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無言的傷害

“皇上折煞臣妾了,臣妾哪兒能和皇上相提並論。”赫舍裏繼續搖手。玄燁見她這樣氣不打一處來:“算了算了,我不問你了,你就繼續過你舒坦的日子,把煩惱都丟給我吧,像皇瑪嬤一樣,什麽事兒都不管什麽事兒都不問,看我一個人孤立無援。”說著,整個人往榻上一滾:“一個兩個都那麽狠心。”

赫舍裏愣住,你這是什麽話?什麽叫狠心啊?萬事開頭難,你剛剛親政,找不到頭緒是人之常情,眼光要放遠一些,你的執政生涯還長著呢!現在就開始耍無賴,以後怎麽辦?太皇太後躲起來不管你,你有冤有仇找她發泄去,沒事兒在我這裏發瘋,我太無辜了有木有?就算我有法子,也不敢告訴你啊,萬一太皇太後知道了,給我扣一頂“後,宮幹政”的帽子怎麽辦?

就算太皇太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朝廷大員們知道我幹政,他們會怎麽想?會不會把我當成篡權的武則天,給我扣一個“牝雞司晨天下昏”的帽子?無論是什麽帽子,我這小身板都禁不住啊!萬一吃辛吃苦還吃力不討好,我豈不是悲劇?

赫舍裏看玄燁翻身拿背對著自己,她也很糾結。這裏是封建社會,自己雖說是皇後,但終究受製於性別,不敢亂說亂動。輕輕坐到榻沿上,看看還在賭氣的玄燁,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說什麽好。

氣氛一直僵持著,赫舍裏想了想,還是站起來到床邊,拿來薄毯給他蓋著。玄燁正在生氣,想也沒想就把毯子掀了,反手扔在地上。赫舍裏見狀重新撿起來給他蓋上,又被他扔掉。如此反複四次之後。赫舍裏投降了:“皇上,您若真睡不著,就別勉強。”玄燁不理她。

“皇上,您再生臣妾的氣麽?臣妾不是故意有話不說的。哎,皇上啊,我有我的苦衷啊,萬一讓別人知道了,我這算內宮幹政,大罪一條啊,到時候不但不能幫到皇上。還會帶累皇上的名聲。我……”一邊說著話,一邊等著玄燁的反應。沒想到她的話非但沒有起到正麵效果,反而讓玄燁更加生氣。身體使勁往裏麵挪了挪,繼續不理不睬。

赫舍裏歎氣:“既然皇上不願意搭理臣妾了,那臣妾就不打擾皇上休息。臣妾告退!”就在她剛剛轉身想要離開的時候,背後傳來玄燁略帶憤怒的聲音:“站住!”赫舍裏依言站住,卻不轉身。玄燁一把抓住她的手:“轉過來!”

赫舍裏一令一動。低頭轉身。玄燁放開手:“我問你話,你誠實回答我,”玄燁前所未有的嚴肅。

“是!”赫舍裏輕聲應道。

“你的這些顧慮,是誰告訴你的?你以前沒有給朕出過主意嗎?為什麽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僭越了?是不是,皇祖母和你說過什麽?”

“沒有,皇瑪嬤什麽都沒說。是臣妾。臣妾怕落人口實,對皇上不利。”

“對我不利?誰敢?你是怕對自己不利吧?你怕那些迂腐的大臣們知道之後,會對你不利。”

“我……我其實是怕……”

“對。你一直都在害怕。所以,你一直以來的表現,都是偽裝,對不對?因為你怕出現那樣的結果,所以一切都是假的。你隻是因為坐了皇後的位置,不得已才……”

話說到這裏。不需要說得更明白了。赫舍裏一陣尷尬,她的確一直都有這個擔心,擔心太皇太後不能容她,擔心群臣不能容她,擔心自己做了什麽過份的事情導致原本既定會發生的事情偏離預定軌道,讓一切變得不可預知。作為穿越者來說,預知未來是他們最大的武器,如若因為自己的關係,讓原本的優勢變成障礙,讓這個環境中的人把她當成異類給處決了,她哭都沒地方哭去。

所以,玄燁算是說中了她一部分的心事。所以,她啞口無言。玄燁忽然冷靜了,定定地看著赫舍裏的臉,見她不敢抬頭與自己對視,遂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想法:“原來真的都是假的……罷了,我明白了,我不為難你……是我把你拖進這個坑裏,這本就是我該受的事情,卻叫你陪著一起。”

玄燁的話裏,透著看穿的輕鬆和悵然,似乎早就知道這結果一直不肯承認,今天不能不麵對現實一樣:“赫舍裏,從你到我身邊以後,就一直很無奈地忍受著……是不是?你不願意,卻不能不忍受。這樣很辛苦吧?啊?”

