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年初,曆家新多了一個小少爺。

曆晟在年末回了一趟國,給曆夫人的墓帶了一束花之後,又去了趟滄海,回來的時候身邊就多了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一雙碧藍色的眼睛,清澈而幹淨。

曆家的小少爺是個鮫人,皮膚雪白,生得像個精致嬌貴的瓷娃娃。

幾乎所有人都曖昧著,心照不宣的把這個小鮫人供了起來。雖然曆大少爺從來沒有什麽戀童癖,但萬一……鮫人可比一般人好,長到最好的年紀,身體和五官就不會再變了。

曆大少爺的身邊已經很久沒有人了。幾年前還有人想要把人塞到他的**,脫光了衣服躺在曆大少爺**,都被連人帶被子的趕出去了。

……誰都沒有那麽驚人的美貌,誰都沒有那麽偏執,誰都不是他的曆少夫人。

離那次震驚眾人的出庭的七年後,流言飛速跑遍了地下世界,然而當事人本人毫不在意。

事實上,自從領回來小鮫人,曆晟每天的工作之餘,就多了一項日程。他親自教導了這個懵懵懂懂的小鮫人,教他寫字,讓他念書,看著小鮫人奶聲奶氣的拽住他的衣角,抬著小臉撒嬌讓人的心都軟了。

曆晟在第三個月給小鮫人冠了曆家的姓氏,單名一個白字。曆白小少爺在曆晟身邊過完第二個生日之後,便被曆晟送到了英國上學。

某一個春天顧璟去英國出差的時候,偶然間意外的聽見了一聲“曆晟哥哥”,不由得好奇。

“替代品?”

“嗯。”

“你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小孩子了?這可要養很多年的。”

“曆家不能沒有繼承人。”

咖啡廳裏,顧璟驚訝的望向了對麵的男人,“你想讓他做曆家的繼承人?”

曆晟偏頭看了眼正在往卡座裏走得小鮫人,神色冷淡,“我承諾過朔巡,不是我和他的孩子,就不配做曆家的繼承人……阿白,過來見見你顧叔叔。”

顧璟微笑著揉了揉小鮫人柔軟的發絲,從錢包裏抽出一張卡作為見麵禮放在了小鮫人手上。

這個答案實在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曆晟放著小鮫人和顧璟獨處,獨自去外麵的露台上抽了一支煙。顧璟看著那漆黑的背影,有一瞬間竟覺得那昏暗的天幕似乎馬上要垮下來,壓在這個男人身上。

曆晟在看遠方的某個方向,定定的看了很久。

顧璟順著那個方向看,隻看見了城市裏華燈初上,金色的長河和人潮一起洶湧著向遠方奔去。

“順著這個方向我找過很久,沒想到最後把他撿回來了。”曆晟掐滅了煙頭轉身看著正纏著顧璟的小鮫人。

似乎很不滿意撿回來這個說法,小鮫人哼唧了一聲,把臉埋進了顧璟的懷裏。

顧璟拍了拍小鮫人,許久才像是無意般輕聲問,“你還在等他啊。”

曆晟彎了彎唇角,他太久沒笑了,這一點點上揚的弧度也十分罕見,“都好聚好散了,我等他空降我的葬禮。”

顧璟也笑了起來。他沒告訴曆晟,在咖啡廳裏的時候,小鮫人墊著腳湊在他的耳邊問:“你知道朔巡是誰嗎?”

“是你曆晟哥哥的愛人……你為什麽要叫曆晟哥哥呢?”他反問過去。

小鮫人歪了歪腦袋,耳朵尖忽然蒙上一層緋紅,“我記得我以前就是這麽叫的,不過嗯……我記不清以前是什麽時候了。”

顧璟一愣,繼而寵溺的把餅幹籃子推到了小鮫人麵前。

那時他抬頭向曆晟看去,神色冷淡的男人手裏正拿著一部有些過時的手機,不知道在看什麽,竟是眉眼間露出一分溫柔。

後來顧璟才想起來,在很多年前他見過那部手機的另一個色。那是一部暗金色的,被朔巡握在手裏無意識的撫摸,襯得手指修長而白皙,他隻看一眼就記住了那隻手和那部手機。

沒想到那麽多年之後,還有另一個人戀舊得不忍丟棄這細枝末節的玩意兒。

 

人啊,抱著一點希望就知足的瞎幾把過吧。

他知道他愛的人還好好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裏,雖然遺憾,卻也好過一無所有。

 

