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曆家大少爺曆晟簽訂契約的第十年,朔巡生了一場病。
在夢裏,朔巡總是看見那些過去的時光,然後很悲哀的發現,在鮫人漫長的生命裏,那些屬於他的刻骨銘心的回憶竟然都和一個叫曆晟的人類有關。
有時候,他會看到十五歲那年,曆晟拉住他的手,把他從冰冷的海水裏抱起來。那個懷抱真的很溫暖,少年時的曆晟的身上總是帶著陽光和洗衣粉混合的味道,有力的臂彎摟著他的肩膀,像是要把他揉碎在懷裏。
真好啊,在夢裏,朔巡忍不住的微笑起來,他生長在一片叫滄海的海裏,在按人類的年齡算,遇見曆晟的那年,他十五歲。
十五歲的小鮫人遇上十五歲的人類少年。
一見鍾情大概就是這樣的。
還是少年的曆晟在海上望著小小的他,他在海下,碧藍色的眼睛裏倒映出那英俊的麵龐。
那一刻,朔巡覺得自己好像喜歡上了這個人。滄海的水是青黑色的,海浪聲不絕,朔巡卻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密如擂鼓。
朔巡跟著船隊遊了三天,直到第四天的夜晚,曆晟來到了海邊,向他伸出了手,“聽說鮫人天賦異稟,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朔巡從水裏浮出來,碧藍色的雙瞳裏落滿了流轉的星光,望著曆晟輕聲地應道,“願意。”
是,他願意和這個叫曆晟的人類結締契約。朔巡笑了起來,露出淺淺的梨渦,在曆晟向他伸出手的時候,便毫不猶豫的跟著他的新主人上了岸。
第一次把尾巴變成雙腿,其實是很疼的,要把鱗片一點點刮去,在用刀生生剖開,斬斷骨頭,血肉模糊的蛻掉一層皮,才能看見人類的漂亮的腳。
明明是鮫人,卻像小美人魚一樣的一腔孤勇。
哦,對了,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有孤勇這個詞,隻是覺得走路好難啊,踏在沙灘上,走兩步摔一步,惹得牽著他的人無聲的笑了起來。
在夢裏,朔巡不禁想,這人笑起來真好看啊,連原本那冷硬的輪廓都變得柔和了起來。
他的契約者會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嗎?
朔巡被那隻溫暖的手牽著,那個叫曆晟的少年就這樣與他十指相扣,帶著滿步蹣跚的他走向偌大的曆家。
最初,曆家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朔巡的噩夢。
每天都有人死,屍體從訓練場被抬出來的時候,血滴滴答答的滴了一路。
朔巡猛地跌坐在地上,抱著雙腿,把臉埋在了膝蓋裏。
他贏了,在接受了幾個月的訓練後,用曆晟給他的匕首殺了那些囚犯,贏得傷痕累累。
可鮫人是不會傷害別人的啊,這樣的殺戮是違反他們的天性的。
朔巡聽到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
曆晟從訓練場外走了過來,蹲下身,揉了揉他的頭發,發絲柔軟的纏繞在指尖,又被曆晟耐心的解開。
“阿巡,殺了他們,你就能幫我了。”
那隻溫暖的手放在他的頭頂,掌心的溫度好像給了他莫大的勇氣。
“曆晟,還要殺多少個,我才能幫到你?”抬起頭,朔巡小聲問。
曆晟沒有回答他,他不知道,此刻他的樣子其實非常的狼狽,衣服破破爛爛的,身上的也是一股血的腥臭味。
可那張漂亮到無與倫比的臉,讓人忍不住產生憐惜。無助和堅定同時出現在這張臉上,燈光落在那碧藍的眼瞳中,像是揉碎了星辰,美得驚心動魄。
在這麽個鮮血橫流的地方,有了這樣的一抹藍。
像是一抹再也找不回的少年藍。
“很多。”
曆晟忽然跪了下來,薄薄的唇瓣貼在了那冰冷的額頭上,在朔巡的耳邊低聲說,“別怕。”
別怕。
為什麽不怕呢?
朔巡怔怔的看著已經僅僅過了幾個月仿佛就長成了男人的曆晟,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的點了點頭。
曆晟走的時候,往他的手裏塞了一把槍,槍口還是溫熱的。朔巡撫摸著那漆黑的槍身,動作溫柔多情得像是撫摸女人柔滑的肌膚。
那個瞬間,朔巡覺得自己真的不怕了。
一年之後,在那個風雨動**的夜晚,朔巡殺空了曆家某個分家,一共三十七口人,一個都沒留下。
他的名字成了曆家許多人的噩夢,關於他和曆晟的關係,流言到處都有,但朔巡並不在意。
他隻在意曆晟。
曆晟握住他的手,一年過去,這個男人的眉眼中那一抹屬於少年的孤傲已經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屬於曆家大少爺的特有的,優雅而冰冷的神情。
像一尊不會笑的完美的大理石雕塑,朔巡想。
曆晟給了他一份名單,幾十個名字,紅筆隻圈出了其中一個。曆晟說,隻有圈出的那一個不用死。
“去吧,阿巡。”
朔巡點頭。他已經開始習慣處在黑暗,在聲色犬馬中遊走,最後毫不留情的殺死任務對象。
隻是這次不期而遇的,曆晟吻了他,這次沒有陽光的氣息了,隻剩下昂貴的男士定製香水了。
是迷迭香的味道,幽幽的蠱惑人心。
“之前放過的那些目擊者,這一次不要再留下了。”一個吻也是一觸及分,曆晟轉身離開的時候,輕輕丟下了一句話。
……這句話和那句“別怕”一起永遠的烙在了朔巡的骨血裏。很快,他成了曆家大少爺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
隻是他替曆晟殺得人越多,他便越少再夢到他的故鄉了。
葉落歸根,可他不配。
朔巡想,自己永遠不會回不到那片海了,總有一天,他會為了他愛的這個男人死在陸地上。
他一直這麽以為,直到五年後,看著那熟悉麵孔在人群中穿梭,朔巡忽然覺得自己累了。
曆家大少爺的訂婚宴,他來幹嘛?
哦,是曆晟讓他來。
那天晚上,朔巡破天荒的喝了酒,一杯一杯都喝不醉。他想哭,可還來不及落淚,就被門口那個高大的身影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