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下來,李治圍在他身邊,像一隻嗡嗡飛舞的蒼蠅。
不停的問東問西,表情和語氣流露出對羅雲生的極大興趣。
羅雲生可以確定李治剛見他時說的都是真話,李治確實對他很想念,而且似乎有點……很崇拜?
在李治麵前。羅雲生也體會到了一把偶像見粉絲時的心情,得意,膨脹,當然,同時還有一點小小的不耐煩。
內心深處不由自主生出一股“愚蠢的粉絲啊”諸如此類的念頭。
李治絲毫不覺得自己已被羅雲生定義為粉絲,自從再見到羅雲生後,李治仿佛在枯燥乏味的旅途上找到了樂趣,每天纏著羅雲生追問個不停,從羽絨服造到活字印刷,從血戰隴右到征戰吐穀渾,從大棚綠菜到火藥,涉及的話題包括民生,政治,經濟和軍事等等。
羅雲生有一種自己是中華百科全書的即視感……
這小家夥還真的是好學呢。
“恩師,當初你從隴右回到長安時,從太極宮到城門,父皇接連三道旨意封賞,一道比一道隆重,特別是欽賜獨賞《秦王破陣舞》,整個長安的臣民都震動了,當時我也在太極宮,聽下麵的宦官稟報之後,心中著實羨慕不已……”
李治露出悠然神往之色。歎道:“我若能為父皇征戰沙場,再率百戰餘生之殘兵回到長安,被父皇如此封賞一回,享受一回無限風光的際遇。也不枉此生了……”
羅雲生眨眼:“殿下喜征戰乎?”
李治愣了一下,道:“恩師是知道的,我……幼年習過騎射,是跟您學的,我成績就是差了點,隻怪我我自幼身子太弱。
甚至連一石的弓都拉不開,後來太子哥哥便不再讓我習騎射了,但我還是很想親身體驗一下征戰疆場,為國開疆辟土的滋味。”
垂下頭,李治的神情有些無可奈何,幽幽歎道:“可是……我畢竟是皇子,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一生欲征戰沙場,怕是沒指望了。”
羅雲生笑了,也懂了。
簡單的說,這小屁孩是個軍迷,柔柔弱弱的樣子,但對戰爭有特別的愛好,很可惜因為身份和身體原因上不了戰場,於是這幾日纏著自己不停追問一些關於打仗,兩軍對壘之類的事情,算是聊慰念想。
“殿下喜戰,並不是壞事,不過呢,殿下欲征戰沙場確實不大可能,不如臣給你說說征戰之事吧,也算聊解旅途寂寞。”
李治兩眼發亮:“是說你血戰隴右之事麽?”
“不,臣跟殿下說說三國。”
李治一愣,隨即垂下頭,沒精打采地道:“三國我知道,陳壽所撰的《三國誌》我已通讀過,沒甚意思。”
羅雲生眨眼:“臣說的三國,或許比陳壽的《三國誌》有趣一點……”
李治打不起興致,懶洋洋地道:“那你就隨便說說吧。”
羅雲生咬咬牙,這小屁孩,若不是看在他是自己未來的BOSS份上,早下手抽他了。
“聽好了,話說東漢末年,漢室勢微,群雄紛起,欲說三國,還得首先從桃園三結義說起……”
李治猛地抬起頭:“桃園三結義?這個……《三國誌》裏有這麽寫過嗎?”
羅雲生剛入戲就被李治打斷,頓時有些不高興,道:“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
“哦……”
“桃園三結義,這五個字就把地點,人物和事件說得很清楚了,‘桃園’是地點,‘三’是指劉備,關羽,張飛三人,結義就是斬雞頭燒黃紙拜把子。
隻不過劉備三人選的結義地點不太行,三個大男人選在一片桃花林裏拜把子,事情幹得很豪邁,地點卻很娘炮……
‘娘炮’是啥意思你不需要懂,我繼續往下說,再提醒你一次,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不然就不說了。”
李治眨著萌萌的大眼:“………”
“……後來劉備就說,我們大家混得這麽屌絲。
你看,我是編草席的,你是賣棗的,而且棗子還不大新鮮,還有這個黑臉醜漢子是個殺豬的,我們都處於社會的底層啊,屬於被曆史的車輪活生生壓過去的那一類人啊,就問你們一句,你們甘心這樣下去嗎?
