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烈酒下肚,李世民的老臉開始發紅了。

舉筷吃了幾口菜,頓時讚歎不已,皇帝一讚歎,羅家就沒法輕鬆了。

“這幾個菜不錯,秘方抄給朕一份……算了,朕明日派禦廚來你家學,小子不準藏私。”

羅雲生暗歎口氣,今日不告而來,不但強行跳進自家浴池,還蹭吃蹭喝,完了還惦記上羅家私房菜的核心技術……這家夥當皇帝前兼職幹過盜匪不成?

相比之下,羅雲生忽然覺得齊王可愛多了,人家也是明搶明奪,至少態度很客氣,而且還給了錢……

李世民又喝了幾口酒,羅雲生默默在一旁相陪。

羅雲生知道李世民有話說,一個皇帝不可能閑到這份上,大雪天裏走那麽遠的路就為了來他家泡澡兼蹭吃蹭喝,羅雲生不急也不催,李世民喝酒他陪著,李世民擱杯他也擱杯。

喝了幾口後,李世民忽然眉頭一皺:“酒菜都不錯,為何沒有歌舞伎助酒興?”

羅雲生麵現難色,道:“陛下,臣家中沒有歌舞伎……”

李世民大奇,挑眉道:“少年臣子,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更且相貌風流英俊,正是章台走馬,白日縱歌的年紀,為何府中未置歌舞伎以娛己添香?”

羅雲生苦笑道:“臣不喜此道……或者說,臣覺得,家中女人多了未必是好事,正因為臣的身份地位,她們總會不惜一切代價來巴結逢迎,各人各出奇謀,耍心眼,弄心機,哪怕為了一個侍妾的名分也會廝打爭鬥,本來平靜安逸的家會被搞得烏煙瘴氣,這是臣絕對不能忍受的。”

李世民若有所思,沉默半晌,緩緩道:“雲生說得對,朕深有體會,先不說太極宮裏的那些妃子吧,隻說朕那些皇子皇女,為討朕的歡心,不知背地裏耍弄了多少心眼,哼,他們自以為耍得高明,把朕當成了蠢貨,朕這半生是從屍山血海裏蹚出來的,不知經曆了多少大風大浪,他們那些小機謀豈能入得朕的眼?”

“人多了,是非也多,想法和欲望也多,人世間的爭執,多為‘名利’和‘權力’這兩樣,朕那十幾個皇子,無論有沒有可能,每個人都眼巴巴盯著太子這個位置,每個人費盡心機在朕麵前裝乖扮巧,可是……他們之中有幾個人在看著朕時,能真正拋卻朕的皇帝身份,隻簡單的把朕當成一個父親來孝敬?”

李世民臉上露出苦笑之色,仰頭喝了一杯酒,抬頭盯著羅雲生,道:“知道朕今日為何來你家麽?因為朕越王做了不該做的事。

不僅如此,連禍不及家小的規矩都不顧了,朕是他的父親,他無心悔改,但朕不能視而不見,所以,朕今日是來代他賠罪的。”

羅雲生嚇得一激靈,急忙伏地拜道:“臣不敢當,陛下萬莫折煞臣。”

李世民搖頭,道:“道理就是道理,與身份無關,錯了就是錯了,皇帝錯了也要認錯,朕執掌朝綱朕所出之策亦有諸多錯處,被魏徵無數次指摘出來,朕每次都認認真真認了錯,錯了,就是錯了,就得認。”

說著李世民忽然直起了身子,直視著羅雲生,道:“越王借刀殺人,嫁禍齊王,累爾母受驚,此皆越王府之錯,亦是朕這個父親之錯,今日正式向雲生賠罪,雲生可願恕我?”

羅雲生伏地道:“臣實不敢當,請陛下揭過此事,否則便是臣之罪也。”

李世民點點頭:“好,朕認了錯,你也願揭過,此事不提了。來,雲生,與朕飲勝。”

“臣敬天可汗陛下,願陛下威服四海,德被萬民,實蒼生之幸也。”

李世民目露奇色,笑道:“朕還真很少聽你逢迎拍馬,今日為何破例?”

