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陣仗著實不小。

三人進了家門,等候正堂的老娘便迎接了出來。

一家人和和氣氣,有說有笑,氣氛一掃方才的別扭和頹喪,顯得非常的融洽,簡直蜜裏調油……

老老小小在庭院裏聊了很久之後,老娘看出慕容石似有正事要跟羅雲生聊,便很識趣地告了個罪,說好晚上痛飲,然後扛著農具下田去了。

羅雲生將慕容石請上桌上坐下,命人設宴上酒,玉兒乖巧地坐在羅雲生身邊相陪。

二人的寒暄首先從今日天氣哈哈哈開始說起,雙方的廢話都準備得很充分,直到酒菜上了桌,廢話還沒結束。

玉兒看了看老弟,又轉眸看了看羅雲生,見夫君和老弟聊得很開心,玉兒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幸福的微笑,垂瞼笑了一陣後,抬頭再看羅雲生時,眼裏的神采似能溢出蜜來。

酒過三巡,慕容石擱下漆耳杯,笑著歎了口氣,道:“姐夫,我以商賈販夫起家,一生走南闖北,可謂閱人無數,但似姐夫這般少年得誌,不靠父蔭不靠逢迎,靠自己雙手掙得這顯赫的官爵和偌大的家業者,一生聞所未聞,我慕容家能與姐夫結這門親,確是慕容家高攀了……”

羅雲生急忙道:“妻弟言重了,能娶你姐這般賢惠果敢的女子,真正才是姐夫的福氣,不誇張的說,有你姐,實乃我三生之幸事。”

慕容石眉梢一挑,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姐姐,眼中露出親切的目光,仿佛姐姐給弟弟長了臉似的,慕容石從進門開始便略顯局促不安的表情終於鬆緩了。

“姐夫為大唐鎮守隴右,數萬強敵攻城,姐夫死戰不退,終保隴右不失,為大唐贏得一手先機,這些弟弟都聽說了。”

“妻弟,莫說那些故事,請酒。”羅雲生舉杯相敬。

慕容石嗬嗬一笑,端杯飲盡。

羅家待客的酒是葡萄釀,而非自家的烈酒,烈酒太勁道,用它待客的話,慕容石大抵喝三兩就會栽,羅家結束宴席的時間會創大唐新紀錄。

二人你來我往,推杯換盞,吃喝了小半個時辰,氣氛頗為融洽,當然,最後二人都有些暈乎了。

再溫和的酒,喝多了也會醉的,羅雲生深有體會。

慕容石眼神已有些飄,說話時不看羅雲生,卻隻盯著羅雲生的身旁。

羅雲生漸漸明白,這不是不禮貌,而是小舅子已出現重影了。

“姐夫啊,好姐夫啊,聽說當初你對我姐可不怎麽友好……”慕容石羅嗦不停,話語含糊,醉眼斜看著羅雲生。

羅雲生也有點發暈,笑容迷離:“是啊,姐夫那時不懂事,做過許多荒唐事,小舅子大量,並未怪罪,姐夫尤感於心……”

玉兒見二人都有點醉了,不由有些擔心。

但是現在的氣氛如此融洽,有心想勸也不忍開口,內心深處,她也很希望夫君能與娘家相處得好一些,女人所要的安全感其實就是這些。

慕容石大笑,擺著手道:“不怪,不怪,所以第二次見你時……咦?小弟醉矣,第一次小弟在哪裏見的你?”

羅雲生擰眉想了想,道:“……藍田縣的一家青樓?”

慕容石一拍大腿,大笑道:“沒錯!就在那家青樓裏!聽說哪家青樓的主人,最初還是姐夫呢。經營不善,轉讓給他人,最後竟然紅火起來,連姐夫都經常去呢。”

玉兒笑容已僵在臉上,麵色發寒地道:“夫君!阿弟!”

二人同時轉頭看她,見玉兒俏麵含霜,一臉不善,二人一驚,八分醉意已醒了七分,身子也坐直了,然後……麵麵相覷。

剛才……似乎暴露了什麽……

玉兒咬著牙道:“青樓那些女子不幹淨,夫君素來喜潔,何時去過青樓?”