關羽就說了,甘心啊,太甘心了,我賣棗一天能賺很多錢呢,張飛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我比這紅臉漢子賺得更多,日子太特麽安逸了,劉備說……你們會不會聊天?我們還能往下聊嗎?關羽和張飛沒辦法,隻好說我們不甘心……”
李治呆了很久,接著“哇哈哈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捶地。
“我從未聽過如此有趣的三國故事,太有趣了,果然比陳壽編撰的《三國誌》有趣多了,恩師誠不欺我……”
羅雲生臉色不善,李治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憋紅了小臉道:“我錯了,恩師繼續,我保證不插嘴了。”
“劉備就說,所以,我們結拜為兄弟吧……關羽很不解,說,這位劉先生,你到底啥邏輯?我們混得差跟結拜兄弟有啥聯係?
憑什麽混得差就得結拜?到底為啥結拜啊?
劉備說,為了匡扶漢室,張飛說你簡直是扯淡,我們混得這麽慘,連自己都匡扶不了,還匡扶漢室,你沒睡醒吧?劉備不高興了,你們到底會不會聊天?關羽張飛就說好吧好吧結拜吧,真是個磨人的老妖精……”
“哇哈哈哈哈……”李治再次破口大笑。
“所以後來,三人就隨便找了一片桃花林,擺了個香案,一起跪地拜皇天,拜後土,拜關二哥……”
李治一呆:“關……關二哥?”
羅雲生正色道:“但凡結拜異姓兄弟,都必須要拜關二哥的,以後你就會懂了。”
李治:“………”
一番胡說八道,裏麵再摻點幹貨,一出“桃園三結義”的故事說完,羅雲生一拍大腿:“今日章回便說到這裏,欲知後事如何,請……拿錢來聽。”
“啊?”李治懵了。
羅雲生耐心解釋:“講故事很費心力的,所以故事不能白說,總得……啊,是吧?你懂的。當初在我家聽課,你也是交錢的。不能改規矩把。”
“恩師的意思……後麵的故事要給錢才能聽?”
羅雲生欣慰笑道:“孺子可教也。”
李治一臉呆懵:“………”
能把要錢不要臉這種事說得如此文雅且高大,也算是羅雲生的本事了,至於李治……因為初識羅雲生的關係,所以對羅雲生的嘴臉一時無法適應,呆怔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給……給多少?”小屁孩結結巴巴地準備掏錢袋了。
“殿下隨意就好,重要的不是錢,而是殿下的誠意,給少了,十兩銀餅我不介意,給多了,百兩銀餅我仍是淡泊寧靜之本色……”羅雲生高人狀仰起了頭。
李治小臉一垮,話呢,當然是聽懂了,十兩銀餅起步,而且人家還嫌少……
渾身上下左摳右摸,最後李治不得不把腰間的玉佩摘下來,忍痛遞給羅雲生:“我沒什麽錢,玉佩可以吧?”
羅雲生接過玉佩,看了看成色,點點頭道:“還行,好吧,欲知後事如何,明天再說。”
“啊?為何要明天?不是給你錢了麽?”
羅雲生慢吞吞地道:“其實,今天我本來就沒打算說了,給不給錢我都不會說,不過明日一定會繼續說,給不給錢我都會說。”
李治:“………”
羅雲生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狗頭,道:“殿下今日知道江湖多麽險惡,人心多麽肮髒了嗎?”
