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mortals(上)

失去雙翼後,除了力量強度的變化,我的體質也發生了改變。

不是抵抗力降低,容易生病。如果是那樣倒還好。

而是每天夜晚,當月神王結束一天的工作,從結界中浮現出來,站在我麵前的時候。

我一天比一天更加強烈地感受到,這個戴著舊麵具、穿著樸素到近乎簡陋的男人,

讓我無法直視。

即使隻是銀發的緩慢拂動。

那微微起伏的發梢,就像巨槌一下一下搗擊我的內髒,讓我戰栗不已。

他靜靜地站住那兒,

抬起手臂,將溫熱手掌放在我頭頂緩慢撫摩的時候。

我心底就會湧上一股無法抑製的敬畏之情。

必須耗盡全部精力,才能咬牙止住麵向他屈膝下跪,四肢著地趴伏在他腳下,

崇敬且卑微地親吻遍他的神袍下擺和鞋尖的衝動。

──失去了雙翼的我,等於是沒有了力量之源,

我的等級降低了。

低階的生物天生就對高階的生物沒有抵抗力,

滿含敬畏心理。

階位差得越多,這種鴻溝就越明顯。

按照目前這個降階的速度,

用不了多久,

我就會和其他水龍疆的民眾一樣,

隻能跪在他腳下,連這個男人的膝蓋以上都沒辦法直視。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月神王穆底斯。隻是在他靠近時撐直脊背、克製本能。

他也就沒有發現。

因為他也在變得很怪。

最開始奇怪是在他給我喂飯的時候。

本來,一切都和以前一樣正常。

他把我抱回寢殿,做飯、喂飯。

但是,當他坐在我麵前,左手修長五指攏著右手腕部的袍袖,

右手將盛著湯的勺子伸向我的時候。

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他身上的龍壓。

和肆無忌憚的雷奧不同,穆底斯叔叔性格平和,結界能力強,不喜歡釋放龍壓震攝其他人。

從他的身上,

我從沒有感受到過壓迫感。即使雜種龍的我要比他們兩個純血龍族的等級要低一些。

可是現在我感覺到了,可見我們之間的級差已經大到了一定的程度,

高等結界也遮掩不住。

和太陽王的龍壓不一樣。叔叔的龍壓並不那麽容易被察覺,

像浸沒海麵之下的冰山。

我也是第一次發現──這股之前一直被我忽略的,神聖而純粹的力量,

原來就時刻環繞在男人的周圍,

在他靜謐的舉手投足間,填充滿了整個的寢殿空間,

又順著窗口向外延伸,在月下鋪開了幾千米。我甚至懷疑有一部分龍壓連接在了結界另外一端的禦座之間。讓他能夠隨時掌控著龍壓能夠觸及到一切。

無論他走出房間,或者拿著餐盤進入寢殿,靠近我或者遠離我。

被這股無形的龍壓緊緊裹在最中心位置的,都是我。

──每分每秒都在無聲地緩慢遊弋著,撫摸著我、壓觸著我、纏繞著我,幾乎要將我攥碎了。

“……”

我的額角沁出了汗。沉默地倚坐在**,承受著對麵按下的重壓。

穆底斯叔叔毫無所覺,坐在那裏,

低著頭,

用湯匙勻速轉腕攪拌過燙的奶油湯。

被他這個徐緩動作而牽動的龍壓,

就像無數條無形的透明的巨蟒,緩緩慢慢地從我身側滑過,鋒利鱗片順著我的皮膚徐徐剮過。

“……”

為了縮短進食,減少他靠近我的時間,當叔叔舀著溫度適中的湯勺向我的嘴唇移過來的時候。我抬起眼睛,

肩頸使力,

向前傾了身體,唇麵磕上他貼過來的銀湯匙邊沿,張口吮去裏麵的奶黃色湯汁咽了。

斷翼已經很多天,這個吞咽的動作,大概是我對他的行為第一次主動配合。

男人可能也沒想到。

我的嘴唇主動碰到勺口的時候,他的手臂立刻頓住了。

原本平擱在他膝蓋上的餐盤傾斜著滑到了地上,

奶油湯淋淋漓漓淌滿了地毯。

“……”

他像是沒發現一樣。在我喝這口湯的整個過程中,

手臂一直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這個姿勢。修長食指麽指圈著勺柄,連銀勺的角度都精確的保持不變,讓我含勺喝了湯,舔了唇角的湯漬。