羅雲生直起身正視李世民,肅然道:“臣非逢迎,因為臣直到今日才親眼看到了天可汗陛下的胸襟氣度,世上沒有千秋萬世之社稷基業,但有名垂千古之明君聖主,帝王胸襟可納四海,平天下,則大唐基業亦可納四海,平天下。”

李世民臉上湛然生光,大笑道:“說得好,雲生到底是個伶俐人,雖誇讚中帶著幾分勸諫,一番話卻說得四平八穩,不像魏徵那老匹夫,每次勸諫都說得硬邦邦的,隻差沒指著朕的鼻子罵昏君了,這幾年尤其過分,說實話,朕想把這老匹夫剁了的念頭已然很久了。”

羅雲生笑了笑,端杯遙敬。

李世民仰頭飲盡,臉色愈發通紅,儼然已有幾分醉意。

“不過,雲生倒也是一身好本事,朕把你送去隴右,原隻為打磨你的性子,卻不曾想,你在隴右經曆了幾場血戰之後,性子表麵上圓滑許多,實則卻更暴戾了,你看透了越王心生忌憚,竟敢雇遊俠兒越王府門前當街殺人,眾目睽睽之下,越王府卻不敢言,連帶著朕的皇威都掃地無光,朕不得不說,雲生好手段,好心計,不愧被朕待之以國士……”

千古以來,隻有李世民才被尊稱為天可汗,能被番邦異國如此稱呼的人自然不會是蠢貨。

李世民的話說完,羅雲生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

對於太極宮的反應,也早在羅雲生的意料之中,當初明知李承乾不敢出聲也要讓那個名叫王燦的遊俠兒遠遁隴右,防的就是太極宮知道後把王燦逮住,生出許多枝節,從而引火燒身。

活在這個人治大於法治的年代,羅雲生每走一步都很小心,凡事未預勝,先慮敗。

李世民說完後盯著羅雲生,神情也不見生氣,隻是很自然的說出真相而已。

羅雲生笑看著他,目光無畏無懼。

“敢問陛下,臣……做錯了嗎?”

李世民歎道:“朕現在也想不明白,你之所為到底是錯還是對,至少當街殺人之事,朕也無法昧著良心說你做對了,別忘了,你做的不僅僅是殺人,還是在越王府門前殺人,你挑釁的是朕的皇權!”

羅雲生垂頭:“是,臣請罪。”

李世民一愣,他沒想到羅雲生這麽痛快便自請其罪,這個反應倒讓李世民有些無措。

沉默半晌,李世民苦笑搖頭:“你請罪,朕治你的罪,皆是情理之中,然我大唐治罪必出刑典,朕治你的罪容易,可是,朕以何理由來掩天下悠悠眾口?

凡罪必出有因,而此事的因,卻是越王府有錯在先,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此事傳揚出去,倒又是一樁天家的醜聞,雲生,你素來聰慧,你告訴朕,朕該如何處置此事?”

羅雲生笑了,神情一片坦然:“若陛下鐵麵無私,自當各打五十大板,越王府有罪,罪於越王府,臣有罪,亦罪於臣,坦坦****將此事公諸於眾,任誰也無話可說。”

李世民臉色有些僵硬:“罪於越王府?那可是朕的越王朕讓他居住在武德殿,豈不是說朕錯了?

雲生,你可知長安朝堂之外,尚有五宗七姓,隴右門閥,千年世家,那些人都在冷冷的盯著朕,等著朕犯錯,等著看朕的笑話,他們從來就不服我李氏占了江山,此事若傳揚出去,天家顏麵無光,皇威大損,焉知那些門閥世家會如何動作?”

羅雲生笑道:“既然陛下不欲罪於越王府,自然也不能罪於臣,師出無名,刑出無典,不僅臣不服氣,天下人也不服氣,所以,臣覺得不如索性大家都把此事忘了作罷,陛下意下如何?”

