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漣漪

回到自己的住處,玄燁開始坐立不安。那個女人正在做原本該他去做的事情,正在麵對本該由他麵對的困局。那個心硬勝鐵的女人。

祖母是故意的,他早該想到了。可是,她為什麽要站出來做這些事呢?她應該是縮在坤寧宮裏不聞不問百事不管的。之前不是好幾次一個月都聽不到她半點兒聲音的嗎?

是她和祖母間有什麽約定,還是她本來要的就是幹政的權利?這個念頭剛起,立刻就被玄燁掐滅了。如果她要的是權利,應該更加倍討好自己,取信於自己才對。

如她以前的表現,時時刻刻都怕皇權把家族給害了,分分秒秒擔心索家會被外戚的帽子壓得粉身碎骨。她決不會主動接觸政務的。那是為什麽?

太皇太後把旗主進京的事情透露給赫舍裏知道,卻不告訴她要怎麽做,然後就帶著玄燁躲進了暢春園。玄燁本人並不知道這個消息。而他有陰錯陽差帶走了納蘭和曹寅,就等於斷了和紫禁城的聯係。

但是他並不擔心會消息滯後,因為乾清宮裏,還有一個福全,自己的替身。他一定會領會精神,把重要的情報火速送來給自己。

可是,出乎玄燁意料的是,今天他居然聽見祖母的線人說福全把本章直接呈交給了赫舍裏。對她臨殿表示了認可。這讓玄燁驚得幾乎從椅子裏跳起來。二哥你瘋了麽?你有沒有腦子?你這麽做,她,她會被“有心人們”生吞活剝了的!

本來,自己在宮裏的時候,就時不常要麵對來自議政王大臣會議的責難和壓力。他們就好像無數條毒蛇,等著自己出錯,等著自己疏於防備。他們是分分鍾都想咬死自己。

現在,赫舍裏成了眾矢之的,咬死她可比咬死自己容易多了。玄燁幾乎可以看見赫舍裏在大殿之上,如坐針氈。底下群情激奮,那些人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她的臉上。

這麽一想,他更加不淡定了。一擺手招來內侍,下令讓福全速度滾來見駕。內侍走後,他還不淡定,找來曹寅和納蘭,細細部署了一番。

等到寢殿裏重新隻剩下他一人之後。才長歎一聲倒在榻上,心中憤然:你不是一直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嗎?有本事你就繼續做你的在家居士啊,我倒要看看。你被人怎麽戳脊梁骨!

且不說暢春園裏的玄燁如何口是心非,坤寧宮中,赫舍裏送走二叔和大姑父之後,也是疲憊不堪。人逢愁悶瞌睡多。這麽多事情擠在一起,好似一團亂麻找不到線頭。

恨不能找把刀來一刀剁下去。把那些惱人的問題一並解決了,卻知道這根本不可能,藥下得猛了,隻會讓原本就垂危的病人,死得更快。

躺在榻上,揮退了上來問晚膳想吃什麽的侍女。赫舍裏抬頭看著天花板。似乎這樣的狀態已經成了她的習慣,每當這裏隻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就這樣躺著看著天花板。那些藍的綠的格子,那些描金塗紅的花。

看著看著,赫舍裏走神了。直到外麵連璧進來:“娘娘,大阿哥來請安了。”“嗯?瑞兒?讓他進來。”人從榻上坐起,赫舍裏吩咐了一聲。

不多時。承瑞進來,恭恭敬敬給赫舍裏磕頭請安之後。開口就問了:“皇額娘今天召見軍機處的大臣了?”

赫舍裏聞言眼睛一眯:“是啊,見了。”“皇額娘一定很威風!”承瑞笑了笑。赫舍裏卻笑不出來:“瑞兒怎麽知道?”

“兒子猜的,皇阿瑪不在,那些大臣們就都聽皇額娘的了。”承瑞道。赫舍裏低頭細看自己的兒子:“今日怎麽沒去接弟弟妹妹一起來?”

承瑞崔然一笑:“兒子想聽皇額娘說說今日的風光,所以,一個人來了。”赫舍裏抬手輕輕推了推桌上的茶碗。“瑞兒好奇麽?”

“嗯!皇額娘給兒子說說吧!”承瑞如是說。他話音未落,剛剛還好好在桌上呆著的茶碗連同碟子一起跌落下來,就在承瑞麵前碎成了瓷片,一聲脆響,瓷片紛飛。承瑞嚇得跳了起來:“皇額娘,額娘您沒事兒吧?”

