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沈放家吃餃子,韭菜豬肉餡的,正巧醋用完了,他外婆就讓他到家門口的小賣部那裏買瓶米醋。

沈放戀戀不舍地將視線從電視上挪開,拿著五塊錢零錢飛快地出門了。

等到提溜著一瓶醋往回趕,好巧不巧那麽一瞥,無意中瞅見隔壁院子裏有三個小鬼頭暗搓搓聚在一起形跡可疑,不知道在幹嗎。

隔壁屋主早年就搬離本地了,沈放長這麽大就沒見到過,因此庭院荒廢得厲害,院子裏雜草橫生,還堆砌著不知哪代房客留下的磚瓦廢柴。

淩家母子雖然租下了整棟屋子,但老宅破敗,院門並不上鎖。沈放怕這三個是哪裏來偷東西的小癟三,就留了個心眼,沒承想走近了一聽卻並不是那麽回事。

“淩君則,你怎麽跟條狗一樣還鎖籠子裏啊?”

楊茜茜是故意帶著她的兩個跟班來挑釁淩君則的,更準確一點,是來羞辱他的。

他們三人和淩君則都是疁劇傳習院的,嚴格算來和淩君則是同窗關係。不過同窗之誼嘛,由他們的行為便可推出,是半點沒有的。

這事說來其實也很好理解,“與眾不同”在青少年時期實在很容易成為被排擠的原因。

在這群半大孩子眼中,淩君則代表著怪異。

當然,除了蔑視他的怪異,有人也嫉恨他的優秀,楊茜茜就是後者。

疁劇分五大家門,分別是生、旦、淨、末、醜。所有女性角色無論年紀大小都稱為旦,楊茜茜是旦,淩君則也是旦,偏偏她一個坤旦卻處處比不過淩君則的乾旦,這讓她如何不惱火?

“變態就是變態,連家都這麽變態。”楊茜茜不遺餘力地將自己所知最惡毒的話語傾倒出來,卻惱恨地發現與他們隔著一道鐵窗的少年根本無動於衷。

她惡狠狠地砸了下窗戶:“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她其實長得很好看,甜美可人,聲如黃鶯,此時卻因為刻薄而醜陋了嘴臉。

“淩君則,你就是個變態,你媽也是個變態,你這樣和養在豬圈的豬有什麽區別啊?”

“就是,你就是動物園的動物,供我們參觀解悶呢!”跟在楊茜茜身邊的兩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也加入了冷嘲熱諷的行列。

從剛才開始一直采取漠視態度、專心致誌吃飯的少年,終於在對方辱及自己的母親時忍不住抬起了頭。

他擰著眉心,眼風如刃地看向窗外的人,冰冷的眼眸中似乎有絲戾氣劃過,陰冷得讓人膽戰,但不知又想起什麽,很快便退了下去。

不過那瞬間的凶狠也足夠震懾不經事的少年了,楊茜茜三人被他看得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在學校生人勿近的惡名,都稍稍往後退了小半步。

“瞪什麽瞪,你有本事你出來啊!”反應過來自己的怯場,惱羞成怒的楊茜茜更加變本加厲起來,“死變態,不男不女!”

淩君則木然地聽著他們罵自己,一點表情也沒有,白玉雕琢一般的臉上冷得仿佛輕輕一刮就能刮下一層霜來。

不過很可惜,他最後還是沒有忍到家。

在聽到楊茜茜罵自己“死人妖”的時候,淩君則額角抽了抽,一個控製不住將剛才吃飯用的筷子當暗器猛地用力擲了出去。

兩支筷子一根擦著楊茜茜的眼睛過去了,還有一根抽在她旁邊那男生的臉上。

小姑娘“哎喲”一聲,嚇了一跳,等回過神來後氣得眼睛都紅了,蹲下身就要找石頭往屋裏砸。

兩個男生為了討她歡心,撂下狠話也分頭去院子裏找能派得上用場的石頭和瓦片了。

就在此時,院門外忽然響起一聲嗬斥:“幹嗎呢!偷東西啊?”隨後走進來一名身高腿長的少年。

楊茜茜他們嚇了一跳,互相看了一眼,立時沒了動作。

沈放拎著一瓶米醋,皺眉盯著院裏的三個小鬼頭,裝模作樣問:“你們哪個學校的?誰讓你們進來的?”

楊茜茜壯著膽子反問他:“我們哪個學校的關你什麽事?”

沈放麵朝一邊輕輕“嗬”了聲,再看向三人時眼神都變了。

“進了莧菓宅就跟我有關!”他很有些村裏一哥的氣勢,把對方唬得一愣一愣的,“不想讓我找你們老師就快走,信不信我吼一嗓子四麵八方能跳出來一群人讓你們想走也走不了?”

楊茜茜咽了口口水,心裏著實也有點發慌。

她聽說過一些本地青少年的不良事跡,那都是群善於抱團的土著,非常不好惹。

“我們走就是了。”小聲說著,她率先快步朝外麵走去。

沈放冷眼看著他們逐漸走遠,直到見不到身影了,才慢悠悠晃進院裏。

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筷子,看到上麵沾了灰,他也不嫌髒,在手心裏擦拭兩下後遞向了屋裏的淩君則。

淩君則一開始沒動,直到沈放又將筷子往裏遞了遞,他才想到起身去接。

“喲,吃飯呢?”沈放從窗戶裏望進去,正好能看到他桌上的幾碟小菜和一碗稀飯。

淩家母子住的這棟屋子,其實並不大,在他們本地民居裏算小的,可能也是年代比較久遠又沒有翻新過的原因。廚房在外邊,單獨一個門;主屋大門進去就是廳,廳裏就一張桌子,用來吃飯,廳旁邊有間房,應該是淩媽媽的房間;淩君則的房間在樓上,是最大的一間。

現在,整棟屋子唯一的一個出入口,也就是下麵飯廳的大門,被人從外麵死死鎖住了,將裏麵的人完全禁錮起來。

少年就宛如一隻被精心飼養的小鳥,有翅難飛。

“謝謝。”淩君則抿了抿唇。

沈放一愣,差點沒忍住掏耳朵的動作。等回過味來淩君則是在謝他,那瞬間,他前不久才剛因為對方毫不留情的拒絕而受傷不已的小心靈又活絡了起來。

“沒事,大家鄰居嘛,互相幫助是應該的。”沈放撓撓頭,笑得竟有些不好意思。

兩人互相對著看了會兒,淩君則見他提著瓶醋,就問他:“你出來買東西的?”