李世民盯著羅雲生的臉,眼睛一眨不眨,眸子深處散發出惱怒,羞愧,還有一絲釋然,瞬息間千變萬化,非常精彩。

羅雲生長長呼出一口氣,他看懂了李世民眼神的每一個變化,沒錯,自己剛才最後那句話說對了,李世民也是這個意思,所幸的是,由自己先說了出來,李世民終於留住了麵子。

大雪封路,鄉道難行,這樣的鬼天氣裏,堂堂萬乘之尊曆經辛苦來到羅家莊,自然不可能真的來跟他搶浴池順便蹭吃蹭喝,羅雲生相信李世民不會閑得如此蛋疼。

君臣之間話說到這個地步,李世民的來意羅雲生也完全明白了。

一則是代越王賠禮,此舉出於千古一帝,上下五千年唯一一位天可汗陛下的胸襟氣度,錯了就是錯了,皇帝錯了也應該賠禮道歉。

二則是捂蓋子,這個卻是出於私心,是的,天可汗陛下自然也有私心,私心不是為了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李承乾,而是為了李家皇權皇威的體麵。

所以,李世民的意思很清楚,此事不功不過,就此打住,大家誰也別提了,言外之意就是,你小子管好自己的嘴,若敢拿此事到處胡咧咧,朕不會抽死你,隻會剁了你……

君臣在無聲對視間,就此事達成了共識。

良久,李世民展顏一笑:“甚好,便依雲生所言,此事作罷。”

羅雲生笑著端起了酒杯:“臣敬陛下,飲勝。”

“飲勝!”

李世民走後,羅雲生睡得很香,吃得也不錯,而且吃和睡基本不挪地方,再一次懶出了人生的新境界。

刺殺老娘的仇,算是報了,堂而皇之將幕後凶手斬殺在越王府門口。

不僅震懾了越王,也以縣侯的身份公然對越王府挑釁,而李越王也因此事而陷入了極大的麻煩之中。

這就夠了,羅雲生把仇報到這個地步,火候和手段拿捏得正好,當然,前提是老娘沒有受到實質性傷害,否則,便是不死不休。

關中的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雪終於停了。

庭院內已鋪了厚厚的一層雪,大清早田管家便指揮下人清掃,花了兩個時辰才堪堪將前院清理幹淨,老娘李道正大早上便出了門,說是瑞雪兆豐年,他得去田地看看雪後的土質,來年能不能豐收,就看今年的雪能不能把地裏的蝗蟲坑凍死,給來年一個風調雨順的好光景。

如今老娘出門已不能隨心所欲了,上次遇刺之後,趙老蔫非常自責,人還在養傷便愧疚地向羅雲生請罪,說是殺了半輩子人,臨老卻大意了,差點害老爺陷入絕境,羞愧得不行,直說侯爺養了一幫子吃閑飯的,沒臉活下去了雲雲,說得太投入,羅雲生若沒攔著他,怕是當場拔劍自刎以謝天下了,自刎前順便把那一百老兵拉著一起自刎。

挺好的,羅雲生喜歡有責任心的人,貞觀年間雖說權貴圈子裏有點烏煙瘴氣,但民風還是很純樸的,在羅家莊這種幾乎等於世外桃源的地方,雖說為主家拚命赴死比較罕見,至少在該挺身出來保護的時候不會扔下主家拔腿就跑。

羅雲生很慶幸自己把這一百老兵請進了自己的莊子,特別是趙老蔫,他的表現尤其令羅雲生感動,如今趙老蔫仍在養傷,可羅雲生已動了將他請為羅家供奉的念頭。

所謂“供奉”,當然不是指把趙老蔫當祖宗牌位那樣供起來,羅雲生還不至於賤到這般地步,“供奉”算是大唐權貴人家的一種職稱,而且是終生甚至是世襲製的職稱,江湖浩瀚,能人異士不少,由於朝政清明,百姓安居樂業,江湖好漢們也沒有什麽與朝廷對立或殺官造反的心思,“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是能人異士們的主流思想,所以許多自忖有本事的人紛紛投奔權貴門閥,以求一方棲身之地,若被主家看重,更可一展胸中抱負。

於是,大唐的權貴家中不知何時便多了一個名曰“供奉”的職稱,它與所謂的“門客”不同,門客裏麵良莠不齊,確實有很多吃閑飯的,但供奉卻是實打實的高人。

趙老蔫年已五十,從戎大半生,倒是練得一身殺人本事,隻不過人到了他這個年紀,各種身體機能已開始緩緩衰退。

再過幾年,怕是衰退得更厲害,不過羅雲生不介意,他看重的是趙老蔫的赤膽忠心,這是把他請為供奉最大的理由,裏麵多少還包含著幾分感恩的意思。

庭院清掃出來了,院子裏的雪被鏟幹淨,田管家命人在上麵撒了一層草木灰,然後再掃一遍,人走在上麵不會滑腳。

趙老蔫被田管家攙扶著,兩位老漢顫巍巍走到前院西側的園子裏,看著園中幾株在雪中綻放的血紅臘梅,明明隻有寥寥幾朵梅花,他們卻仿佛看到了滿園百花齊放的盛況一般,倆老漢指指點點,笑得滿臉褶子。