直到我喝完這口湯很久之後,

他還是沒有動,將早就空了的湯匙戳在我的嘴邊。佩戴著麵具的臉筆直地麵向著我,

好像在走神。

房間裏很靜。隻有鍾擺聲勻速作響。

安靜的空間裏,叔叔身上的龍壓就顯得愈發龐然、恐怖。

像驟然停下來一樣突兀。穆底斯叔叔突然開口說話了:

“這好像是你第一次……”

剛說出口這幾個字,他就又停住了。

我抬眼看他。

房間裏一時很靜,穆底斯叔叔坐在那兒,

視線遮蔽在麵具後麵,全身不明原因地,

從他蒼白的皮膚之下,

銀色的長發間,開始浮現出乳白色的微光,像是一座純銀的燭台,

映亮了他弧度完美的下半張臉。

然後他坐在那,笑了。

虔誠的水龍疆人沒法看到月神王膝蓋以上的部位。

其他國度的人沒有機會見到始終在禦座之間封印魔族的穆底斯殿下。

太陽王和月神王天生不對盤,即使見麵了,也不可能相視一笑。

我可能是這個世界上,見到穆底斯叔叔笑容次數最多的人。

幾百年前我就知道了,

穆底斯叔叔笑起來好看。

撫摸我頭發的時候,給我念書的時候,教我使用魔法力的時候……他總是彎唇帶笑,優雅且溫柔。

優雅、溫柔,都是穆底斯叔叔的象征。

不過,無論叔叔笑得多麽溫柔、多麽優雅,

我總是能夠感覺到,他的身上,有著很強的脫世、疏離感。

我一直認為,這是因為這個男人總是戴著麵具。別人看不清楚他麵孔的緣故。

現在我發現不是。

因為現在的他,

露出的這個笑容和以前的哪次都不一樣。

──如此不一樣,以至於這個笑讓他看起來像是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當然,我可不是鑒別表情的行家。說不出具體到底哪不同。

