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醫殿裏陽光的流向,從早到晚都沒有任何變化,所以,花輕弦很輕易地就能從逆光的角度看到雲珞依眼底不置可否的微笑,微笑之後的那一聲歎息,更是透落到人的心底裏,歎出一聲無盡的寂寞。

靈樞放下茶盞後,看了雲珞依一眼,而就隻是這一眼,花輕弦就能判斷出,她並不是時常會有這樣慘淡的微笑和歎息的。

“天妃娘娘這是有什麽話要說嗎?”花輕弦捧著靈樞送過來的茶,道了聲謝,若是在往常,他看到美貌的宮女侍婢,必定是要擠一擠眼睛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雲珞依那輕輕一歎,就覺得沒有了這份興致。

雲珞依揮了揮手,讓靈樞帶軒轅雅先離開了,雖然軒轅雅跟她感情極好,但說到底也還是紫凜的妹妹,兄妹血濃於水,她不想讓這個小公主知道紫凜的太多事,以及她對紫凜的真正態度。

門被靈樞關上了,空曠的天醫殿裏光線暗淡下來,雲珞依站起身,緩緩道:“輕弦,我沒什麽話要說。但是,我可以聽你說……”

那天為了拉回花輕弦神遊天外的思緒,她不得已之下,說出了寧遠郡王,說出了永柔郡主和平原夫人,雖然身為南國公主,一軍統帥,知道這些事也也很正常,但花輕弦冰雪聰明,要問的必然不是這些消息的來曆。

聽到雲珞依的話,花輕弦秀麗的眉毛微微一皺。

遠山含黛般的精致柳眉被扯動了一下,就隻是這麽一個皺眉的動作,都讓人看得心疼不已。

那個中秋之夜,在步蓮台西閣得知黎策死訊的花輕弦,那張失去了所有神氣和生命氣息的臉……

雲珞依簡直不願回想,

“天妃,我……”朱紅的嘴唇輕輕開合,欲言又止。

“沒關係,你說吧。”雲珞依微笑地靠在椅子上,平靜地看著他。

在醒來的這段時間,雲珞依斷斷續續地聽素問描述過她被判定死亡之後的情況,燕驚塵的反應、紫凜的反應,以及整個蕭國朝堂和後宮的反應、沿途的追殺、葉步羽和軒轅雅的受傷……

每一個細節,她都反複問過了很多遍,隻是不知道,換一個角度,從花輕弦這個“使者”的角度來說,會是怎麽樣。

“好吧……天妃,你知道平江郡叛亂的真相,對嗎?”花輕弦一反人前的妖嬈魅惑,反倒是收斂起了一身的香味,看著雲珞依的眼睛認真問道。

“對。”雲珞依不奇怪他會這麽問,也沒有否認,因為她提前準備醒神香的事,稍微打聽一下就能知道,所以,她隻是淡淡地道,“但是,這些真相對於你來說,沒有意義。你的生命不是你一個人的,思考著為誰去報仇,本身就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我的生命不是我一個人的……嗬嗬,那麽在先皇四十一年,我的父親寧遠郡王、養母平原夫人,以及唯一的姐姐軒轅雨柔,死於尺頁國習冰城的真相,你也知道,對嗎?”

花輕弦抱著琴站了起來,然後,幾乎是半跪地在雲珞依麵前,那雙驚人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對,不過這對於你來說更沒有意義。史書記載,寧遠郡王隻有一個獨生女兒,在先皇三十年被冊封永柔郡主,已經跟他一道死於了習冰城,無論是青史還是族譜,花輕弦永遠不會回到小郡子的地位,黎策死後,也不會再有一個人,會叫你軒轅辰音……”

雲珞依本不想提黎策,但看到花輕弦期待的表情,她知道自己不提黎策不行了。

這個國家,人人都隻知道有一個不世出的樂曲奇才,他叫花輕弦,這個國家,得到紫凜信任的貴族們或許還知道,有一個一身幽香身含劇毒的暗部部長,他叫花輕弦。

但是,這個國家很少會有人知道,為國捐軀的寧遠郡王,還有一個庶出的幼子,他的名字,叫軒轅辰音。

聰明的花輕弦,又怎麽會聽不出答案,他低下頭,苦笑道:“知道我是軒轅辰音的人……難道就都該死嗎?”

“當然。為帝王者,最先選擇保護的,不是自己的手足情義,而是皇位的正統和皇廷的安定,從開口叫你軒轅辰音的那天起,黎策就注定是活不了的……”雲珞依歎了口氣,“輕弦,你知道為什麽在先皇進軍尺頁國的時候,平江郡王得到了他的信任嗎?”

