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隊伍入晉地,離晉州不遠了。
李治和羅雲生的心情再也陽光不起來了。
路上的難民很多,密密麻麻無邊無盡,騎在馬上放眼望去,整條路都被難民潮所充斥,每個人容貌不一,可臉上卻有著同樣的愁苦和對未來深深的擔憂。
拖家攜口,拎著或簡單或笨重的行李,麻木行走的人群裏不時聽到婦孺低抑的哭泣聲,還有小孩撕心裂肺般的嚎啕聲,或是當家漢子們一絲絲若有若無的沉重歎息……
天氣絲毫沒有放晴的跡象,雪雖然停了,可天空仍是陰沉沉的一片,天幕蒼穹下,寒風仍如凜冬般呼嘯,刺骨,凍得行走的難民們瑟瑟發抖,很多人的腳上仍穿著單薄的布鞋,甚至是草鞋,一雙雙黝黑的赤腳在寒冷的空氣裏暴露著,透出一股深深的苦難味道。
羅雲生抿了抿唇,神色比天氣更陰沉,轉過頭看李治,李治臉上也露出深深的疼惜之色,小臉蛋不時抽搐著,還夾雜一絲深深的無奈和苦悶。
“殿下,看到這些百姓了嗎?”羅雲生輕聲道。
李治咬唇點頭。
“殿下,他們是你父皇的子民,每年每月每日辛勤勞作,種出來的糧食毫無保留地獻給官府,獻給朝廷,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我也是縣侯,可我們其實都是被百姓所供養著的,百姓願意供養我們,因為他們相信官府和權貴會給他們一個美好的有希望的明天,使他們不至為生計所苦,不會餓肚子,也不會被凍著,冷著……”羅雲生低沉的語音娓娓而道。
李治的神情愈發悲愴,嘴唇微微顫抖,臉色也有些發白了。
羅雲生長歎道:“可是,你看看這些百姓,我們權貴想要的,百姓都給了我們,可百姓們想要的,我們給了他們嗎?”
看著李治愈發悲愴的臉,羅雲生拍了拍他的肩,道:“大道理我就不說了,看到這些苦難的百姓,該懂的道理想必你都懂了,我們身負陛下和朝廷厚望,奉旨入晉賑濟和安撫百姓,我們一定要把這趟差事做好,做完美,不要讓百姓餓肚子,更不能讓百姓們對權貴,對天家失望,明白了嗎?”
李治重重點頭:“明白了。”
大路正中,一位左手攙著老人,右手抱著孩子的大漢忽然腳下一絆,打了個趔趄,老人被拖帶得身軀不穩,猛地跌倒在路上。
羅雲生神情一緊,急忙下馬,李治一愣之後,也跟著下了馬,二人朝那位跌倒的老人走去。
“娘,您沒事吧?”漢子急得滿頭大汗,一臉愧疚地看著老人,懷裏的稚齡幼子也被嚇得哇哇大哭,後麵跟著一位中年婦人,拎著簡單的行李偷偷抹淚。四周圍了一群關心的百姓,不停地詢問著,歎息著。
老人臉色難看,泛出一抹不健康的潮紅,呼吸有些急促,躺在地上緊緊咬著牙關不言不動。
“都散開,散開,圍著做甚?留出空間讓老人喘氣!”羅雲生很不客氣地插入人群中。
眾難民見羅雲生衣著華貴,頓知來頭頗大,很自覺地讓開了。
羅雲生蹲下身,仔細看了看老人的臉色,沉吟片刻,道:“速傳軍中醫官來,快!”
很快,隨軍同行的醫官來了,中年大腹便便的胖子顧不得擦汗,蹲身開始為老人把脈,沒過多久,胖胖的醫官苦笑道:“老人並無大礙,隻是身子發虛,盜汗,乏力……”
羅雲生聽得雲裏霧裏,道:“究竟是何病因?”
胖醫官歎道:“究其本因,其實是……餓的。”
羅雲生愕然,轉過頭看著老人虛弱的臉。
李治卻急了,揚聲道:“來人,弄點米粥來!”