赫舍裏依然低著頭,她當然聽出了話語裏壓抑的情感,但她不能否認,他說的都是對的,這的確是她心中最大的隱憂,原本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沒想到今天被他全部挖開了。

“還記得當年,皇瑪嬤讓我選伴讀,我讓你幫我挑,你拒絕了。你怕皇瑪嬤不高興,你怕她會懲罰你,所以,你拒絕了。而朕,還以為你是為了讓朕能更清楚地了解身邊的人才不願插手。其實你隻是怕擔幹係。”玄燁的自稱變了,不再稱我,而是撐朕,語氣也變了,變成了篤定的陳述。

赫舍裏始終垂著頭,猶如認錯的小學生一般。她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該辯解,說不是這樣的,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樣子,我害怕的其實是什麽什麽什麽。但是喉嚨像被什麽東西卡住,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她甚至自覺抬不起頭來。隱約中,她意識到,如果再不開口,也許玄燁會拂袖而去。他們之間,會產生永遠無法彌補的隔閡。但是,她依然沉默。

“所以,其實你一直都認為坤寧宮是你最安全的港灣,你怕出門,怕麻煩,怕一切可能導致你失去後位的因素,不是因為你懶。朕怎麽會相信你呢?你根本不是因為喜歡朕,才願意和朕在一起,才替朕考慮替朕周全,你隻是不得不這樣做。以前是皇祖母看著你,你不能不對朕好,現在是皇後的身份壓著你,你不能不對朕俯首帖耳。赫舍裏……朕以前怎麽就沒發現呢?”

聽到這裏,赫舍裏終於忍不住抬頭想反駁,卻看見他眯著眼盯著自己看,仿佛是把眼睛當成了x光透視儀一樣。到了嘴邊的話又退了回去,重新低下頭。

玄燁卻沒了接著麵對她的興趣,今天發現的真相太傷人了,說出這些話後,他也後悔了。不是後悔說了這麽多,而是後悔自己為什麽不笨一點,得過且過就這樣一直過下去就算了。自欺欺人地覺得她就是愛自己的,隻愛自己的人。為什麽要揭穿她呢?揭穿了之後,自己留在這裏還有什麽意思?

背轉身,大踏步地離開,一刻都不想再停留。都是假的,自己曾經以為的幸福都是假的。玄燁受傷了,在被朝臣們傷害之後,又被赫舍裏的沉默傷了。重傷之下,他回到乾清宮,一頭紮進書房。看到先皇的遺像在對他笑,他卻隻想哭。

皇阿瑪,原來做皇帝真的很痛苦,得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您為了得到真實的愛情,背叛除了董鄂妃外的所有人。兒子做不到,所以,兒子就隻能在假象中自欺欺人下去。皇阿瑪,兒子怎麽那麽笨,明知道說出來就再也回不去了,為什麽還要說呢?即便是假的,至少她在我身邊,會對我好。現在說穿了,什麽都沒有了。

難道,是兒子貪心了嗎?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愛情和皇位不可並取,她不愛我,她一點都不愛我。她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皇祖母逼的,都不是真的。

玄燁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誰也不敢進去打擾,宮人們從沒見過主子如此烏雲籠罩的臉色,往常主子生氣,砸東西甩臉子上躥下跳一番,頂多就浪費幾件瓷器。可今天他一回來就鑽進書房,好半天沒聽見動靜。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按理說,他去的是坤寧宮,應該滿麵春風才對。宮人們都想不通。卻不知道裏麵的玄燁正對著順治的畫像默默流淚。

玄燁拂袖而去,留下依然低頭認錯的赫舍裏,直到外麵傳進來“恭送皇上”的聲音,她才意識到玄燁真的走了。也許她隻要一伸手就能拉住他,隻要一句話就能留住他。然而,她什麽都沒有說,沒有做。原本溫馨的場麵,也許以後都不會再有了。

赫舍裏忽然間仿佛卸了千斤重擔,倒在軟榻裏怔怔地發愣。腦子裏雜七雜八地充斥著各種畫麵,有小時候玄燁到她家做客,兩人在紫藤花架下喝茶,他蹦跳著想去抓花穗子的場景。有她送他進考場,臨進門前,他回頭找她的畫麵。有新婚第二天,她在他額上輕輕一吻的畫麵。也有她生完承瑞之後,他闖進產房抱著她又哭又笑的畫麵。

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畫麵無限疊加,每個畫麵裏,他的表情都是那麽生動,哭的笑的,從五六歲的孩童,到十三四歲的少年,他在她的記憶裏慢慢成長,每個節點都是那麽清晰,如同放了一幕無聲電影。幾乎是無意識的,淚珠滴落在衣襟上,碎成一片片,然後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