是露出的牙齒多了一些,

還是唇畔的弧度更彎了些。或者是其他的什麽。

就隻是切實地感覺到,他現在的這個笑,

是暖的。

他單手持了把銀勺,沒什麽形象可言。

但是我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隻是捏著把勺子,就能笑得這麽幸福。

他的全身都在散發著白色的光暈,一度低下了頭,用手背遮了一下彎起的唇麵。

但是最終還是沒有遮住。

幸福得簡直在他的周圍簇擁滿了無形的粉色花朵。

──現在的穆底斯叔叔,

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是一個已經活了六百年的,莊嚴且禁欲的聖徒。

而像是一個普通的,有喜怒哀樂的人類。

神聖的外衣在那一瞬間被破開,隻剩下一個幸福的,英俊到不可思議的男人。

一開始,

我的注意力都放在控製住自己,

別被他駭人的龍壓摁倒上。

後來因為他笑得時間太長,

我默默等了好久,可是他還在笑。

讓我不禁懷疑。

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不當的舉動,或者說了什麽話,讓他覺得這麽可笑。

自從翅膀被他撕掉,被囚禁在這個空間中之後,我除了規勸之外,再也沒跟他說過一句話。

動作也是一樣,

除了剛才主動地從他的湯匙中啜了一口湯之外,再也沒有做過任何回應。

為什麽他會笑成這樣。

──我沒見過這樣的他。

如果他把我的翅膀折斷之後,把我銬在囚室中,用烙鐵和電擊刑訊,讓我承認他的所有權,讓我屈服。

我肯定會抗爭到底。

可是現在,他坐在這,因為我都不知道原因的一些小事,一笑就是半天。

我隻覺得有點兒難受──可是,

又不知道為什麽會難受。

徑自微笑了起碼半個小時之後,穆底斯叔叔似乎才注意到,

他膝頭的餐盤已經打翻了。奶油濃湯灑了一地,半焦的牛角麵包和豬肉卷滾得到處都是。

簡單的收拾了一下之後,他端著餐盤離開了我的寢室,

似乎是去再做一次晚餐。

直到他的身影從我的房間中消失,我緊繃的脊背才第一次鬆弛下來。

汗水已經浸透了幾層的衣服布料。

──這就是所謂的,高階生物對低階生物的絕對威壓。

穆底斯叔叔折斷我翅膀的時候,

也沒想到吧。

神祭日的時候,聖光會改造曆屆神後的體質,讓她們能夠承受高等級的龍壓。

似乎因為我本來就是龍,雷奧和穆底斯的龍壓對我造成不了威懾。

這一部分的改造就省去了。

所以現在,

斷翅降階後的我,光是抑製向他下跪的欲望,就耗盡了力氣。

在穆底斯叔叔回來之前,我穩定下自己的呼吸,闔上了雙眼。周圍的景色瞬間一暗。

幾分鍾後。

門鎖作響。

穆底斯叔叔走路沒有聲音,但是從門口那邊傳過來的半焦的飯味還是告訴我:他已經端著重新做過一遍的餐盤,走了進來。

我沒有睜開眼睛。

看到我睡著的模樣,

他好像是頓了一下。

然後傳來餐盤被輕輕擱在餐桌上的聲音。

我閉著雙眼。

“嘶……”

叔叔用銀匙將燭光蓋滅,

四周光線一暗。

“……”

然後,我感覺到一雙手將我輕輕地抱起來,將我安置著躺成最舒服的姿勢。

接著,一條柔軟的毛毯覆蓋了我的全身,

拉到我的下頜處。床單傳來的細微觸動感告訴我,

毛毯四角都已經被掖好了。

按照之前的經驗,

他在我睡著之後,就會離開這個空間,回到禦座之間,鞏固封魔結界,為不久之後的水龍疆獨立做準備。

對我的壓迫感就會減少許多。

可是幾秒鍾之後,我身側的床墊突然下陷了幾分。

“……”

──他坐到了我的床前。

攜帶著一身的龐大龍壓,

讓我如同置身於高壓的海底。

三秒鍾後,

我周身的寒毛驟然聳立了起來。

“……”

一隻溫熱的手掌,挾帶著我之前從來都沒意識到的壓強,帶給了我無限的壓力,伸了過來。

他的指腹還殘留著麵包和奶油的味道。

我閉著眼睛,他並沒有真的碰到睡著的我。

隻是順著我的眉宇和鼻梁之間遊移著,和我的皮膚隔著零點一厘米的距離,像在將我的五官通過指腹描摹出來,緩慢地、仔細地一一劃過。

這個動作我是熟悉的。

小的時候,每次穆底斯叔叔來訪,

如果我還沒有起床,

睜開眼睛,就會發現叔叔坐在那裏,一隻手虛虛地罩在我的臉上。

維持著沒有碰觸到我,不會影響我睡眠的距離,

緩慢地、輕輕地,

描畫著我的五官。

那時候,我感覺到的是親情和溫暖。

不像現在,很多事情都變了。

隻是因為他的靠近,成為了低階生物的我,靈魂深處就生理性地難受不已。

必須努力控製,才能不皺緊被他虛虛撫過的眉心。

忍過這一分鍾,

他摸過之後,就該離開去禦座之間了。

……

一分鍾之後,他還在虛虛地觸碰著我的唇線,

食指貼上去,順著唇縫的走勢緩慢地遊移,

不厭其煩。

……

再忍幾分鍾。

我想。

窗外星光和白色的月光隨著星辰流轉逐漸照入房間。四處都是靜,隻有鍾擺聲。

他的手指挾帶著現在的我沒法承受的氣勢。

眉間輕點,

就像是握劍筆直戳入我胸房。

麽指指腹溫暖橫向勾畫我的耳廓,

就像是在我的肋間再橫劈幾刀。

所以龍是絕對強悍的存在,無形間就能讓螻蟻灰飛煙滅。

慢慢地,隔著眼瞼,我也能感覺到,撫摸著我的男人指腹開始散發出來柔和的光芒,映亮了我的睡顏。

我現在有點摸透這光的含義了。

──大概他心情很好的時候,

身體就會不自覺的發光。

這一整晚,他都這麽獨坐在黑暗之中全身發著亮,順著我的五官越描畫,動作一遍比一遍緩慢、溫柔。

直到晨曦逐漸亮起。

兩個人都一夜無眠。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風龍疆的馬廄要建在遠離我的寢殿的地方了,

如果附近有龍族盤踞,普通生物根本睡不著。

這一晚上,我都努力繃著身軀上的每一塊肌肉,

免得在下一秒鍾就跳下床,抱住男人的膝蓋虔誠親吻。

撐到早晨的時候,渾身上下已經比一條鹹魚乾還要僵硬。

又忍耐了一兩個小時以後,天色已經大亮。

如果是往常的我,也該清醒起床了。

如果是以前的穆底斯叔叔,

在這個時候,

早就應該把早餐做好,回禦座之間了。

可是他還坐在我的床前。和七八個小時之前相比,動作幾乎未曾移動分毫。

最後,還是我最先睜開了眼睛。

在我睜開雙眼的前一秒鍾。他收回了描畫整夜的長指。

坐在我的床前,他向我垂下頭,銀發婉轉地搭在我的枕邊,容光煥發得不像是熬了一整夜。

“早。”他說。

頓了好一會,我說:

“很晚了。”

他低頭,

好像在看著我臉上睡出的壓痕,看了好一會兒。

“嗯。”他輕聲地說。

“……”

暗示得太過隱秘,以至於被忽視的我於是不得不將話挑得更明顯一點兒:

“你該去禦座之間了。”

“嗯。”他應著。

可是,

身體還是一動沒有動。

這個時候,

我的身體經過了一整夜的高壓強行擠榨,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如果他再不走,我又還要維持不下跪的尊嚴的話,

那就隻能崩潰,當著他的麵吐出來。

幸好我單手撫上胃部的動作可能讓他以為我餓了。

穆底斯叔叔終於站了起來,離開了我的房間,去做早餐。

“……”

門被輕輕闔上的一瞬間,神經緊繃了一整晚的我終於第一次舒緩了背脊。

假寐了幾分鍾,從強烈的嘔吐欲中緩回來之後。男人帶著餐盤回來了。

這次他沒有久留,

隻是在我的額間留下了新的儲能魔法。

“……”

空間一陣扭曲的響聲之後,

我的四周驟然一輕。

──他終於回禦座之間了。

他離開的時間有限。

闔眼捏一捏鼻梁,我下地,走到桌前。

今天他做的是牛肉培根卷和茅屋麵包。

“……”

比起豬肉、羊排來,我確實更喜歡牛肉。

比起甜點來,我的確更喜歡不那麽甜的硬式麵包。

不知道他是怎麽從我沉默的態度中,看出了我的喜好。

而且,培根居然沒有焦。麵包也能看出原樣是什麽了,

還有點香。

──他的廚藝進步得很快。

有時候,他讓我覺得還是原來的那個人。

有的時候,又好像已經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了。

用最快的速度,我把早餐填乾淨。

拽了椅背上的外衣套上。翻領係軍紀扣。

昨天想到過一個脫離空間束縛的方法,今天要嚐試一下。

單手扣左腕的袖口,我立在房間裏,向窗外望了一眼。

看完以後,

過了好幾秒之後,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看到的是什麽。猛地轉身過去再看了一遍。

“……”

本來還以為自己剛才是看錯了。可是事實證明沒有。

今天穆底斯叔叔結界中的天空是亮粉色的。

即使是最粉的晨曦,也粉不出來的粉色。

遠處的雲朵是深粉色。

“……”

