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靈芝初康複時的樣子。每日清晨,她與張良如閑雲野鶴般漫遊於山林中。他們在河裏戲水,到山崖攀登,在山頭相擁著觀看日出日落,在燈燭下圍著棋盤一爭輸贏……
日子平靜又快樂,仿佛劉邦不曾出現過,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
張良對她的照顧和陪伴仍像以前一樣好——甚至更好,但她發現在她不注意的時候,他時常走神,他本來就是個安靜內斂的人,現在,他似乎更安靜了。
每次看到他那種茫然若失的神情,她都感到心疼,但隻要他不開口,她就裝不知道。她寧願做鴕鳥,把頭埋在沙堆裏,維持與他相依相戀的快樂,也不願捅破那層紙,悲慘地與他分開。
時間一天天過去,她漠視他的變化,不去探尋造成這些變化的原因,甚至不問他們是否該遷往更隱秘的地方。她像過生命的最後一天那樣,珍惜與他相處的每一個瞬間,享受他給予她的關愛,直到一天,所有的平靜被打破。
夜裏,靈芝被一個突兀而短促的聲音驚醒,心跳不已地張開眼。她絕不會認錯那是張子房的聲音,是什麽事讓冷靜溫和的他變得那麽激動?
門窗外透入淡淡的月光,四周一片寧靜,並無異常。
正當她懷疑是自己做噩夢時,感覺有人走進來,她本能地垂下眼簾裝睡。
子房!
當眯縫的眼睛看出站在榻席邊的人時,她驚訝地差點喊出聲,但他沒多停留,很快便轉身走出了房間,並將因天氣熱一直敞著的房門關上。
看著緊閉的房門,一股不安悄悄竄下她的背脊。
躡手躡足地下床,她走到門邊,湊近門縫,聽到張良低沉的聲音:“……請建成侯把話說完!”
從聲音裏聽出他在生氣,她秀眉微皺,是那個“建成侯”說了什麽嗎?
把耳朵貼在門上,她聽到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留侯請息怒,呂某隻是把目前狀況實話相告。”
他姓“呂”!靈芝的心“咯噔”了一下,難道是呂翠兒的父兄來抓“負心漢”回家?不然,張良為啥這麽生氣?
可是,聽那位呂姓侯爺說話的語氣,又有點不像,哪有抓”負心漢”的一直在談國家大事?這個姓呂的隻說朝廷和叛軍,根本沒提呂翠兒或家務事。
那麽,他是代表皇帝,哦,不,是代表皇後來的!想到漢朝嚴重的宦官與外戚的爭鬥,她糾正自己。
她很想把門拉開一條縫,聽得更清楚一些。可是她記得房門開關時,會發出摩擦聲,而被當場抓住偷聽人說話是很丟人的,因此她不能冒這個險。
再次把耳朵緊貼門縫,她繼續聆聽,姓呂的侯爺說到了她最
關心的事情。
“……危急關頭,您一直是陛下最信任的謀臣……”
這人在給子房戴高帽子,之後一定有怪要求。她很有經驗地想。
“……去年因留侯出謀,請來商山四皓,陛下才沒能換掉太子,皇後對此一直很感激您。如今陳豨餘孽卷土重來,攻占數城,陛下因戚夫人的提議而要太子率軍平叛,皇後認為這是戚夫人借刀殺人,欲奪太子之位,故請留侯再解太子危。”
“在下並非萬能之人。”張良的聲音依然彬彬有禮,但語氣則不然。“請建成侯轉告皇後,近來臣下身體欠佳,有意摒棄人間事,退隱山林,恕難以從命。”
門後的靈芝高興了,那人的確是為皇後而來,但子房拒絕出山!而且他沒有騙她,他真的打算與她相伴深山!
“留侯真要拋家舍業,不顧妻兒嗎?”那男人問,聲音陰陽怪氣的。
靈芝的心一揪,屏息等待,可外麵一片靜默,子房沒有回答。
雖然看不到,但她能想象他此刻一定正麵無表情地看著對方。他是那種越是情況危急,越是冷靜的人,而他的冷靜總能讓對手先亂陣腳。
不出片刻,建成侯果真先開口,而且顯得很不耐煩。“如果留侯連骨肉親情都不顧,執意要做無情人,那呂某隻好冒犯了。”
真卑鄙,提什麽骨肉親情?竟敢用這種手段威脅子房!