第十年的冬天。

朔巡沒有想到,他打開房門,門口站著風塵仆仆的顧璟。顧璟的麵色蒼白,暖氣似乎沒有讓他看起來變好一點,端著杯子的手還在輕微發顫。

“朔巡,三天前日本地震,曆晟恰好在震中地區。”

沒有回答,沸水在茶壺裏咕嘟咕嘟的作響。

顧璟低聲道:“我答應過曆晟,帶你去參加他的葬禮。收拾下東西,準備跟我走吧。”

朔巡端著茶杯走過來,他泡的是雨前龍井,放杯子時忽然手一滑,玻璃杯直直砸在地上,清香滿溢鼻間。

顧璟遞過去紙巾,看著朔巡被水燙紅的手背,忽然強硬的拉住了朔巡的手腕,“我沒有在請求你,你必須跟我走。”

哦,原來是命令。

冷水衝在紅腫的手背上,久違的疼痛似乎間隔了歲月又重來。

朔巡沉默的關上了水,他回頭看了一眼沙發上的男人,顧璟也在望著他,那雙總是笑意吟吟又勾人的眼梢透出一分難以察覺的痛惜。

“去見他最後一麵吧朔巡,山長水遠,你不會碰到第二個曆晟了,我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朋友了。”

“……好。”朔巡輕聲地回答完,轉身上了樓。

 

朔巡發現十年過去,自己依舊和來的時候一樣沒有什麽行李。他環視了一圈臥室,最後裝了幾件衣服,把書桌上一本沒寫完的日記本帶走了。

這十年來他一直堅持寫日記,可惜身邊從來沒發生什麽值得記錄的事情,隻能用不同的一句話來記錄單調的生活。

……他真是越來越像人類了。

朔巡感歎了一句,把行李包丟盡了車的後備箱。過安檢的時候,空姐像見了鬼一樣盯著那張精雕細琢似的臉。

歲月不是對誰都是殺豬刀。

飛機起飛。

朔巡閉上眼正打算入睡,卻發覺身邊一道打量的目光,疑惑的睜眼望了過去,“嗯?”

顧璟笑了笑,保養得極好的臉上一絲皺紋都沒有,“我上次見曆晟還是兩年前的事了,他送小孩去上學,看起來年紀比我都大。”

“他有孩子了?”

“你覺得呢?”

朔巡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那光線太刺眼,他的眼底亮晶晶的,像是被刺激出了眼淚。

顧璟越過他拉下了遮光板,“像曆晟這樣的人,從小就被曆家灌輸家族至上的觀點,他能為家族死了,也是件光榮的事。你也別為他難過。”

朔巡緊抿的唇微微動了下,卻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耳機裏潮汐的聲音不斷湧來,漸漸蓋過了飛機轟鳴的盤旋聲。

他閉上眼,眼前閃過一幕幕的畫麵,有一半在海裏,有一半在岸上。十五歲的剖骨之痛和二十五歲的解除契約剪輯在了一起,他順著時間往回走,最終停留在了一個意外的地方。

他還記得曆晟在兩個人纏綿之後,湊在他耳邊說的那句晚安。昏黃的燈火下,他極力壓製自己的心跳聲,生怕男人知道自己醒著。

他還記得很多年前那一個落在眉心上的親吻,憐惜的,輕柔的,溫柔得不像話。

……給他這個吻的人,死了?

朔巡靜靜看著前方,忽然呼吸一窒。

曆晟,曆家大少爺,那個強悍的,位高權重的,總是高高在上的男人死了?

才過了十年,他怎麽死了?

朔巡有些不敢相信。他在冰島隱居的十年驟然回想起來成了一片空白,重生以後命運似乎將所有的起伏都安排在了最初的五年。

都是和曆晟有關的五年。

從第一次接吻到第一次懷孕,流產,第一次被人捧在手心裏,拉著他的手對所有人說,這是我的夫人。

那就是他曾經追逐了十年愛情的模樣啊,彼時他想著,便越發的痛恨,決意將這一份愛徹底的丟掉。

……往後餘生,萬裏深海,人間漂泊,再也沒有人會讓他在大悲大喜裏起起落落了。

朔巡抹了下眼眶。

飛機從萬米高空之上緩緩下降。

 

“曆晟的葬禮什麽時候舉行?”

“一個星期後。”

 

朔巡住在了曆晟常住的那棟別墅裏。藍眼睛的貓咪帶他去了橘子的墓。墓地上幹幹淨淨的,一根雜草都沒有,看起來有人時常來看望。

“朔巡?”

朔巡回頭,兩雙碧藍色的眼睛對視著彼此。小鮫人的眼睛哭腫了還沒消下去,朔巡讓人去拿了熱毛巾過來,遞給了小鮫人,“你叫什麽?”