聲音驚動了外麵的侍女,赫舍裏敷衍著承瑞:“額娘沒事,沒事。”旋即一聲吩咐:“來人!”侍女太監魚貫而入,片刻之間就把地麵收拾幹淨了。

待宮人們重新退出去,赫舍裏才轉頭問承瑞:“瑞兒方才說好奇的什麽?”“兒子,額,兒子好奇皇額娘今日……”話到一半,小孩兒偷偷瞄了一眼額娘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改了說辭:“兒子好奇,額娘今日是不是有心事。”

“嗬嗬,小孩子家家的,竟也會揣度你皇額娘的心思了。”赫舍裏輕笑道。承瑞卻嚇得一個機靈,利落地打了個千兒:“兒子不敢,請皇額娘恕罪。”

自從皇額娘走出佛堂之後,就沒再對他露出過那樣的笑容。那種隻在他被錯書或者做錯功課的時候,才會露出的,“狼外婆”一般的笑容,他說錯話了。

小孩的記性不錯,他想起了多年前,父皇生病,躲在乾清宮裏不出來,自己聽了風聲冒冒失失就想闖進乾清宮探望,結果被皇額娘當眾一通責備,差點就動板子打屁股了。

往事曆曆在目,自己記得清楚,皇額娘肯定也沒忘記,糟了,皇額娘不會又生氣了吧?氣自己屢教不改?承瑞怕了。

本來,他的確是出於好奇,聽小太監說皇後娘娘登臨交泰殿,各種威風八麵的摸樣,簡直就是年輕版的太皇太後一般。諸位大臣對麵皇額娘隻能俯首帖耳唯唯諾諾。

承瑞聽得心癢癢,想象母親如高高在上的女神一般,讓大臣們紛紛低頭。內心有種火熱的情緒慢慢升溫。自己擁有這世上最偉大的父母,父親是那接受萬民朝拜的君王,母親是舉手投足間霸氣側漏的中宮皇後。

等自己長大了,一定也要做那萬萬人之上的人物,被朝拜,被敬仰,被擁護。小小的孩子在心中發誓,我長大以後,一定也要到那把椅子上去坐一坐。

此時的承瑞還不懂,那把椅子代表著什麽。他隻是單純地憧憬著。然而這種憧憬被自家額娘的“皮笑肉不笑”一下子撲滅了。

一不小心又惹皇額娘生氣了,皇額娘明明就告誡過自己,不該你問的不該你管的,你就不能問不能管的嗎?朝堂上的事情是我能過問的嗎?這個問題還用問嗎?明顯不能。

雖然奶娘說皇阿瑪八歲登基十六歲親政,開始手握大權。但皇額娘也說過,父皇每有疑難之事,常問策於曾祖母,太公還有二叔公等人,到現在也還是這樣。

連皇阿瑪都弄不懂要去請教別人的事情,我懂嗎?承瑞這般問自己,越想越是冷汗淋淋,自己又魯莽了。

從小額娘就讓背《論語》《孟子》,怎麽忘了她說做人要做君子,君子最重要的是有能力有毅力,訥於言而敏於行,要善於思考。自己怎麽又衝動了呢?

被赫舍裏一笑驚醒的承瑞二話不說直接就跪了,這回是雙膝下跪:“兒子知錯了,請皇額娘恕罪,兒子不該胡亂揣測,兒子錯了。”

“起來,到皇額娘身邊來。”赫舍裏見他這般,心中一酸,一把拉起他帶到自己身邊:“皇額娘還沒說叨你,你反而自己埋怨自己了。今天你一個人來,皇額娘已經知道你的心意,又怎麽會苛責你?回去把弟弟妹妹叫上,今晚毓慶宮加菜。”

“真的?小五一定特別高興。”承琬眼前一亮。宮裏節衣縮食很久了。雖說赫舍裏三令五申不能減了孩子們的夥食標準,但總體水平還是降下來了,因此孩子們聽到加菜顯得非常高興。

赫舍裏摟了摟兒子:“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你要好好帶好弟弟妹妹,好好聽幾位先生的話,把該你學會的本事全都學會了。外麵的事,有皇阿瑪和額娘在這兒呢!”

“兒子明白了,兒子聽額娘的話,一定不再做錯事。”承瑞低頭。赫舍裏低頭吻了吻他的腦門:“傻孩子,人哪兒有不犯錯的?即便是你皇額娘,也常有做錯事的時候,錯了就錯了,改了就好。”

送走了承瑞,赫舍裏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是預料到會有這一幕的,隻是沒想到會這麽快。她剛剛從交泰殿回來,這才沒多久,承瑞就來了。

這可不是小問題啊!處理得不好,她和他會變成武則天和太子宏的。多少人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呢!玄燁尚且有人不服,更何況是自己?牝雞司晨,好大的一個帽子呢!

赫舍裏搖搖頭,有什麽辦法呢?走一步看一步了。暢春園裏的一老一小啊!你們倆這是故意要炮灰我的節奏麽?要我頂到什麽時候?

我可是已經把話放出去了,旗主進京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你們若真做得出讓我來麵對的話,就別怪我手段太現代派,你們這幫老古董接受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