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院雖然沒有寒暑假,但每周仍會讓學生們休息一天放鬆心情。這一天對淩君則來說休息不休息其實都是一樣的,因為就算在家他也不能出門,跟在學校上一天自習沒什麽兩樣。

他曾經認為他的世界隻有疁劇和他媽媽,再也不可能有別的事物分散他的注意力。不過自從沈放出現後,似乎一切都不一樣了。

“淩君則,你說黃金聖鬥士哪個最厲害啊?”沈放邊翻看漫畫邊找淩君則搭話。

他在窗邊放了把椅子,坐著正好能把雙腿架在窗台上伸出窗外,一邊還放著飲料和零食供他選擇,可謂十足愜意。

“都挺厲害。”淩君則頭也不抬地說。

別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有休息的時候,他卻沒有。完成學校布置的文化課作業後,他又開始做他媽媽要求的作業。淩婭為了讓他記牢唱詞,總是一遍遍地讓他摘抄下來,有時候甚至全本都要抄。雖然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但這過程實在非常枯燥乏味。

“對了!”沈放放下漫畫,將腿從窗台上收回來,盯著淩君則低垂的眉眼看了會兒,突然道,“我都沒見你唱過戲,你給我唱一段吧!”

淩君則聞言筆一頓,被他的要求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沈放見他眉頭有些皺起來的趨勢,怕自己說的話觸了他的逆鱗,忙又說:“不行就算了!”

他也就是有點好奇,不是非看不可。

淩君則將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盡收眼底,有些好笑。

“你想聽什麽?”

沈放聽他這麽說一下來了興致:“隨便,隻要是你唱的應該都挺好聽的。”

淩君則聞言一笑,隨後站起來清了清嗓子。

他其實是不愛在別人麵前唱戲的,特別是像沈放這種並不懂行的少年人。但因為現在要聽的不是別人,是沈放,所以他也願意破例為這個人唱一唱。

醞釀了一番,他輕輕啟唇:“蘊君仇,含國恨……”

沈放幾乎是屏氣凝神著聽完的,淩君則的聲音婉轉悅耳,唱詞含著隱隱的銳氣,偶爾遞過來一個眼神也是英武不凡。就算沒有服裝和配樂,也足以讓人領略到疁劇的魅力。

那是沉澱了上千年的古韻,每個字都透著精雕細琢,每個動作都優美得讓人見之忘俗。

沈放之前並不愛這種傳統戲劇,覺得它們生澀難懂,調子也是嗚嗚呀呀沒有半分動人,如今卻因淩君則改了看法。

他說不出那一刻具體是什麽感覺,隻知道自己被深深吸引,朦朧中覺得對方唱得哪哪都有意思。

淩君則隻唱了一個曲牌,大概也就四五分鍾的樣子,沈放卻久久不能從中回神。

“你剛剛唱的是什麽意思?”其實他也沒怎麽聽明白唱詞,但這並不妨礙他覺得好聽。

淩君則早就有預感他聽不懂,並沒有生氣,解釋道:“國破家亡,‘我’苟且偷生,隻為了手刃仇人。這是刺旦的戲,講的是刺殺仇人的故事,比起那些情情愛愛的折子戲,我更喜歡這樣的戲文,大氣點。”

沈放點點頭表示理解,像淩君則這樣的性格恐怕很難將自己代入那些嬌嬌弱弱的閨閣小姐。

淩君則走到窗前:“你覺得奇怪嗎?”

沈放一愣:“奇怪?”

“就是別扭。”

“不啊。我覺得挺好啊,你長得這麽漂亮,就該演這樣的啊!”沈放大大咧咧地說道。

在他看來淩君則唱得好,長得也好,在台上扮演旦角並沒有什麽別扭的地方。

“……”

淩君則決定無視那句誇他漂亮的話:“可我是男的。”

“男的怎麽了?古代唱戲的不都是男的嗎?”

他這種完全對戲曲知識一竅不通的都知道的戲曲大師幾乎都是男的,名聲甚至享譽全球,受到世人的尊敬。在沈放看來,男人扮演女性角色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何況淩君則一點不違和。

淩君則歎了口氣:“那都是由於曆史環境造就的,現在很多人並不理解乾旦,認為無論是唱腔還是身段都不能和坤旦比,甚至覺得我……變態。”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他聲音轉輕,透著一絲無奈。

沈放見他心情低落下來,猛地一拍窗框站起來:“淩同學!!”

他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吼將淩君則嚇了一跳,瞪著一雙鳳眼怔怔地看向他。

“我不覺得你變態,我覺得你很棒!非常厲害!”沈放無比清晰、一本正經地說道,“你以後一定能成為一名了不起的疁劇藝術家!”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是打從心眼裏這麽認為的,如此認真……

淩君則彎下身子,將手肘撐在窗框上,手掌蓋住半邊臉頰,忽然笑了起來。他的笑聲舒朗明快,和他日常冷漠不近人情的形象相差甚遠。

沈放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嘴角也忍不住為他所牽動。

“笑個屁啊!”

“哈哈哈就笑!”