見玉兒臉色不善,慕容石頗覺心虛,如今他的姐姐已不僅僅是姐姐,而且還是皇帝陛下親旨冊封的誥命夫人,當了侯府主母,不知不覺間已養出一些權貴威嚴,無事時笑語吟吟,一旦生氣了,那俏臉含煞的模樣連慕容石都有點發怵。

見姐姐神情不善,慕容石心念電轉,瞬間便做出了選擇。

“姐姐說得沒錯,姐夫進青樓做甚?”慕容石義正嚴辭地道。

羅雲生對小舅子的好感頓時消逝無蹤,氣得暗暗咬牙。

落井下石毫無節操的家夥……

迎著玉兒含煞的目光,羅雲生好整以暇地道:“別人都說成了家後,男人才會真正懂事,我進青樓是很早之前,那時還未迎娶你,一個精力旺盛且英俊風流尚未成家的單身男人進青樓逛一逛,有問題嗎?”

慕容家姐弟呆怔,互視一眼後,發覺羅雲生所言……果然沒問題。

是啊,成家以前再荒唐,那也是以前的事了,現在來翻這種後帳毫無意義,反而顯得小氣。

玉兒俏臉的煞氣頓時消解於無形,笑容重新出現在臉上,執壺笑吟吟地給羅雲生斟滿了酒,紅著臉道:“妾身錯了,夫君以前也不荒唐,是妾身小氣了。”

羅雲生坦然飲了一口玉兒斟的酒,望向慕容石,目光似笑非笑。

慕容石麵露訕笑,尷尬地喝了一口。

“年少未成家,難免有輕狂荒唐之時,我與妻弟的第一次見麵是在青樓這個沒錯,我奇怪的是……小舅子當時為何出現在青樓裏?”羅雲生滿臉無辜地看著他,滿帶純真爛漫的笑容。

“噗——”慕容石噴酒,小臉刷地一下紅了。

玉兒恍然驚覺,不善的目光盯著老弟:“夫君說得對,阿弟您為何會出現在青樓裏?你婆姨知道嗎?”

“啊,這個……”慕容石額頭開始冒汗。

玉兒目光繼續含煞:“姐姐要告訴娘親!”

慕容石臉上的汗更多了,求助地望向羅雲生。

羅雲生渾若不見,兩眼望著房梁,一臉大義滅親的表情。

愛小舅子,但更愛正義……

小舅子落井下石,羅雲生不介意,反正報複回去了,算是恩怨兩消,下次若再落井下石,再過招便是。

慕容石此行收獲滿滿,席間與羅雲生敲定了合夥做茶葉買賣的具體章程。

出於對小舅子老實本分沒打著羅家幌子欺壓良善,反而把自己的日子越過越慘的補償,也出於對小舅子些許的愧疚心理。

羅家與慕容家的合夥買賣,羅雲生堅持分擔三成的開支,盈利後五五分潤,經營之事羅家不參與,隻派一個帳房過去,聊作走個過場。

慕容石對兩家議定的章程很滿意,難怪姐夫年紀輕輕便封官賜爵,他的本事還看不出,但辦事處處透著大氣敞亮,跟這種人合作簡直是人生不可多得的享受。

至於店鋪的事,玉兒堅決反對羅家出頭,但凡對外一應事物,皆由慕容家出麵。

這個想法是基於羅家主母的立場上定下的,時下長安城的各家權貴皆有行商賈之事,許多權貴家甚至暗裏擁有好幾支商隊,專沿絲綢之路頻繁來往,大發特發,隻是這些商賈之事不能提上台麵,一旦公開宣揚了,未免會被別人看輕。

羅家也是一樣,兩家合營的店鋪,出麵的隻能是慕容家,對外要撇清羅家的關係,盡管賣的是炒茶,這東西長安城裏許多權貴都知道是羅雲生弄出來的,可知道歸知道,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就行,誰也不會蠢到把它擺上台麵去說。

長安權貴圈子的遊戲,其實就是這麽玩的。

送走慕容石後的第二天,武大郎登了羅家的門。

一進門便直接找上羅雲生,內院書房裏關上門,武大郎附在羅雲生耳邊嘀咕了許久。

羅雲生的臉色漸漸不太好看了。

“此事……確定了麽?”羅雲生沉聲問道。

武大郎點點頭:“確定了,辯機所言不虛,那個越王禁衛都尉錢亮,我也把他找到了,直接綁了關在東市一間密室裏……”

羅雲生奇道:“越王禁衛都尉錢亮……不是住越王府裏嗎?你怎麽把他綁了的?”