米粥有現成的,有晉王和縣侯同行的儀仗隊伍,自然不缺糧食,米粥很快端來,甚至還冒著幾絲熱氣。
先前攙扶老人的漢子,還有懷裏的孩子和身後的婦人,見到那碗熱氣騰騰的米粥,都不由自主吞咽了一下口水,但還是毅然堅決地捧著米粥,端到老人的嘴邊,就連懷裏那個稚齡幼子也沒有哭鬧,眨巴著可憐的大眼,看著老娘給奶奶喂粥。
這一幕不僅李治心酸,就連羅雲生的嘴角也微微抽搐幾下,轉過頭朝一旁的秦雙眼神示意了一下,秦雙是個伶俐人,馬上明白羅雲生的意思,轉身悄聲吩咐下麵的將士幾句。
很快,下麵的將士又端來三碗米粥,羅雲生示意將它們遞到漢子和婦人麵前。
可敬的是,那漢子和婦人很感激地謝過之後,卻並不急著喝粥,婦人捧著米粥喂孩子,漢子則心無旁騖地喂老人。
“孝”之一道,深入民心民風,由此可見一斑。
老人悠悠醒轉,見漢子正在喂自己,愣了一下後卻出奇地大怒起來,抬起手狠狠抽了兒子一記,罵道:“不爭用的東西,這麽金貴的糧食自己不吃,也不喂孩子,卻拿來浪費在我這殘老之人身上,家已破了,如今你是家裏的主心骨,你吃飽了,有力氣了,才能顧到一家老小,可你,竟如此浪費糧食,你,你……”
老人呼吸愈見急促起來,漢子急壞了,跪在老人身前邊哭邊磕頭,道:“娘您保重身子,莫氣壞了,一切都是兒子不對,兒子沒用,上不能養老,下不能育小,兒子該死!”
老人怒道:“誰該死?該死的是老天!天災誰有辦法?我生你養你,不指望你騰達,隻求天災危難時能扛起一個家,這才是真正的漢子,你卻拿糧食浪費在我這個不中用的老邁之人身上,家裏已是這般境地了,糧食有多金貴你不知道嗎?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一路牽累你已是不該,一路為我尋些樹皮草根也就是了,怎能浪費糧食?災年光景,每一口糧食都用來活命的,你懂不懂?”
說著老人氣不過,揚手又狠狠抽了漢子一記,漢子一直垂頭大哭,老人抽他他也不躲,任老人宣泄怒氣,一旁的婦人偷偷抹淚,也不敢哭出聲來,而那個孩子卻對外麵的一切不管不顧,捧著粥碗貪婪地喝著米粥。
老人脾氣不小,抽了幾記仍未消氣,怒道:“還有,糧食哪裏來的?謝過善人沒有?打小教你的禮數都忘狗肚子裏去了?”
漢子起身,麵朝羅雲生李治二人,二話不說撲通跪下,狠狠磕頭道謝。
羅雲生心中愈發慘然,李治的眼眶早已泛紅,淚水泫然欲下。
該如何評價這個年代的百姓啊。
樸實,知禮,硬氣,也有著非比尋常的尊嚴和倔強。
他們,穿著最廉價的粗布衣裳,過著食不裹腹的日子,卻有著比王侯將相更樸實的靈魂,那股子從不向老天低頭的傲然之氣,任何人見了都不由動容。
羅雲生心中泛起一股難言的疼惜,如此樸實的百姓,不認命,不尤人,麵對任何災難,咬著牙坦然迎上,絕不低頭,這樣的百姓,生在這樣的盛世,實在是統治者的福氣,自己有什麽理由不好好把他們妥善安置,讓他們不為衣食所苦所累?
抿了抿幹枯的嘴唇,羅雲生上前將不住磕頭的漢子攙扶起來,同時也伸出手,將地上的老人攙扶到路邊的石塊上坐穩,熱心的李治急忙命秦雙從行李中取出一張狐皮墊在石塊上。
羅雲生朝老人行了個晚輩禮,李治眨了眨眼,也跟著羅雲生行禮。
“這位老人家,您受苦了,敢問您一家從何處而來?”