小鮫人糯糯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哭腔,“曆白。”

朔巡怔怔地看著小鮫人,直到把小鮫人看得麵頰粉紅,停住了哭泣,才堪堪收回了目光。“抱歉,你看起來實在……”

你實在很像我的弟弟。

這句話朔巡沒說完。小鮫人撲進他的懷裏,小小的拳頭用力錘了錘朔巡的胸口,哽咽得快要喘不上氣,“你,你怎麽才回來,你怎麽才回來啊……”

朔巡替小鮫人順著氣,鼻間有一點酸澀,連忙轉移了話題,“曆晟經常和你提起我嗎?”

小鮫人淚眼婆娑的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拉著朔巡小跑去了書房,“曆晟哥哥隻在立這個的時候提過你。”

朔巡看著書桌上的遺囑,久久的沉默下來。

 

“我能提前見他一麵嗎?”

“抱歉您……好吧,少夫人這邊請。”

 

朔巡終於走到了那奢華的金絲楠木棺材旁。他幾乎要認不出裏麵那個麵目全非的男人就是曆家大少爺。

入殮師給曆晟的臉上畫了很濃的妝去掩蓋縫針的痕跡,地震壓斷了曆晟的一條腿,右腿下麵空**一片。

朔巡站在棺材邊,低垂著眸子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才從口袋裏取出了一個銀色的十字架放在了棺材裏,低聲道:“這個十字架是朔白曾經送給我的,我……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他像是不忍再多看一眼,眼底的薄涼卻在轉身那一刻成了什麽複雜的情緒。

“怎麽不當麵謝謝我呢。”

棺材裏的男人活生生的站在幾步外,大門不知道什麽時候關上了,空曠的房間一片昏暗,每走一步都帶著回聲。

“阿巡……”曆晟停下腳步,俊美的臉龐一如往昔。

朔巡看著麵前完好無損的男人,忽然一拳打了過去。這一拳實在是凶狠,曆晟卻生生的扛了下來,嘴角一縷血絲蜿蜒而下。

朔巡氣得深深吸了一口氣,語氣都輕輕顫抖,“你怎麽能讓他為你哭?!”

“那你為我哭了嗎?”

相隔了十年的擁抱和親吻。

曆晟死死地抱住了朔巡,他抱得那麽緊,唇邊的血跡輕輕蹭在了朔巡的臉上,接著便在朔巡開口前撬開了他的牙齒。

“阿巡,我知道你會回來,我……”曆晟連聲音都在顫抖,他沒說完這句話,便迫不及待的吻住了麵前這個人。

失而複得,何其有幸。

朔巡被迫仰起頭接受了這個吻。曆晟吻得蠻橫,掃**完朔巡的齒間,便開始挑逗他的舌,碾過他的唇,連呼吸都要不講理的占有,纏綿得讓朔巡的拒絕都變了調。

“放啊嗚……”

朔巡的力氣向來比不過曆晟。

 

曆晟遺書的最後一頁寫著,時間是最好的解藥。

朔巡,你願不願意救他?

 

淩亂的臥室裏,朔巡被禁錮在了曆晟的懷裏,心跳聲讓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副昂貴的棺材,曆晟的氣息噴在他的脖頸裏,暖暖的癢癢的。

……活著也挺好的。

朔巡在曆晟看不見的角度眉眼微微柔和起來。

曆晟迷戀的親吻著朔巡的發絲,用力壓下了朔巡的掙紮,“別動,讓我抱抱。”

朔巡再次掙紮,無果,安靜了下來。

曆晟的眼眶在這漫長的靜默中紅了起來。

朔巡感覺到肩窩裏一涼,不由得愣了愣,“你哭了?”

“是,”曆晟承認得坦然,把朔巡抱得更緊了一些,“你不為我哭,還不許我為你哭?”

朔巡失笑。

曆晟捂住了他的眼睛,把他翻了過來,又小心翼翼的親了下他的唇,“以後你還要再參加一次我的葬禮,人類的壽命很短暫……別生氣了,再給我三個月吧?”

“這三個月我不碰你,我隻想多看看你,”曆晟頓了頓,朔巡拉開了他的手,狹長的睫羽一起一落撩人心弦。

“我很在意你。”

“嗯。”

“三個月。”

“嗯。”

意味不明的鼻音說不清究竟是同意還是被迫妥協。

曆晟吻在了朔巡光潔的額頭上,比記憶中多了一分甜。

 

第一個十年,他把這個人的碾碎。

第二個十年,他們糾纏而過。

第三個十年,他等得近乎絕望。

第四個十年……

“阿巡,我們重新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