這裏是穆底斯叔叔的空間,空間內的景色如何變幻,

本來就是由叔叔來決定。

像以前那樣,每一顆星辰的運轉,每一縷微風的吹拂,都遵循著自然規律──這種情況,本來就是不正常的。

為了保持這些自然常識,

肯定需要花費叔叔更多的魔法力。

所以就算看到這個空間裏有什麽東西不符合自然規律,

也不該感到太驚訝。

這麽想了之後,將最後一口早餐咽了,我係攏了腕口的袖扣。單掌曲臂推開窗戶,

縱身躍下寢殿,

在粉色的天空下,向著法師塔跑去。

準備工序還是跟前一次相符。

繪製魔法陣的工具和卷尺。這一次又新加了一大摞魔法陣相關的書籍,因為想要編繪的魔法陣比前幾次都要複雜好幾倍。

這個魔法陣,是我目前能夠想到的,最好的脫困方法。

也是我目前的能力所能及的最複雜的魔法陣了。

如果真的要完成這個魔法陣,這幾天來,

我都需要在這個魔法陣核心分階段將叔叔在我額間留下的儲能魔法陣中的能量如數輸出。

而且必須認真繪製魔法陣圖,絕不能有任何疏漏。

即使以上的條件都達到了,魔法陣也必須在適當的契機下激發。

即使努力了,也未必會得到好的結果。

可是現在的我,已經沒那麽多的選擇權了。

即使是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要投入百分之百的努力。

這整個一天,

我都在緊張的繪圖工作中進行。

如果是魔法力充沛的時候,

我完全可以站立在魔法陣的正中心,單掌攤向上,用魔法力操控著繪圖車自動順著魔法陣的圖樣畫出軌跡。

可是現在我的魔法力不足。

窮日子窮過。

我就將調配好的魔法介質填進了繪圖車內。一手看著圖紙,一手拉著繪圖車。順著風龍疆廣場形狀的中心廣場開始一遍、一遍畫圓走圈。

那亮粉色的天空並沒有很久,隨著時間的流逝,天空也漸漸地變回了原本的湛藍色。

幸好如此,站在粉紅色的天空下,

總覺得熱。

軍服外套搭在旁邊的樹上,我挽著襯衫袖口在晴空之下繪製魔法陣。抻著沉重的車體在廣場上來回行走。

周圍綠茵環繞,依舊沒有人聲。繪圖車滾輪下清晰留下閃亮的粉塵。更細致的地方,就用手指指腹站著粉末在地磚上畫出。

六芒星是大衛之星,水與火的元素象征。

這次的魔法陣是組合形式──最危險,

最容易反噬的類型。今天我畫的部分還算是傳統的一塊兒,從明天開始,

就將是搏命的一塊兒。

一周了。

除了月神王穆底斯之外,沒有見到其他的任何人,

已經一周了。

長期的獨處之後,

就開始各種想念。想念風龍疆的故人,想念岩塔法。

想念火龍疆活力四射的臣子和女人。

想念筆直地看著我的雙眼,說著“我想為凱羅西斯殿下生一個孩子”的女祭司。

……

……想念雷奧。

躬身,食指順著魔法陣的分支,向上,塗抹著,

壓迫著堅硬的青石磚地麵,畫出圖紋細膩的魔法環、基礎魔咒、內陣圖、外陣圖、魔法引、日、月、星的紋理、輔助魔法陣。

……

是啊,我甚至開始想念雷奧了。

從日出到日暮,風從四麵八方吹過來,太陽墜落,

星辰升起。

到了快淩晨的時候,我的工作大概完成了三分之一。符合我今天預計出來的工作量。

低頭看著地上初具雛形的魔法陣。

我用右手手掌握住了左腕,轉動了一下。

舒活完筋骨之後。我雙腿分立,

站在魔法陣的正中央,單膝跪地。左手手掌按在了我塗畫出的能量分界輸入點。

我開始念誦符文。

順著我撐地的五指,乳白色的光暈源源不絕滲入地麵。

地麵上本來由粉末鋪就的魔法陣突然開始泛起了微光。

這次我的魔法陣主陣是光之女神。

在光能量的不斷注入下,

地麵上的魔法陣光芒愈發強烈,地麵上驟然掀起一陣光華,

撩起了我的襯衫下擺。

暖光過後,巨大的魔法陣之上突然浮現起一具半透明的女神形象。

她站在魔法陣的正中,身穿白色法袍,單手持劍,麵戴象征貞潔的麵具,

雙翼長長伸展在背後,光之羽紛紛揚揚墜滿了魔法陣。銀發過膝,在她的背後輕輕飄逸。

當她降臨的一刻,透過麵具,她看向我,

然後突然,光之女神背後的雙翼開始伸展,

她升了起來。雙臂環繞到我的頸上,

輕輕地吻了我的額頭一下。我的額頭驟然一暖。

然後就消失不見了。

地麵上隻有被加持過的魔法陣散發著點點的熒光。

這是我第一次召喚光之女神。

她的外貌,除了性別之外,很像穆底斯叔叔。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

當她在我額頭印吻的時候。我切實地感覺到,穆底斯叔叔和她截然不同。

我沒有很長的時間來比較這些。這次召喚很快地吮去了我身上僅存的,穆底斯叔叔早晨給我留下的那一丁點兒能量。

當光之女神的身影徹底消逝不見的時候,我一如所料,

長腿長腳攤開躺倒在了廣場上。

今天的星星很漂亮。

和往日一樣,淩晨將過未過的時候,我上方的空間突然傳出一陣偏折撕裂的聲音。

龐然的龍壓隨即接踵而至,鋪在我的身上,

壓得我無法呼吸。

能量耗盡,我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穆底斯叔叔走路沒有聲音。

從我的視角,能看到的隻是一塊陳舊的袍角,走到了我的麵前。聖潔且沉重的龍壓撲麵而來。

“我回來了。”他說。

“……”