武大郎笑了笑,道:“這檔子事是越王的授意,負責施行的卻是錢亮,後來你家部曲在羅家莊將二十來名刺客全數殺了。

越王擔心事發,便嚴令錢亮不準出越王府,隻不過後來我查到錢亮的家眷也在長安城裏住著,於是便裹挾了他的父母兄弟和妹妹,命他兄弟遞話進越王府,誘他出來,把他一網打盡,哈哈!”

羅雲生嘖了一聲,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沒文化!攏共就那麽一個人,談何‘一網打盡’?”

武大郎不以為恥,嗬嗬笑道:“反正就那意思,你懂就行。”

“錢亮招了嗎?”

“這錢亮倒是條漢子,難怪能在越王禁衛當都尉,開始死活不招,還破口大罵,在他身上用刑也不管用,最後我把他父母拎到他跟前,他這才服了軟,痛快全招了。”

羅雲生歎了口氣:“簡直是禽獸啊……”

武大郎接道:“可不是麽,暗裏指使刺客行刺我伯母,簡直禽獸不如,全該殺千刀!”

羅雲生斜睨了他一眼,道:“我說的禽獸,是指你,拿人家的父母要挾,逼其就範,要臉嗎?羞恥心呢?節操呢?”

武大郎撇嘴:“又不是我的父母,我可管不著,換了是你,你難道有更好的法子?”

“我當著他的麵非禮他妹妹,不信他不招。”

武大郎遲疑片刻,道:“你這個法子……比我更沒節操吧?”

羅雲生想了想,嗯,似乎……他說得對,其實他和武大郎的法子都沒節操,而且毫無下限。

於是二人互相鄙夷地白了對方一眼,眼神無比嫌棄。

“說說,錢亮招了什麽,無緣無故的,越王為何突然針對我?”羅雲生淡淡地道。

武大郎歎了口氣,道:“這一次越王還真不是針對你,我聽一個讀過幾天書的手下說,有個計謀名叫‘借刀殺人’,是謂上計,恰好應了這樁事……”

羅雲生眨眼:“所以,我是那‘刀’?”

武大郎飛快地道:“不,你是那‘人’,被刀殺的‘人’。”

“……你這麽耿直會沒朋友的。”

武大郎沒理他,接著道:“事情的開頭和咱們想的一樣,那日齊王挨了陛下的揍,出宮門的時候恰好遇到越王。

越王與齊王其實素來不合,當然,越王跟你更不合,這家夥跟誰都不合。

他才是真正的沒朋友……見齊王挨了揍,越王趁機挑撥你和齊王,把禍水引到你身上,齊王當時聽了很氣憤,怒衝衝地離開了,奸計得售,越王當然很高興,於是回到越王府等啊等啊,等著齊王大動幹戈報複你……”

“誰知等了好些日,齊王卻毫無動靜,越王漸漸坐不住了,這不合道理呀!其實按我說,齊王也不傻呀,旁人挑唆幾句他便真中計了?更何況挑唆的人是與他素來不合的越王,齊王就算再蠢,他能不多留個心眼,況且,他還剛被陛下嚴厲教訓過,正應垂眉順目度過風口浪尖之時,又怎樣真的中了越王的計去報複你?”