老人急忙擺手,道:“貴人萬莫行此禮,老身擔當不起,會折壽的,我夫家姓王,去世得早,家裏由我兒子當家,半月前晉州雪災不止,春播無望,一年生計眼看斷絕,我兒與我商量過後,決意離家南下,奔長安而去,看能不能討點活計以養活家小,可惜去年餘糧不多,一點點糧食帶在路上,一家四張嘴很快吃光了……”
抬眼看著遠方的漫漫前路,老人露出苦澀憂愁之色,歎道:“也不知我們一家能不能順利走到長安,能不能找到挖溝行腳做工的活計,咬著牙隻盼能度過這個災年,我們再回到故鄉播種耕地,圖個來年的好收成……”
羅雲生苦笑,放眼再看路上密密麻麻的難民,他們心裏恐怕都和老人同樣的想法,走到長安,再尋個活計養家,咬牙撐過今年,可是,難民這麽多,做工的機會卻不太多,這麽多的難民,能找到活計的有幾人?剩下的人,他們的活路在哪裏?
心情無比沉重,羅雲生卻對老人笑了笑,溫言道:“老人家會持家,您一家的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的,我這裏還有一問,如今晉地大災,百姓們紛紛離家,不知當地可還太平?”
老人歎了口氣,道:“災年光景,哪裏說得上‘太平’二字?
守本分的拖家帶口行路逃難,不守本分的三五十人聚在一起搶掠富戶地主,我們這一路行來,那些原本富庶的富戶地主家,竟也十室九空,全家不知去向。
反倒是聽到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說法,說什麽當今無道,什麽殺兄弑弟,所以遭了天譴,我們百姓被當今連累……
唉,我們是窮苦人,隻想管飽一家肚子,那些大人物的事情,各有各的說法,我們哪裏能分辨?隻管低著頭走自己的路罷了……”
民眾最容易被愚弄,這是千古顛撲不破的真理,自古改朝換代,為首者幾句謠言,幾聲煽動,活不下去的百姓們欣而景從,於是聚而成兵,攻城掠寨,一個又一個的王朝基本都是這樣被推倒的。
老人的話說出了大多數難民的心態。
他們的眼光看不了那麽長遠,什麽“今上無道”,什麽“弑兄殺弟”,這些事根本不是他們有興趣關心的,或者說,這些事離他們太遙遠,他們摻和不起也沒興趣摻和。
百姓最關心的事情是什麽?兩個字,“衣”與“食”,無論怎樣的年代,統治者能保證百姓有衣穿,有飯吃,百姓就願意認誰,誰當皇帝並不重要,你們大人物之間打出腦漿子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讓我們有飯吃,有衣穿,這就夠了。
此刻羅雲生最擔心的也是這一點,因為天災的緣故,“衣”和“食”這兩樣,朝廷已無法及時滿足百姓了,如此一來,有心人在這些難民人群裏煽動蠱惑幾句,鬧出民亂的可能性很大,畢竟,因為天災,百姓們最基本的需求已無法保證了,對百姓來說,這就是沒了活路,既然沒了活路,他們還有什麽不敢幹?
老人沒說錯,逢遇災年,人心惶惶,哪裏談得上“太平”二字?
羅雲生見老人臉色奇差,於是揮手命人捧上米粥,老人死活不肯喝,羅雲生耐心相勸,又命人捧出幹肉條讓那漢子,婆姨和小孩先吃,直到三人吃飽了,羅雲生和漢子輪流相勸,好說歹說,老人才開始捧著米粥,一點一點地喝下去。
喝完米粥,老人的臉色終於恢複了些許紅潤光彩,精神和底氣也足了,羅雲生也不急,蹲在老人身前陪她東拉西扯,聊了好一陣無關緊要的家常,見老人的氣色已恢複了紅潤健康,羅雲生這才說到了正題。
“老人家您說晉州有流言,這些流言都是什麽人放出來的呢?”羅雲生溫和地笑道。
老人搖頭:“流言哪裏查得到頭啊,一傳十,十傳百,最後人盡皆知,我們也是順耳一聽,誰也不會查問究竟,說到底,我們農戶人家關心的是肚子,流言這些虛妄的東西又不能填飽肚子。”
“那麽,相信這些流言的人多嗎?”
