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秋季,百花漸殘,皇後興起遊園祭花的雅興。

寂寞無聊的貴婦人和貪玩好吃的宮女閑臣們,自然是歡天喜地表示讚同。

張良知道這是皇後用來籠絡朝廷官員的方式,於是不表意見。但他鼓勵對這類活動意興闌珊的太子參加,教導他這是必要的社交活動,要想成為一國之君,不僅要有政治頭腦,也要有與人交往的能力。

然而,在活動舉辦前,一場綿綿秋雨迫使它被推延。

在等待天放晴時,人們縮在宮殿裏,以各種遊戲娛樂自己。

靈芝對細雨霏霏的天氣卻滿懷興奮之情。

從來到長樂宮起,她就很欣賞這裏的建築物。自從皇後準許她在宮裏自由出入後,由於拍馬溜須的人太多,她也沒能好好逛個夠,今天,看到大家都躲在在宮殿裏,庭院必定遊人寥寥,她想要一嚐夙願,來個雨中探幽訪奇。

下午幹完活後,她便出了門,可看到地麵上的雨水時,又轉回房間,脫掉腳上的軟底布鞋,換上張良給她的新鞋,這才精神抖擻地離開了鍾室。

宮苑內的走廊七縱八橫,並不會淋到雨。在轉過一座樓閣時,她看到張良和太子,還有幾個陌生人迎麵走來。不想在那麽多人麵前喊他,她故意退回閣樓,想從另一側走開,不料他已經看到了她。

“靈芝!”

他喊她,她隻好站住。

“下著雨,你要去哪兒?”張良走近關切地問。

“趁下雨清靜,我想去鴻台看看。”

“下雨天鴻台路滑,等天晴再去吧。”他說。

靈芝保證道:“這點小雨沒事,而且我不會上去。”

張良不放心,說:“要不你等等,我讓虛穀陪你去?”

“不必了,”看到太子他們在等他,靈芝連忙搖頭,“我自己去就行。”

張良知道她不喜歡跟陌生人在一起,而他則不能陪伴她出入宮殿,隻能提醒她:“那你擔心點。”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

張良不放心地看了看她,最終仍隻能陪著太子離去。

靈芝目送他走遠,才繼續沿著寧靜的回廊往前走。

此刻,放眼望去,庭院裏綠肥紅瘦,細雨朦朧,更顯得四周的亭台靜雅,風物細潤,沒了後宮往日的霸氣和陰暗,倒多了一種典雅別致。

而最引人注目的建築,當屬鴻台。它是長樂宮最高大的建築物,在她初學建築設計時,就知道這座早已湮滅在曆史塵埃中的古建築。據說它是當初秦始皇為了射獵而修建的射台,後來因為他在台上射下經過頭頂的飛鴻,而被人稱為鴻台。

聳立在秋雨中的鴻台氣勢巍峨,她沿著走廊來到鴻台對麵的石山,因為下雨,石板鋪設的道路有點滑,因此她小心翼翼

地登山。

石山上的亭子很有特點,幾天前她來過,因那時有其它貴婦在,她沒能好好欣賞。隻覺得它小巧玲瓏,樸實無華,卻有著古希臘帕德嫩神廟的風格。雖然與它的鄰居——鴻台相比,它就像個可憐的矮子,但距離地麵也有兩三層樓高。

正在她一邊爬山,一邊欣賞時,忽聽身後有異響。

回頭一看,她大吃一驚,一個男人正拉著呂翠兒跟在她身後。

她屏住呼吸,緊張地想:他們為何跟著她?是無意,還是有心?

遊玩的雅興消失無蹤,她本能地知道應該避開他們。

看看近在咫尺的亭子,她決定不再冒險上去,而是加快腳步,往石山另一側走去,打算從那邊下山,離開這裏。

“混蛋,她發現我們了,她要逃跑!”

呂翠兒的聲音傳來,他們的目的昭然若揭,靈芝再也顧不上回頭,隻顧盯著腳下的山石,小心地往下走。

“快點,不要管我,先追上她!”