“知道了。”李治滿臉悲憤點頭。
欺負小孩子不對,這事幹得有點沒品。
可羅雲生發現無法克製自己,一見李治那柔柔弱弱的小受模樣,就忍不住想欺負一下他。
而李治這個人,不得不說因為年歲的關係,還有崇拜關係,實在太單純了。
幾乎羅雲生說什麽他就信什麽,羅雲生偶爾坑他一下,李治半天都沒意識到被坑。
最後羅雲生不得不破了自己的梗,而李治則一臉“哎呀,原來我是這麽被坑的,真好玩”的表情,令羅雲生非常無語,不僅無語,而且還情不自禁擔心大唐落到這麽一個天然呆的小屁孩手裏,實在不知道會被折騰成什麽樣子……
不僅天然呆,羅雲生還發現這家夥典型的不記打,剛跳進一個坑,爬出來後不依不饒地主動跳進另一個坑裏,充滿了“我不入坑誰入坑”的佛家大智慧。
隊伍出長安,路上走了五天,羅雲生一路上給李治說三國故事,基本取材於《三國演義》,當然,也免不了一番胡說八道,記得的細節就照實說,不記得的便胡謅,所以三國故事才說到趙子龍長阪坡七進七出這個情節,整個故事在羅雲生的嘴裏已變成了集玄幻,修仙,懸疑,靈異,倫理為一體的一鍋大雜燴,好好的故事全變味了,可李治卻聽得津津有味,悠然神往。
由此造成的後果是,隊伍還沒到雍州,李治身上和攜帶的行李裏,但凡值錢的東西已被羅雲生敲詐一空。
當最後一天,李治愕然發覺自己身上最後一根玉帶被折錢兩貫送了出去,而隨侍的宦官卻一臉痛苦仰天歎息時,李治才知道自己已成了大唐諸皇子中最窮的一位王爺。
然而,羅雲生的故事實在太吸引人,李治無法克製自己追更至完本的迫切心情,於是……李治開始寫欠條。
敲詐到最後,連羅雲生自己都不忍心了,內心充滿了罪惡感。於是決定免費給他說故事,至於欠條……熟歸熟,欠條還是要寫的。
不知不覺,同行多日後。羅雲生和李治的關係再次漸漸熟稔起來。
剛開始李治與羅雲生之間還是比較疏離生分的,一個是皇子,一個是縣侯,身份上有差距,二來,兩人許久未見,當時李治年幼,很多記憶已經消散了。
第三,羅雲生也不是那種趨炎附勢之徒。
沒有一見麵就抱大腿跪舔的愛好,所以兩人的關係一直不鹹不淡維持著,直到羅雲生一時無聊給李治說起了胡說八道版的三國故事,二人之間那點僅存的隔閡終於被順利破開。
三國故事說到長阪坡情節時。李治對羅雲生的態度已然完全改變,言語和神態間已將羅雲生當成了大哥一般,小屁孩太單純,沒擺過什麽王爺的架子,反倒經常被羅雲生欺負,而且還把他的錢財敲詐一空。衝著這份敲詐來的錢財,羅雲生決定把李治引為生平知己。
隊伍走得不快,甚至有點拖拉,這是沒辦法的事,越往北,路越不好走,路上積雪不化,結霜成冰,一不留神便人仰馬翻,隊伍隻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向前推進。
這支隊伍是由兩方匯集而成,一是羅家的部曲老兵,百多人左右,另一方則是小屁孩李治的儀仗禁衛,畢竟是皇子,論排場比羅雲生威風多了,不僅帶了一千多人的禁衛,連全副儀仗和馬車都隨同上路。
身邊有宦官屁顛屁顛侍侯,吃飯睡覺都在那輛寬敞的大馬車裏,李治常把羅雲生叫進馬車,車內置小矮桌,還燒著兩個小銅爐,二人在馬車裏一個說故事,一個聽故事,稀裏糊塗的一整天行軍就這麽過去。