靈芝憤憤不平地瞪著門板,仿佛它是那個卑鄙的家夥。
門外傳來張良的冷笑:“建成侯不覺得,以此手段脅迫在下很過分嗎?”
建成侯看來是被他鎮住了,語氣軟中帶硬地說:“皇後也是無奈,今事急不等人,皇後每日都在盼留候出山,助太子解難啊!”
張良默了默,平靜地說:“我不出山,實為皇後考慮。”。
“留侯不顧一切地拒絕皇後之請,分明是與皇後作對,怎敢說是為皇後考慮?”建成侯的聲音嚴厲而帶著威脅,偷聽的靈芝身子僵住。
“那不是作對。”張良的聲音不疾不徐,“五天前,陛下來過這裏召我下山,我沒答應。今夜皇後來此要我下山,建成侯以為,我該接受嗎?”
建成侯發出驚喘,”陛下已經先來過?”
“是的。所以如果我應皇後要求下山,將置皇後於陛下的怒氣之下,建成侯還堅持要在下隨你下山嗎?”
“不,那不僅會給陛下換太子的機會,甚至會有換皇後的借口,如此一來受寵的戚夫人母子就占了上風,這個萬萬不能!”
看來建成侯不是笨蛋,而張良也麵臨險境。門後的靈芝秀眉緊蹙,暗自沉思。
很快,建成侯再次開口,這次聲音不但委婉
,而且近乎哀求。“無論如何,懇請留侯替皇後出一良策,如此,對我們雙方都好,不是嗎?”
靈芝希望張良拒絕,兩者相較取其輕,皇帝可是比皇後大呀!
然而,張良的回答擊碎了她的希望。
“太子出征,難以建功;無功而返,必遭詬病,從而再次引發換太子之議。如要我出主意,那必須得皇後親自麵見陛下,皇後願意嗎?”
“這的確有點為難。”建成侯略有遲疑,但最後仍堅持道:“隻要能保住太子不出戰,皇後不會反對,請留侯說吧。”
張良說,“皇後可向陛下哭訴,稱太子年幼,未經戰事,此番率兵,對手皆是沙場老將,手下也都是跟隨陛下打天下的猛將,不會聽他的指揮,故難擔重任。太子生死事小,喪失天下事大,因此請陛下親禦帥旗,統轄大軍,眾將不敢不盡力,如此,定能迅速平息叛亂保全劉氏江山。”
“陛下會接受嗎?”聽了他的主意,建成侯仍感擔心地問。
“如果皇後照臣剛才那番話說,定能保太子無事。”張良深知劉邦個性,言簡意賅地說,“激太子與失天下,孰輕孰重?陛下自有分寸。”
聽他分析有理,又見他如此肯定,建成侯安心了,“好,皇後朝夕憂慮,寢食難安,呂某今夜得趕回長安。”
“情勢緊迫,恕不留客。請建成侯稍待,在下有書信一封,請呈皇後陛下。”
“留侯請。”
門外響起筆墨硯台竹簡聲,靈芝輕靠門板上,對張良屈服於皇後**威,為她出謀劃策的舉動感到不解。就算皇後同樣握有對臣子的生殺大權,但她心目中淡泊名利,不卑不亢的子房,豈是一個輕易妥協的人?
帶著不解和遺憾,她靜靜地坐著,直到確信外麵的人都出去送客後,才小心翼翼地拉開門。
門板”嘎吱”一響,在靜謐的夜裏異常清晰,她暗自慶幸剛才沒有開門。
輕手輕腳地邁出房門,不料才抬頭,就與張良來了個四目相對。
“你——不是該在外麵送客嗎?”她怔住,尷尬地指指院子。
他定定地看著她,雙眸如星辰閃耀。“你,不是該在**睡覺嗎?”
“我……”她不能承認偷聽,可一時又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站在這裏的原因。
“算了,我知道是我把你吵醒了。”他善解人意地承擔了責任,對身側黑影說,”夜深了,大家都去睡吧。”
靈芝這才看到陰影處站著張虛穀和另外兩個奴徒。
就算她毫無睡意,腦子裏有上百個問號,可是看到張大哥他們離開,張良也端著燈燭走向主臥房,她也隻能做個乖寶寶,轉回自己的睡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