這句話,他已經對我說過不知道幾次了。

現在我才發現,高階生物的質問權是存在的。

作為低階的生物。當階位太高的純血龍族對我說出:“我回來了。”這句話時。

即使我想保持沉默,

每多沉默一秒鍾。就會像有一個每秒都更重一噸的鐵錘,透過我的小腹,直接照準柔軟內髒,

一下一下地砸著。

沒什麽表情的躺在地上看著他,

幾分鍾之後,我說:

“你回來了。”

──這大概是我被撕掉了雙翼之後,除了規勸穆底斯叔叔向善,第一次回應他的話吧。

“……”

話剛脫出口半秒,我的腳下驟然一空,視線迅速上浮。貫進耳道裏的龍壓震得鼓膜嗡嗡作響。

是他把我揉進了懷裏,

額頭和我抵在了一起。

他的麵具上還殘留著禦座的溫度,和我麵孔相貼的時候,

幾乎要將皮膚凍住撕掉。

龍壓也凜冽地尋找一切縫隙紮入我的內部。

“……”

和我額頂額相靠的男人一無所知。隻是用冰冷的手指反反複複地撫摸著我腦後的頭發。

“──我回來了。”

“嗯。”我說。

……

他的全身又開始發光。

像上次那樣,徑自溫暖而且幸福的,簡直不像是龍族那樣的笑。

連唇麵上彎角度、神聖形象都顧不上的微笑。

像個普通人類似的,陷入初戀的男人那樣的微笑。

呼吸都溫熱地噴在了我的臉上。水汽又凝在冰冷的麵具上,變成冰涼的水顆順著彼此的臉頰淌下來。

額頂著額,

這個笑我本來可以看得很清楚。

可是,我的精力隻能放在抵禦他撲麵而來,汩汩濤濤、無休無止的龍壓上麵。以免在他笑的時候,當著他的麵蜷縮身軀跪倒在地。

最後他好像輕輕地吻了我的唇麵一記,

打橫抱起了我,向著我的寢殿邁步走過去。

“……”

這還是他第一次公主抱我。

也可能是我第一次被公主抱。

單臂的父子抱和雙臂的公主抱,本來也分不出來哪個更丟人。

綿密的星辰之下,

帶著麵具的男人將我抱在懷裏,走在回寢殿的路上。

他好像一點也沒有察覺,在他的身上,又開始泛起柔和的乳白色微光,

照亮了路。

隔著神袍,能聽到他穩定的心跳。

叔叔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就像是輻射源。靠近一點就壓力很大。更何況是被抱在了懷裏。

一波一波的龍壓像是深海的巨浪,

一重一重拍打在我的身上。

沉默地忍耐,

忍到最後,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麽要忍耐。

長腿長腳向下墜著,我一動不動。青色發梢被夜風拂起,

掠過他的頸窩。

他站住了。

──早就該站住了。

明明隻是三分鍾就能走到的路程,他已經抱著我走了將近半個小時。

一直視線向著男人胸膛那側的我抬起了雙眼,看向前路。

“……”

在我們麵前的,不是原本應該出現的寢殿。

走了這麽久,這麽遠。

抱著我的他居然還站在風龍疆中心廣場的旁邊,那條長滿了樹的小路上。

這條路在無形中,

被無限地延長了。

不僅如此。

路邊的火楊樹、梧桐樹、青柏樹、白樺樹……繁盛的枝椏間,都綻放了出數也數不清的,淡色的花苞。

像厚雪一樣沉重地綴滿了枝頭,又像星辰一般,簌簌從枝間墜落。

寬闊的中央廣場、林間的小道、柔軟細長的草地上,

全鋪滿了厚厚的一層細嫩花苞。

落滿了男人的雙肩。也鋪滿了地麵,幾乎要沒到了膝蓋。

他身後的銀發早已拖曳在深深的花海之中。

一陣風從遠方吹過,再次拂起了我的發,在男人的頸窩和臉頰旁一觸而過。

在這個瞬間。

填滿了整個世界的花苞突然就全部綻開。花是重瓣,花心的顏色很素淡。帶著微微的清水的氣息。

風吹過以後,又慢慢地停了。我的發梢垂回了自己的頸後。

再看周圍的花時,

還是雪一樣安靜墜落個不停的花苞。剛才的驟然綻放像是錯覺一樣。

這裏是穆底斯叔叔的空間,

景色如何變幻,應該是由他掌控的。

他在花海裏站了很久,向我低下頭,淡色的花粒順著他的發心滑到我的臉上。

“我也不太清楚。”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