相處久了,羅雲生也對李治身邊的人了解了大概,李治身邊的中年宦官姓秦,名雙,李治從小到大都由這位秦雙服侍的,至於那名沉默寡言的將領,則是右武衛屯營的都尉,姓劉,名苦瓜,李治的整支儀仗禁衛便由他一人統率。
名叫秦雙的宦官是個伶俐角色,見李治對羅雲生的態度無比親近,秦雙也愛屋及烏,對羅雲生和顏悅色得不行,每次在隊伍裏見到他,總是一臉諂媚逢迎的笑容,羅雲生想吃什麽想要什麽。
趙老蔫和武二郎這些糙漢子自然沒那眼力,而秦雙卻總是第一個跳出來,把羅雲生想要的東西畢恭畢敬遞到麵前,簡直把羅雲生當成了他的第二個主子,這種態度令羅雲生非常滿意,情不自禁給他點了五星好評,並且很大方地把從李治那裏敲詐來的值錢小玩意扔兩個給他,借花獻佛嘛,反正慷他人之慨。
至於那位名叫劉苦瓜的都尉,自從羅雲生一腳把李治踹飛後,劉苦瓜對羅雲生就不大友好了,哪怕後來李治跟羅雲生的關係非常親近無間了,劉苦瓜對羅雲生的態度仍是冷冰冰的,這個……羅雲生就不得不給他打個差評了。
兩天後,隊伍行至雍州,雍州刺史領全城官吏出城十裏相迎,在羅雲生的授意下,李治婉拒了入城的盛情邀請,隊伍隻在城外紮營,第二日清晨悄悄拔營離去。
過了雍州再往北,不知是不是心理錯覺,羅雲生總覺得天氣變得更寒冷了,一路上隨處可見未曾融化的大雪,明明已是立春的季節,可這裏仍然滿目蕭然,沒有春暖花開的燦爛景色,沒有春意盎然的綠樹紅花,更不見農戶滿懷喜悅結隊春播的欣欣氣象,觸目所及皆一片蕭瑟,土地又冷又硬,田地荒蕪,連野草都不見一株,放眼望去,遼闊的田地裏竟感受不到一絲生機。
走到這裏,羅雲生的心漸漸往下沉,就連沒心沒肺的李治,此時臉上也看不見笑容了。
出雍州繼續北行,羅雲生一行緩緩朝蒲州方向走去。
這裏仍屬於關中地區,大唐的關中相對而言算是比較富庶的地方了,畢竟是以大唐國都長安為中心,許多國內的商賈和國外的胡商們為了逐利,紛紛滿載貨物特產朝長安蜂擁而來,可是長安隻有這麽大,每天能消化的貨物量隻有這麽多,漸漸造成了嚴重的貨物積壓和過剩,這個時候怎麽辦呢?世上沒有能難倒商人的難題,所以商人們便很識時務地往長安周邊蔓延,將貨物傾銷到長安鄰近的城池。
雍州,蒲州等這些城池,便是典型的得益者,它們離長安不遠,隻有數百裏,長安城無法消化的貨物,很自然的便由這些周邊城池來消化,由此便造成了長安富庶,而周邊城池也不差,由點而擴散到麵,最後輻射整個關中地區,帶動了關中地區的繁華。
可是,大唐終究還是以農業為主的時代,糧食作物決定民生,所以每年的春播,秋收,對大唐百姓來說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每年立春後,皇帝都要率領百官在太極宮的農壇祭天祈福,求得一年的風調雨順,每年秋收後,皇後還要領朝中諸臣的誥命家眷親自下田,將秋收時遺落在田裏的麥粒一顆顆揀回來,以此表示人間百姓的惜福,從貞觀元年開始,長孫皇後便親自主持這個儀式,每年皆是。
由此可見,農耕對百姓來說是多麽的重要,天下百姓絕大多數都是農戶,農戶所求不過溫飽,所以每天的氣候對農戶來說,便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羅雲生一行出了雍州後,看到的一幕幕卻非常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