沈放這才想起來他外婆還等著他的醋呢。

“差點給忘了!”他說著就想往回走,剛轉個身就又給轉回來了,“那個,隔著窗說話怪怪的,要不等會兒吃好飯我樓上找你?”

沒有人會真的拒絕對自己心懷善意的人,幾乎在剛剛沈放看不過眼出手相助的一瞬間,淩君則就軟化了對他的態度,收斂了對外的尖銳。

他點點頭:“好。”

沈放得他應許,心情愉悅,連蹦帶跳地回家了。

等吃好兩大盤餃子,他打著滿是韭菜味的飽嗝回了自己屋子。

往窗邊一趴,果然就看到對麵的窗是開著的,淩君則雷打不動地在書桌前看書寫作業。

“喂!”沈放喊他。

淩君則這次沒無視他,很快抬起了頭。

沈放雙手手肘撐在窗框上,用掌心托著自己下巴:“你幹嗎不早點跟我說你媽鎖著你?”

他已經意識到上次邀請對方一起玩被無故拒絕,並不意味著對方不想出去玩,隻怕是身不由己、有心無力而已。

淩君則聞言上挑的鳳眼微微低垂下來,掩住一片眸色:“不想說。”

沈放一下子覺得剛剛自己是問錯話了,於是小心翼翼地接著道:“那你媽幹嗎鎖著你?”

這次少年沉默時間更長:“怕我偷偷溜出去玩。”

沈放奇怪:“在家也能玩啊!”

他一個人在家能把家給拆了,看電視、吃東西、自導自演《水滸傳》,隻要他不想做作業,他就能想出千萬種方法來玩樂。

淩君則認真地問:“玩什麽?”

“你家沒電視嗎?”

淩君則搖了搖頭。

牛逼,沈放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一個家裏連電視機都沒有的人。

他試探性地問道:“《香帥傳奇》你知道嗎?”

淩君則愣了下說:“不知道。”

“《聖鬥士星矢》和《龍珠》呢?”

繼續不知道。

“《葫蘆娃》總該知道了吧?”

淩君則這次終於點了點頭:“這個我看過,不過就看到爺爺死的那集,後來的就沒看了。”

沈放都無語了:“……那你知道些啥?”

少年潔白的牙齒咬著筆杆子想了想:“唐詩宋詞,四聲音韻……戲曲知識?”

這樣的人生……

沈放同學已經無力地從窗台上滑到地上了。

“你這也太無聊了!”

淩君則沒出聲,他從小如此,倒也不覺得什麽。但對沈放來說,這樣的生活恐怕是無法想象的吧。

“你等等,我給你找點東西!”說著沈放從地上爬起來跑到床邊翻找了一陣。

他**東西挺多,什麽沒吃完的零食啊,看到一半的小說漫畫啊,還有個恐怕永遠也回不到起點的魔方。

沈放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特別愛看動畫片,什麽《灌籃高手》《名偵探柯南》《龍珠》《聖鬥士星矢》,隻要是市麵上買得到的,他都會買來看一看。

那時候他唯一不看的,大概隻有《美少女戰士》了。

“找到了!”從堆得亂七八糟的床頭櫃上,他抽出一冊《聖鬥士星矢》的漫畫,封皮上明晃晃寫著個“1”。

踩著拖鞋回到窗邊,沈放舉著漫畫書衝對麵揮了揮,讓對方看過來。

淩君則挑挑眉:“什麽東西?”

“給你看的,看完了再問我要,包你滿意!”說著沈放將漫畫書一個拋物線扔向了對麵。

淩君則穩穩接住,瞧著封皮上穿鎧甲的幾個小人,有些新奇地摸了摸。

“講什麽的?”他問。

沈放想了想,覺得不太好描述,組織了下語言。

“就是,一群男人為了一個女人奮不顧身、上天入地,遊走在世界各地的故事。”

淩君則神情古怪:“……這有什麽好看的?”

沈放怕他又把書還給自己,連忙說:“你看了就知道為什麽好看了,我沒事騙你幹嗎!”

淩君則將信將疑地收了書,抱著嚐試新鮮事物的想法慢慢翻看起來,這一看就是一個小時,等把第一冊看完,他還有些意猶未盡。

盯著對麵沒什麽動靜的窗口出神片刻,少年試著叫了兩聲沈放的名字,沒想到對方很快就回應了他。

“你看完了?”沈放一臉興奮地從窗邊冒出來,似乎已經等淩君則叫他等了許久。

“看完了。”淩君則點點頭。

“好看嗎?”

“好看。”

沈放頃刻覺得自己找到了同好,別提多高興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淩君則分享他的漫畫和他所看過的那些有趣的動畫片、電視劇。

似乎從那個時候開始,沈放就顯露出了為某一事物盡心盡力打廣告的天分。

乾坤對應男女,有坤生,也有乾生,有乾旦,也有坤旦。

家門是昆劇裏的一種相當於京劇裏行當的說法,不過現在其實也都說行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