。這房子是我父母之前買下的,現在也沒人住。你們可得幫我打點好呀。”15e5s。

“一定。什麽時候回巴黎?”薑子期恢複了慣常溫柔的紳士模樣。

“下午。我開車回去。”

“中午我請客吧。有什麽想吃的?”

anne眼睛亮亮的,看著薑子期,“隻要我想吃的都可以?”

“那是自然。”

何可人忙完後,走到院子裏的水龍頭處洗手。薑子期走過來,“中午出去吃吧。”

“你決定就好。”她淡淡地回答,與其說是隨和,倒不如說,她是完完全全地不關心不在乎。有那麽一瞬,薑子期覺得,即便是此刻天崩地陷,她也會這般鎮定自若地做著手上的事情。

中午anne帶著兩個人去了一家不算大的餐廳。三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何可人換了一身衣裳,水紅色長裙,裹胸的款式,露出精致的鎖骨和修長的雙腿,勾勒出曼妙的腰肢。餐廳的男士們頻頻向這邊投來注目的眼光。

這矚目自然不是給anne的,她看看自己,再看看對麵的女子,以及薑子期異常溫柔的眼神,多少,是有些泄氣的。

她與薑子期關係向來很好,隻是,也僅僅是止步於朋友的關係而已。薑子期對她也很溫柔,非常溫柔,但她不得不承認,他注視的並非是自己。

他的視野之中,沒有自己。

就像是此時此刻,三個人圍坐在圓桌前,他自始至終,真正在意的,都隻是身邊這個美豔不可方物的女人,而非自己。

一餐飯吃的,有些神思不定,原本喜愛的食物也變得食不知味。

直到準備前往巴黎的時候,anne依舊有些回不過神來。何可人站在門邊,笑容剛好,像是這普羅旺斯最溫煦的日光,隻是眼底裏卻是冰涼一片。anne看著她,一時晃了神。

薑子期走過來,同她擁抱,“路上小心。”

那一刻,她失了控,抓住了他的衣服,將他抱得緊了些。薑子期是有片刻手足無措的,卻也什麽都沒說,隻是溫柔地鬆鬆攬著她。

“有時間的話,可以來巴黎找我哦。”好半晌,anne才鬆開薑子期,臉色已是晴朗的笑容。

“一定。”薑子期點頭,溫柔開口。

直到那輛車開出視野之外,何可人才開口,“她喜歡你。”

薑子期明顯的愣了一下,隨後驚訝的表情被笑意代替,“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何可人眉眼輕挑,唇邊是漫不經心的笑意,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她雙手抱著肩,走到屋裏去,拿了一頂巴拿馬帽戴上,“要出去走走嗎?”

雖是這麽問,她也沒等薑子期,徑自往外走去。薑子期鎖了門,大步跟上了她,在她身後三步遠的地方停住。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陽光正好,何可人在公園邊停了下來,坐在路邊的木椅上。

薑子期猶豫了一會,在她身旁坐下來。

何可人伸長了腿,露出纖細的小腿和腳踝。

薑子期看了她一眼,亦望向遠處。藍的透徹的天空,大朵大朵的浮雲。陽光從濃密的橄欖樹枝葉之中落下來,斑駁的光暈。

事實上,何可人從機場開始,便不是平日裏那個飛揚跋扈的女子,卻也並非是那個被她隱藏起來的真正的自己。她冷漠,疏離,對這人世毫不在意。薑子期甚至覺得,她是將靈魂封存,隻行屍走肉般活下去。

隻是,他無法開口去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麽。不知道怎樣去問,才能繞過她的傷口,才不至於在她的傷口上再劃上一刀,於是,隻能選擇不去問,不去說。

兩個人就這麽沉默著做著。

許久,何可人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她立在光與影之中,眉眼清明,眼底裏是如海一般諱莫如深的情緒。

薑子期站起來,上前兩步,與她並肩而立,“晚上我親自下廚。時候還早,我們去附近集市看看。”16022130

何可人也沒表示反對,目光平穩。

沉默的一路。

喧鬧的集市裏,薑子期始終走在何可人的身邊,緊跟著她,不至於與她分開、亦不至於使她不開心的距離。

薑子期買了一些佐料以及魚、黑鬆露和麵食之類。他提著袋子,同何可人並肩走著。恰逢有孩子騎著自行車搖搖擺擺地過來,眼看著就要撞上何可人,他心中一驚,伸手將她拽向自己。何可人措手不及,跌進他的懷裏。