呂翠兒的聲音像催命符,靈芝後悔沒聽張良的話,同時也不無幽默地想,今天這樣的天氣倒是殺人的好時機,綿綿細雨既降低了遇到目擊者的可能性,也容易在事後湮滅證據,安然脫身。

看來,呂翠兒是早就在等待這樣的機會。

路很難走,那個男人沒有呂翠兒的拖累後,追趕她的速度非常快。

“你為什麽要追我?”眼看跑不了了,靈芝停住問漸漸逼近的男人。

男人頭上的帽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麵,隻有一口白牙令人心驚。“不要問我,是你命該如此。”

“別跟她囉嗦,抓住她!”呂翠兒的喊聲也漸漸逼近。

靈芝彎腰,想躲過男人伸來的手,卻腳下踩了一塊鬆動的石頭,滑倒時頭碰在石頭上,而那個男人幾乎在同一時間抓住了她。

她忍著頭部的疼痛用力掙紮,結果被他抓著滾下山石。

但那個男人力氣很大,動作也靈活,竟然將他倆的身體控製在了半山腰。

“別再反抗,否則我一拳打暈你!”男人放開她恨恨地威脅道。

這時的靈芝不僅頭上有傷,身上也多處被石頭刮破,看到喘著大氣的呂翠兒瞪著嗜血的眼睛趕到時,她站起身,想離開。

“你還想跑嗎?”呂翠兒忽然伸出雙手朝她身上一推。

她頓時像失去控製的風箏般,從石山上飄落出去。

“靈芝姑娘!”

她聽到張虛穀悲愴的喊聲,可她什麽也看不見,身體撞擊到地麵時,她聽到骨頭破碎的聲音,感到自己正在一片白花花的亮光中飛越……飛越……飛越……

“她死了!”一個男人在說,聲音裏有幾份恐慌。

“快點,把她扔進排水槽

!”呂翠兒的聲音狠毒而瘋狂。

“不——”

是誰在喊,張大哥?子房?

子房——

一聲喟歎穿越了時空。

“不要——”張虛穀在鴻台前發出絕望地嘶吼。

他得到張良的傳話,要他來陪靈芝,沒想到他找到這裏,卻目睹靈芝被打落山下,血流滿麵的一幕;目睹呂翠兒將她殘忍地拋入排水槽的一幕,他無力阻止那一切,隻能嘶吼著跑向直通地下暗河的坡形排水溝。

可是,因雨水而水勢洶湧的溝渠裏,哪兒還有靈芝的身影?

他撕心裂肺的痛呼傳遍宮苑,人們迅即趕來,其中包括呂後和張良。

聽到張虛穀的哀號,張良即知靈芝出了事。

此刻,站在被靈芝的鮮血染紅,又被雨水衝淡的石徑上,手裏握著斷了齒、染了血的象牙梳子,他的心也像這把梳子一樣,碎了!

所有的情感都在那一瞬間冰封,他甚至流不出一滴淚,說不出一個字。

呂後震怒,人們震驚,凶手呂翠兒卻躲得無影無蹤。

然而,死者充其量隻是一個讓皇帝、皇後喜愛的小宮女,失去她雖然可惜,卻無關緊要。因此在看到張良沉默不語後,呂後發出幾聲同情和哀歎,便返回了寢宮,眾人也隨之散去。

天黑了,雨停了,秋月如絲,彎彎地露出雲彩。

夜風吹來,落葉飄過,頭頂的樹木灑下零星雨點,落在臉上溫溫的,涼涼的,像哀傷的淚滴。

張良仰頭凝望夜空,俊美的麵色如雨後明月,潔白而淒清。

“虛穀,以後族人就交給你了!”他對一直流淚不已的家奴說。

“大人……”張虛穀麵對他跪下。

“去吧,帶領族人種植五穀、漁獵茶桑,永遠別出山!”

“隸臣……尊令!”張虛穀伏地磕頭。等他再抬起頭來時,眼前已失去了主人俊逸的身影,隻餘一地靜靜的月光。

“大人……保重……”

伏在石砌的護欄上,他悲聲大哭,聲聲泣血,融入咆哮的浪花中。

良久之後,他又對著翻波興浪的溝渠磕頭三拜,才流著淚起身離去。

當天夜裏,太子找不到少傅。

次日,整個皇宮的人都知道,太子少傅不見了。

“迅速去找!到他的故居、他的家族去找,必須找到他!”皇後的命令如裂山碎石般的沉重,整個皇宮為止振顫。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張留侯毫無音訊,連他的族人也仿佛在一夜之間全部失去了蹤影,這讓剛愎自負的皇後大為震驚。

三個月後,與淮南軍作戰的劉邦獲悉他最信任的首輔之臣失蹤的消息,同一天,他被叛將英布的流箭射中,墜落馬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