兩個俊朗的少年相對而笑,仿佛一瞬間忘卻了所有的煩惱。隔著一條窄窄的巷子,似乎連酷烈的陽光中也染上了一絲明朗的色彩。

隻是白日裏還是豔陽高照,夜間卻猛地風雲驟變。

夏天的暴雨說來就來,夾雜著電閃雷鳴,聲勢浩大地降臨疁城上空。

沈放本來窩在他外公外婆的房間裏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西瓜,聽到外麵隆隆雷聲才發現下大雨了,他立馬想到自己房間窗還沒關,丟下西瓜就跑上樓了。

他摸黑進了房間,正要將窗關上,卻看到對麵被風雨吹開的窗戶裏令他終生難忘的一幕。

淩君則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上身**,閉著眼睛,他媽媽手裏拿著一根藤條,不斷往他身上抽打,那打在肉上的聲音即使在這樣的天氣裏仍然清晰得讓人膽戰心驚。

“我讓你不認真!讓你偷玩!!你為什麽不聽話!你為什麽要這麽不乖!!”

“我為了你這麽辛苦這麽累,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嗎?!”

那藤條幾乎是不停歇地打在淩君則的肩背上,沈放雖然看不到他身上的傷勢,但想來也不會太好。

他一下子窗也不關了,急得探出半個身子,衝淩婭喊:“阿姨有話好好說,你別打了!”

淩君則一下睜開雙眼看向他,那猶如深潭的眸子裏不見往日裏的冷漠驕傲,反而讓人覺得一碰就碎。

他並不希望自己如此狼狽的一麵被別人看見。

那一眼直接撞進沈放的心裏,讓他不由滯了滯。明明是盛夏,他卻覺得打在臉上的雨滴有些冷,但密集的抽打聲讓他很快回過神。

“阿姨!!你別打了,人要給你打死了!”他吼叫著,希望失去理智的淩婭能聽到他的聲音。

但是沒用,淩婭依舊瘋狂。有一下可能打得太重了,淩君則咬著牙膝蓋一軟差點摔到地上,看得沈放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阿姨你別打了!求你別打了!”

終於,淩婭像是聽到了他的聲音,她充滿血絲的眼睛透過雨幕驟然與沈放對上,少年瞬間如遭雷劈般被她看得渾身抖了抖。

那實在是太可怕了。

“阿、阿姨,你別打了,這麽打要出人命的。”沈放說話都不利索了。

淩婭手裏握著藤條來到窗邊,冷冷看著他:“我們家的事不用你管!”說完她用力關上了窗戶。

沈放伸出手卻無力阻止,看不到裏麵的情形,他心裏越發著急,隻能對著緊閉的窗戶繼續喊:“阿姨你別打了!阿姨你有話好說啊!”

四下裏隻有雨聲和雷鳴聲,沈放豎起耳朵想聽聽對麵的動靜,但怎麽也聽不到。就這樣大概過了十幾分鍾,他在黑暗中焦急地等待,甚至想過要不要冒雨跑到隔壁去敲門。就在他快要忍不住真的往樓下跑的時候,對麵一直紋絲不動的窗戶被人再次輕輕推開了。

淩君則白著一張臉出現在沈放麵前,他已經穿上了上衣,但短短的袖子不能完全遮住他身上紫紅色的累累傷痕。

“你……”

“我沒事。”沈放才說了一個字,淩君則就打斷了他。

大概有幾十秒的沉默,誰也沒開口。

沈放抿抿唇,艱難地道:“你媽……為什麽打你?”

他從來沒見過哪個媽媽會這樣打自己孩子的,他的父母從來沒打過他,鍾憶的父母最多就是拿雞毛撣子抽他屁股,胡嘉樂的爹打他一下他媽就能跟他爹拚命……所以他從沒想過,有母親會這樣失去理智地傷害自己的孩子。

淩君則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對不起,你借我的漫畫書我可能沒法還給你了,多少錢我賠給你吧。”

沈放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眼中滿是不可思議:“你媽發現你偷看漫畫就打你了?”

這多大點事啊,也值得這麽往死裏打?他還以為淩君則做了什麽欺師滅祖的混賬事呢!雖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這也太狠了吧!

淩君則靠在窗邊,有些虛弱地笑了笑:“她就這樣。”

沈放暗暗“操”了聲:“賠個屁賠!這件事是我不好,書是我硬要借你看的,沒想到害你被你媽打,要道歉也是我道歉才對。”

他一片好意,沒想到反而惹了禍。

淩君則聞言搖了搖頭:“漫畫很有意思,比那些戲文有意思多了。我要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沈放這下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你早點休息吧。”淩君則輕聲道。

“啊?哦,好……晚安。”沈放撓了撓頭。

“晚安。”說罷淩君則動作有些遲緩地關上了兩扇窗戶。

沈放盯著對麵看了許久,直到窗縫中透出的暖黃色光線忽地泯滅,他才歎了口氣,關上了自己的窗。

刺旦又稱四旦,是旦下細分的一個家門,主要表演刺殺戲。淩君則唱的是其中的代表作“三刺”《鐵冠圖》中的《刺虎》一折,曲牌名為【端正好】。

完整的是:蘊君仇,含國恨;切切的蘊君仇,坎坎的含國恨!誓捐軀,要把仇讎手刃。因此上,苟且偷生一息存。這就裏誰知憫?

《鐵冠圖》主要講的是李自成起義,一路攻到京城,崇禎帝絕望之下自縊煤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