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懷袖為靈芝送來飯菜,見她依然保持著幾個時辰前的坐姿,不由擔心地問:“靈芝姑娘,你有什麽難處嗎?”

“沒,沒什麽事。”她黯然回應。看著懷秀關切的目光,又忍不住茫然地問:“他——留侯,真的結婚了?”

“是的。”懷袖是個活潑多話的女孩,聽到她問這麽簡單的問題,便又是吃驚有時興奮地說:“留侯英俊儒雅,天縱奇才,深得陛下信任,在朝中地位崇高,怎麽可能沒成親?”

的確如此,靈芝難忍心頭失望,“他的夫人……”

她沒法問下去,既怕又想知道他夫人的事,可是每問一個字,心就仿佛被銳器戳了一下。

善解人意的懷袖繼續說道:“留侯夫人美麗潑辣,既能像男人一樣馳馬揮戈上戰場,又能如女子一般持家種田理紅妝。”

靈芝黯然,有如此美眷,子房在這一世是幸福的!

想到他們的誓約,她垂下眼簾,把所有的情緒深深地埋入眼底。

她沒有注意懷袖的離去,隻是黯然失神地想,子房有了幸福的生活,她應該高興才對,可是她隻有悲傷。

難怪在無數次的生死輪回中,她沒法尋到他,原來他早已不再是“他”。

可即便如此,她仍無法恨他,甚至不怪他,是命運讓他失去了那段記憶,將她和他們曾經有過的一切從他生命中抹去。

愛,既已失去,她不能強求。可是如今她該怎麽辦?就算她是現代職場的女強人,是智商極高的知識分子,可是在這個古代社會又能做什麽?

傷心、迷惘和失落,她像個木頭人似地坐著,寒氣由內心不斷擴散至全身。

多希望老天爺讓她結成冰,融化在白天的日光裏;多希望時光隧道能為她打開,帶她重返二十一世紀。

返回?

心頭突突地跳——是的,她要把這一世失去的愛,在未來尋回!

淚水滑入口中,既有澀澀的苦,也有淡淡的甜。

*******

夜,漆黑深沉;風,呼嘯耳邊。

他,被困在一片黑暗的暴風雨中,焦慮徘徊、痛苦尋找,卻不知道要找什麽。

如銳劍利刃般的閃電撕裂著望不見盡頭的黑暗,低沉的雷鳴震撼著整個大地,狂猛的暴雨衝刷著巍峨山嶺。

忽然,一聲低語自黑暗中飄來——“子房,救我——”

聲音是那麽低沉,那麽哀傷。他奮力穿過暴風雨,終於在閃電中看到了她,美麗嬌俏的女子,哀戚的臉上滿是淚水和雨水,當她如煙似夢的眼睛看著他時,引發了他體內強烈的情感。他迎向她,**澎湃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靈芝!”

張良震顫著醒來,渾身僵硬地躺在黑暗中,身邊的翠兒咕噥著翻了個身。

他擦擦額頭的汗水,夢裏的情景依然深刻而清晰,他知道自己真地在呼喊夢中的那個女子,因為此刻,那熟悉的名字仍清晰生動地活躍在他的腦海裏,幾乎再次滑出舌尖。

他移動僵硬的雙腿,靜靜地下床,抓過長衫穿上,用顫抖的手拉開房門,走進樹影婆娑的庭院。

四周一片靜謐,他的心卻猶如萬馬奔騰,焦灼痛苦的情緒持續難平。負手立於樹下,他仰頭眺望著迷茫的夜空,眼前出現一張在翠兒惡毒的咒罵中,哀傷而迷惘的麵容。心口抽痛,他並未意識到眼中蘊著濃濃的柔情。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走進過他的夢境,也從來沒有女人能讓他產生這種混雜著心痛、焦慮和渴望的複雜感情。

皎白月光中,他的心緒無處掩藏。靈芝嬌弱美麗的容貌,孤獨無依的處境,以及對他們感情的執著,早已深深地打動了他。

然而,他提醒自己必須忘掉她。就算她沒有認錯人,就算他與她真有如她所說的前世來生,他也不可能與她再續前緣,因為,他有自己的責任。

翠兒今晚在永璋殿的表現非常糟糕,但她是他的妻子,她對靈芝的嫉妒雖然令人難以接受,卻可以理解。可是她不該那麽大吵大鬧,那不僅讓靈芝成為眾人注意的目標,也把正與君王歡聚的戚夫人給驚動了。

不過,他也感謝陛下和戚夫人,是他們的到來,阻止了呂翠兒的吵鬧。

想起劉邦那時氣得發綠的臉色,他暗自歎氣,幸好當戚夫人追問靈芝是誰時,他靈機一動,以“剛招募的宮女”搪塞過去,才讓陛下略微斂容。

在返回寢宮前,陛下丟來的凶狠一瞥,終於讓呂翠兒停止咒罵,但整個晚上都在怒氣衝衝、罵罵咧咧,而他,早對她的壞脾氣習以為常,不以為意了。

“快抓住她!”