羅雲生恍然:“原來如此,所以……越王見齊王沒動靜,索性便坐上來自己動了,調了一批刺客來羅家莊行刺我娘,這些死士沒留下任何把柄,但齊王府卻死了一個管事,就靠這一點點蛛絲馬跡,把咱們的目光引到了齊王身上,若非辯機提供的消息,咱們還真把齊王當成了幕後真凶,以我的脾氣,這件事必然鬧大……”

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羅雲生歎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越王真正想動的人,是齊王。”

與越王結仇是件很不理智的事,從裏到外透著作死的味道。

羅雲生其實也並不願招惹越王,生活安逸,歲月靜好,誰沒事願意去招惹這個麻煩?而且還是個要命的麻煩。

可是……麻煩還是來了,這次是麻煩主動找上了羅雲生。

從齊王巧取豪奪羅雲生的活字印刷術開始,到齊王被李世民責打,再到越王挑撥,最後羅家莊行刺老娘,齊王府緊接著發生命案……

一連串的事情看似亂花迷眼,其實歸結起來很簡單,羅家上空飄著四個字——“羅雲生倒黴”。

不倒黴不會攤上這種事,羅雲生從頭到尾都是被動的,從齊王打上活字印刷術的那天起,羅雲生便一直被動地遭遇到每件事的發生,而他也隻能被動的接受。

現在事情的真相終於水落石出,羅雲生不由暗自慶幸,當初老娘在羅家莊遇刺,所有證據指向齊王的時候,羅雲生多留了個心眼,說不出為什麽,他隻覺得事情的表象太簡單了,活了兩輩子的人生經驗告訴他,太容易得到的結果,往往是虛假的結果。

後來果然驗證了羅雲生的直覺,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項莊舞劍?嗬嗬,有點意思……”羅雲生嘿嘿直笑。

“誰曾想,咱們家侯爺技高一籌呢!”

羅雲生懶得聽他的吹捧:“越王和齊王……不甚和睦吧?”

武大郎歎道:“豈止不甚和睦,隻差沒抄刀互砍了,說來越王跟所有的皇子都不甚和睦,唯獨跟漢王李元昌有些來往。”

羅雲生思維敏捷,很快便懂了:“因為理論上來說,所有的皇子都有可能搶去太子的位置。

唯獨漢王不同,漢王是高祖皇帝之子,當今陛下之弟,陛下絕無可能傳嫡給他,再加上漢王這家夥恐怕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所以越王與他一拍即合。

而那些皇子……越王可就沒好臉色了,特別是如今越王的位置還坐得不大穩當,這次派刺客來羅家莊刺殺我娘,想必就是越王想嫁禍給齊王吧?”

武大郎笑道:“沒錯,原本越王挑唆過後等著齊王對你動手的,可惜齊王也不是蠢貨,越王等了許多天也沒見齊王動靜,索性便自己動手了。”

“你沒說錯,我果然成了兩位皇子的墊腳石,誰都能踩我一腳……”羅雲生仍在笑,笑容泛著森寒:“拿我當墊腳石沒關係,我是大唐的忠臣嘛,爭儲君拿我墊個腳,我應該榮幸才是,可是……拿我娘當墊腳石,這我可忍不了了。”

武大郎看著羅雲生臉上露出的森然笑容,眼皮不由跳了跳:“羅雲生,雖說這次你吃了虧,可還是要三思而行,人家畢竟是越王,不是你能撼動的,事情鬧大了,越王有沒有事不一定,但你肯定好不了。”

“這口氣我若忍下去,我才真的好不了!”羅雲生重重地道。

武大郎忐忑地道:“不忍這口氣,你打算怎麽做?”

羅雲生沉思片刻,道:“那個越王禁衛都尉錢亮,在你手裏吧?”

“在,我把他關在長安東市一間密室裏,昨日關的,估摸此刻越王府已發現錢亮失蹤了。”

“沒關係,越王就算發現錢亮失蹤他也不敢聲張,這事若無人發現,他自可理直氣壯。

既然被發現了,而且這件事裏的關鍵人物失蹤了,他的底氣可就沒那麽足了,前些日杖責越王府學士的事鬧得朝堂沸沸揚揚,陛下和朝臣們對他深感失望。

聽說最近忙著裝乖寶寶,若這件事被捅出來,他這越王之位隻怕愈發晃**不穩了,所以越王肯定不敢聲張,反而會竭盡全力把此事壓下去。”

武大郎興奮地道:“既如此,咱們索性把事情捅開,你拎著錢亮去太極宮告禦狀,把他這個越王推下去,大仇得報,恩怨皆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