花輕弦再次皺了一下眉:“平江郡王軒轅昊天,跟隨先皇陛下東征西討,立下赫赫戰功,手上鐵騎數十萬之眾,深的民心軍心……”

“那你知道,為什麽柳家如此得到我們紫帝陛下的信任嗎?”雲珞依繼續問。

“柳家滿門忠烈,世代從軍,威武大將軍柳標一生戎馬,數次身受重傷,擁有不世的戰功和赫赫的威名……”

雲珞依搖了搖頭。

花輕弦跪坐在地上,仰視著她清麗的眸子,發現裏麵總有種自己看不懂的東西。

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香茶,雲珞依才開口:“平江郡王得到先皇的信任,是因為他在尺頁國邊境敗北,損失了他所有的心腹精銳,那些跟著他出生入死,對他誓死效忠的將士,全部被埋葬在了習冰城的月河邊上……”

“……”花輕弦仿佛抓到了什麽,靜靜地看著雲珞依,漂亮的眼睛裏寂靜得可怕。

“柳標之所以得到紫凜的信任,是因為他在第二次蕭靖之戰中,一身武藝盡廢,此後,自請調回帝都賦閑,所有跟隨他的部下也都卸甲歸田,”雲珞依微笑搖頭,“這麽看,柳標倒是比平江郡王軒轅昊天重情義的人,寧願傷害自己……”

花輕弦渾身劇震,他怎麽可能聽不出,雲珞依不能明說,卻一字一字告訴他的真相。

以雲珞依的立場,她不能直接告訴花輕弦,寧遠郡王和黎策雖然都是被尺頁國所殺,但其實都是死在同一條戒律上——眷念軍權,更別說寧遠郡王才是比先皇排序更靠前的皇子,以他的文治武功,若不是遲遲不冊立正妃引起老皇帝的不滿,皇位恐怕還輪不到先皇。

而如果寧遠郡王成為上一任的蕭國帝君,身為唯一皇子的軒轅辰音……

“他懷疑我?懷疑阿策?”花輕弦搖頭,他笑得太厲害了,差點笑得把自己嗆住,“不可能!我和阿策若有危險,他拚著自己的性命也會來救我們,他知道阿策不是那種人,他自己也絕不是那種多疑的人!!”

“是的,他從來就不是多疑的人。”雲珞依的聲音很平靜,“如果他不是帝王,哪怕自己死,也不會讓你們死。但是,一旦身處帝王之位,個人的感情,信任,和判斷,就都要被放在一邊。”

“可是他知道阿策……”

“黎策將軍比較寵愛的,到底還是你,輕弦!或者應該說,這位手握八十萬精銳軍隊的大將軍,比較寵愛的是寧遠郡王的幼子軒轅辰音!”雲珞依一語點破。

“不會!”花輕弦非常肯定,“小凜待我們,從來如兄弟一樣,絕不會在乎阿策是不是對我……”

“所以他知道,這樣待你們是不對的!”雲珞依打斷了他的話,快速地道,“他認為,自己有這樣的感情,太自私,太任性,也太兒戲。對於國家來說,私人的感情是一個潛在的危險!輕弦,事已至此,我們的紫帝陛下並不是不傷心,但是,他必須讓這種遊離於正統皇權之外的私人感情,徹底斷絕。”

“……”花輕弦犀利的目光逼視著她,一言不發。

“你怪他嗎?”雲珞依放緩了聲音,低低問道。

花輕弦搖頭,過了很久,才抬起頭,言辭灼灼地問道:“天妃,若你早已看透天家涼薄,又怎麽會執著陪伴?難道不怕最後的結果,也是如阿策一樣嗎……”

雲珞依笑了起來。

黎策的死,追究原因倒也隻是順手解決,紫凜又怎麽會不明白,以他和黎策的感情,隻需要一句敕令,黎策立刻就會將軍權交還他的手中。

所以,紫凜真正想做的,是利用平江郡的叛亂,重新整肅軍隊,甚至整肅朝堂日漸嚴重的奢靡之風,他要給國民一個天大的仇恨埋在心裏,他還要確立自己在這個國家說一不二的絕對權威……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黎策在被皇甫瀟殺死的時候,心裏必定是明白這一切的吧?

“為什麽會執著陪伴?”雲珞依伸手拉起花輕弦,幫他抱起他晶瑩剔透的二十一弦玉琴,伸手在上麵輕輕撥了一下,“人沒有理智的執著,隻會是兩個理由,一個是愛,一個是恨,你覺得我對紫凜,是哪一種呢?”

花輕弦思考了片刻:“小凜幾乎是發泄一樣地,在你的身上傾注了所有的榮寵,你沒有恨他的理由……但是,愛他……”他仔細地看著雲珞依的眼睛,“我也看不出來。”

是啊,看不出來吧?

因為是愛是恨,是夢是醒,她自己有什麽時候分清楚過?

之前她一直以為前世的紫凜背叛了他們的愛情,在天醫穀跟銀澈相交之後,才知道,這原來隻不過是一次對未來的預見,並不是她真正經曆過的事。

如果並沒有所謂的前世,那她對紫凜的愛,又是來自於哪裏?

至於恨……因為一個人未來可能會殺她,她就要恨他?這也實在是太沒有邏輯的事了。

所以這份牽扯不清的感情,就連雲珞依自己,都已經陷入了迷茫。

昨晚的夢境裏,在那些空曠寂寞的,鋪陳了滿目的花瓣雨中,她的心裏已經隻剩下四個字,聽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