玉兒輕悄走到羅雲生身後,為他披上了一件狐皮大氅。

“雪剛停,天冷得邪性,夫君多穿點,莫凍著了。”

羅雲生打了個嗬欠,懶洋洋地點點頭,然後掐指算日子:“……日子過糊塗了,約莫快元旦了吧?”

玉兒笑道:“能把日子過糊塗,可見日子過得很不錯,夫君是個有厚福的人呢,再過三天便是元旦了,明日田管家說要親自進城采買年貨,一家子好好過個元旦,待到出了上元,夫君怕又要開始應差了。”

羅雲生喃喃道:“快元旦了啊……長安城裏,大家都在過元旦吧?”

玉兒被羅雲生這句話弄得滿頭霧水:“夫君說甚呢?無論權貴還是百姓,當然都要過元旦啦,聽說三省都正式下了文,正好趁著大雪封路,朝臣索性全休沐了,出了上元節後再處理朝政呢。”

羅雲生若有所思,苦笑道:“恐怕還有人過不了元旦呢……”

“夫君說誰?”

“一位故人。”

故人不是佳人,故人沒有在水一方,而在大理寺。

第二天,羅雲生跟著進城采買的田管家一同進了長安城,進城之後田管家便領著下人去了東市,而羅雲生則帶著十來個老兵,馬車晃晃悠悠徑自朝大理寺行去。

大理寺門庭冷落,這個……很符合邏輯,哪天要是大理寺門口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或者排隊叫號,熱鬧如同春運期間的火車站售票廳,那就代表大唐的禮樂已被玩壞,滿世界都是壞人了。

門口懶洋洋站著兩排府兵,大冷天的握著冰冷的長戟,冷得直哆嗦,不時朝手裏嗬口熱氣,使勁跺幾下腳。

羅雲生的馬車剛停下,便引來府兵們好奇的注目,馬上要過年,又是這種鬼天氣裏,居然有人沒事跑到大理寺來,這不是自找晦氣嗎?

馬車停穩,羅雲生下了車,府兵們看到他的模樣,頓時露出他鄉遇債主的恍然,這位爺太熟了,熟得不要不要的……

羅雲生仰頭看著大理寺那塊莊重沉抑的黑色牌匾,朝手中嗬了口熱氣,嗬嗬一笑。

很快,大門裏麵跑出一位主事,羅雲生不大記得這人姓什麽,但他記得模樣,應該是熟人。

主事是個中年漢子,穿著一身綠色官袍,顯然是個小官,見了羅雲生便一愣,然後苦下臉上前行禮。

“拜見羅侯爺。”

羅雲生哈哈一笑:“免禮免禮,大過年的,就別亂拜了,你一拜我就忍不住想給你個紅包,回過神時紅包已送出去了,你說我是拿回來呢,還是硬著頭皮繼續往前遞呢?所以,咱們不要搞這種虛禮,傷錢又傷感情。”

主事一滯,都不知該怎麽接話,隻好自動略過這段混帳話,直奔主題道:“元旦即至,三省大臣已休沐,不知侯爺今日來大理寺是為了……”

“哦,是這樣的,你看啊,元旦快到了,我家裏每天賓客不斷,不但蹭我家的酒菜,還蹭我家的浴池,真是不能忍啊,所以呢,我想找個地方躲躲清靜,想了很久,忽然一拍大腿,你猜咋了?”

主事吃吃地接道:“咋……咋了?”

羅雲生又拍了一下大腿,一臉靈光一閃的睿智:“大理寺呀!我打算來大理寺牢房裏住幾天,誰要有本事來這裏拜會我,我就真佩服他了,你說我這個主意是不是很絕?大家都熟人了,見到我開不開心?驚不驚喜?”

主事臉色發綠,傻了似的看著他:“………”

“我那間牢房還留著吧?老規矩,先叫人掃三遍,準備幹淨的褥子,還有熱騰騰的酒菜,快點,慢了我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