那一瞬,懷裏的溫軟伴隨著清淺的呼吸聲撞上他的下頜。她身上獨特的香水氣味鑽進鼻息。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大腦一片空白。

何可人倒是一臉淡定,施施然起身。

“沒事吧?”薑子期掩藏起自己的情緒,深深地呼吸,努力用平靜如常的聲音問道,隻是話語裏卻是掩飾不住的關切。

不過,何可人顯然並沒在意,唇邊掛著淺笑,笑意不達眼底,“沒事。”

於是,一顆心,又重重地落下來。

回到家時,天色已晚。遠處天邊霞光照滿大地,整個城市都像是籠罩著一層暖黃色的光暈。

薑子期提了食材直接進了廚房,何可人靠在廚房的木門邊,看著他井井有條的模樣,“要幫忙麽?”

“我怕你不是幫忙,是幫倒忙。”薑子期笑,“你在外麵等著就好。”

何可人也不堅持,退了出去。她雙手坐在走廊裏的椅子上,手中捧著素描本。閑著無聊,手指在白紙上塗抹著。等回過神時,遲宇新的臉已經躍然紙上。

眼睛發脹發痛,那些理不清的混亂不堪的過往在內心翻騰成巨浪,幾乎要將她淹沒。她揉了揉額,怔怔看著那一張記憶中的臉。

眼睛痛得幾乎要流出淚來。何可人慢慢地低下頭,臉埋在自己的掌心之中。閉上眼,就是無盡的黑暗。

許久,她回過神,將那張速寫撕下來,揉成一團,抬手扔進垃圾桶裏。

薑子期做了好幾樣菜。魚湯、煙熏鴨胸肉、牛排和幾樣小甜品。分量不多,卻都是精致而美味。

何可人細細品著,“沒想到你廚藝不錯。”

“留學那會學的。”薑子期聽她這麽說,表情漸漸溫柔起來。

“對了,能幫我個忙麽?”何可人想起了什麽似的。

可白帽白隨。薑子期握住筷子的手停在那裏,看著她的目光溫柔而憐惜,“你說。”

“幫我找個心理醫生。這邊最好的。我有事情想要谘詢。”她一字一句說著,心裏卻是忐忑的。那些殘缺的記憶裏,究竟有什麽事自己該記住的。這一刻,她無比想知道。想知道遲宇新和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麽。

薑子期沒絲毫猶豫,也沒有問緣由,點頭應下,“好。”

生日那會,她對遲宇新說過的話又再度湧上心頭。“無論你做了什麽,我都原諒你。”當初說的堅定決絕,隻是,若真相有一日暴露於眼前,真的還能如此坦然決絕的說出這話嗎?

無論這人世有多黑暗。

無論你與我之間,是利益和利用也好,是羈絆也罷。我都願意如生日那一天所說,原諒你,原諒所有與你一同而來的罪惡與罪孽。

因為若沒有你,便沒有如今的自己。

而你,無須再做任何犧牲。

即便,到如今,她依舊沒有辦法說出喜歡自己這種話,依舊沒有辦法坦然的去愛,不能夠接受這樣肮髒的自己。

但是,隻有你,應該得到救贖,應該去愛應該被愛。

這些話,卻是無論如何,都已經沒有辦法再同他說。

她離開得決然,想必遲宇新也定會明白,她是下定了決心,不會再回去。而她,在異國他鄉,依舊會活下去。

活下去,這才是你與我之間,最為深重的羈絆。

記憶中,是男子堅毅的輪廓分明的麵容,他的手抓著她的雙肩,因為用力的緣故肩膀生生地痛著,他的薄唇間吐出的字句直抵人心。

活下去。

如果需要一個理由的話,那麽,為我而活。

而遲宇新,我寧願你將之理解為我對顧錦言對何家的報複已經達到,所以毅然離開。你是我生命之中唯一的光亮。而你永不會知道,我需要多少勇氣,才能夠放棄這唯一的光,一步一步地退回黑暗之中。

但願,你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