一聲大喊遏住了他的思緒。

“快追!”

紛紛嚷嚷的聲音從不遠處的庭院傳來,他循聲而去,看到許多燈籠在晃動,不少人往東門奔跑。

見一個值更的虎賁兵走來,他迎上前問:”發生什麽事了?”

“陛下從雒河帶回的宮女想逃走。”士兵說。

靈芝!想到今夜的夢,他沒再多問,緊追著燈籠跑去。

那群人和燈籠出現在院牆拐角處,逃犯已經被抓住。

“別鬆手,壓住她!”

“找繩子來,把她綁上!”

“住手!”未曾細想,張良大聲喝止。

士兵們停住,燈籠為他開出一條路,他看到靈芝被幾個士兵壓坐在牆腳下。

“放開她。”他說。

士兵立刻抽回手,其中一人說:“侯爺不知,她打人可厲害啦!”

“跑得也極快。”另一個補充。

聽打士兵的陳述,看了眼一臉漠然、雙目瞪著地麵的靈芝,張良掃了四周

一眼,嚴厲說:“那是因為你們逼得太緊了,此地牆高宅深,防守嚴密,她能跑到哪裏去?“

士兵們麵麵相覷,想起宮內無處不在的守衛和四道森然聳峙的宮門,似乎也意識到他們的行為過於激烈。

見他們不說話,張良口氣緩和地說:“你們很盡職,值得褒獎,但如果傷了她,陛下定追究責任。以後再遇到此類事,圍住她即可,不要碰她。”

他的話聽起來完全是替士兵們著想,因此大家連連點頭。

一個領班摸樣的軍官說:“是我們魯莽了,幸好侯爺來的及時。現在該怎麽辦呢?要不要稟報陛下?”

“當然要。”張良不理睬靈芝怨恨的目光,吩咐道:”夜深了,就說有宮女想逃跑,已經被攔下。”

那個軍官立刻按照他的吩咐走了。

“你們也各行其是吧。”張良對其他侍衛說。

侍衛們走後,他看看一動不動的靈芝,走過來低聲問:”姑娘受傷了嗎?”

“沒有。”靈芝憤憤地說,“何必惺惺作態?你不是巴不得立刻處置我嗎?”

她很氣,雖然他是盡臣子本分,但需要那麽急著向劉邦報告嗎?真是——奴才!

她狠狠地暗啐,心,卻也隱隱地痛著。

張良直挺挺地站在她麵前,神情冷漠地看著她,仿佛她是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她討厭麵對這樣的眼神,這不是令她夢牽魂縈的眼神!

冰冷地回瞥他一眼,她低下頭,伏在屈起的膝蓋上。

來到這個時代,運氣就與她絕了緣。本以為憑著多年攀岩的經驗和幾天的觀察,她今夜能順利避開巡夜的侍衛,輕鬆攀過這並不算高的宮牆。可誰知道,她竟笨得把自己直接送進了藏在花木中的暗哨懷裏,結果,就成這樣。

她並不擔心劉邦的懲罰,隻遺憾錯失良機,也難過張良背叛了她的信任。

坐了許久沒聽到動靜,她以為人都離開了,才悄悄抬起頭來。

不料一轉臉,卻與張良冷冽俊美的臉對了個正著,弄得她反倒不自在起來,忙又垂下臉,雙頰發熱地說:“走開,半夜三更的,誰有心情欣賞冰雕美男?”

“姑娘不該冒險。”

仿佛沒有聽到她無禮的言辭,也沒看到她嬌紅的麵色,張良淡淡地說,聲音像平展的絲緞,沒有起伏,透著絲絲的涼。

她再次抬起頭迎向他的目光,見他半籠在陰影中的臉上似憂似怒,而那雙仿佛在山泉中清洗過的純淨雙眸,讓她漸漸地感到局促不安,並自動自發地反省起自己的言行,對拿他撒氣一事深感慚愧,低沉地說:“很抱歉吵了你的睡眠。”

“我睡不著不是姑娘的原因。”他明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知道的確是她的原因,是她出現在他的夢中把他驚醒,讓他夜不成寐。

當然,他不會跟她說這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