老人遲疑了一下,道:“怕是不少,老婦一路走來,鄉親們怨言頗大,有的說官府不力,開春前沒能提醒鄉親,說的最多的還是當今陛下無道,幹出許多惡事,於是遭了天譴,連累鄉親遭殃……”
老人頓了頓,望向羅雲生,訥訥道:“老婦說得……是不是太多了?敢問貴人,可是朝廷的權貴?”
羅雲生笑道:“老人家,以後有人傳流言,您可別信了,陛下和朝廷不會不管百姓死活的,晚輩等正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出京北行入晉,代表朝廷賑濟鄉親,幫鄉親們度此厄難。”
指了指身旁的李治,羅雲生笑道:“老人家您看,這位是陛下的皇九子,爵封晉王,別看年紀幼,他可是陛下的嫡子,陛下派他入晉賑濟百姓,朝廷撥付的賑濟糧草不日也將入晉州,老人家,朝廷可不會不管你們的。”
老人和身後的漢子以及婆姨同時一愣,神情頓時變得愈發局促緊張,沒過多久,老人臉上卻漸漸露出喜色,看了李治一眼,然後很快垂下頭,顫巍巍地起身,道:“原來是真龍之子,請恕老婦眼拙不識,老婦給大貴人磕頭……”
老人一家剛準備跪拜,李治急忙搶步上前托住老人的手臂,有些緊張地道:“您……老人家萬不可如此,說是天災,終究是朝廷和官府為百姓做得不夠,我們有愧於百姓,該是我向您老人家賠禮才是。”
老人連道不敢,神情倒也比較鎮定,身後的漢子和婆姨可就緊張了,不時地揉搓著衣角,緊張得手腳沒處放,臉孔漲得通紅,神情不知所措。
羅雲生估計再問也問不出究竟了,畢竟這一家隻是尋常的難民,對晉州的事情知道得並不多,於是命人取來一大袋糧食遞給漢子,李治轉頭朝秦雙一瞥,秦雙很識相地掏出一塊五兩重的銀餅。
將糧食和銀餅遞給老人一家,羅雲生歎道:“這點糧食和銀餅,老人家請妥善收好,其實,此去長安並無必要,老人家試想,這一路如此多的受災鄉親,就算您一家到了長安,數以十萬計的鄉親聚於城下,若要找到能養家糊口的活計,比登天還難,長安……不去也罷,若您信得過晉王殿下,信得過晚輩,不妨回轉晉州,耐心等上一些時日,看看晉王殿下和晚輩如何施為,看看我們有沒有辜負百姓,有沒有餓死百姓,老人家,您信得過我們嗎?”
老婦人愣了很久,神情頗為猶豫,抬頭再望向羅雲生時,渾濁的眼裏露出了一抹堅定,但她卻並未直接回答羅雲生,而是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道:“孩子,你是當家的,貴人的話你也聽到了,你怎麽說?”
漢子倒是個痛快人,聞言道:“娘,兒子覺得貴人說的有理,這一路上流言不少,各有各的說法,咱們別信這個,眼前這兩位貴人是朝廷出來的,而且還有皇帝陛下的親兒子,他們說的話,兒子覺得能信,您說呢?”
老婦人點點頭,道:“好,那咱們就回晉州,老婦相信陛下和朝廷不會害我們,相信官府不會讓咱們餓死。”
漢子一拍胸脯,道:“晉州也找得到活計,咱們何必背井離鄉?兒子有手有腳,有一身力氣,就算種不了地,就算不靠官府賑濟,兒子也能養活這個家!”
老婦人笑了,讚道:“有誌氣,是我的娃!走,咱們回晉州!”
一家人向羅雲生等人行過禮,麵帶躊躇滿誌的笑容,歡喜地掉轉了頭,朝晉州走去,在眾多逃難的難民人群裏,這一家人像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在熙攘的人流裏華麗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