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短得不能再短的對話後,裴朗很長時間都沒有在和他的這位特殊的病人說過話。

朔巡大多數時間都是沉默的,漂亮的臉龐平靜得宛如一潭死水,隻是在針頭刺入手背的時候,眉頭輕輕皺起,像是水墨暈染下連綿的遠山。

“再過兩天你就能出院了,今天還是要好好休息。”即使沒有回應,作為負責的醫生也要細心的叮囑。

裴朗離開病房的時候,看著那個修長的身影站在窗前,陽光為那削瘦的背影抹上了一層的暖意。

每天早上換藥的時候,朔巡總是看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裴朗曾順著他的目光,往外看去,視線所及隻有醫院花園裏一片綠油油的草坪。

他在看什麽?

這份好奇最終被裴朗壓了下來。每天七點定時檢查,換藥,離開,第二天也是一樣。

裴朗搖搖頭,往護士站走去,才到門口,就聽到了護士們嘰嘰喳喳的聲音。

“裴醫生,又給那個怪物打針去啦。”

“不是吧,裴醫生人那麽好要是被怪物吃了怎麽辦?”

“那也沒辦法啊,你沒看那個怪物是被大少爺抱著來的嗎。”

……

怪物?

裴朗站在門外輕咳一聲,走了進去,再把換藥的東西放回去後,聽到了身後的女護士低聲說,“裴醫生,你和那個怪物……”

“這裏沒有怪物,不要傳播謠言。”不管身後的嘀嘀咕咕,裴朗走到了門外,不知道為什麽,清晨一向冷清的過道裏竟然擠滿了人,嗡嗡的議論聲讓人聽到耳膜發疼。

裴朗擠入了人群中,人群的中心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朔巡似乎完全不受這嘈雜的環境影響,獨自站在窗邊出神,身後三米沒有一個人。

裴朗的眼裏閃過一絲詫異,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那正在看窗外的人的肩,“朔先生,你怎麽在這裏?”

朔巡轉過身,平靜的臉龐在晨光裏越發的蒼白,“可以和你聊幾分鍾嗎,裴醫生?”

裴朗點點頭,跟上了前麵那人的腳步。幾分鍾後,醫生辦公室裏端來了新煮好的咖啡香氣。

清晨的風帶著涼意,拂過朔巡披在肩上的發,朔巡轉身,接過了裴朗端來的散發著熱量的咖啡杯,麵色在熱氣中多了一分血色。

“你和護士說的,我都聽見了,鮫人的感知能力遠遠超過人類,用人類的眼光看,歸到怪物也錯。”

抿了一口咖啡,柔和的醇香在口中彌漫開來,朔巡瞥見了麵前這人端著的杯子裏的深褐色**,顯然與他的不同。

“多喝黑咖啡對胃不好,你的是卡布基諾。”注意到那打量的目光,裴朗微笑著解釋道。

定定的看了那笑容幾秒,朔巡偏頭又看向了窗外,“……謝謝。”

幾隻麻雀落在電線杆上,這個季節天氣正漸漸轉暖,冬日的積雪已經消失了大半。

“你在好奇,我為什麽每次都看著同一方向。”朔巡的聲音淡淡的。

愣了幾秒,裴朗爽快的承認了,“現在,我有這個榮幸被滿足下我的好奇心嗎?”

出乎意料的,朔巡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開口:“往這個方向,一直到東方的盡頭,有一片深青色的海,叫滄海,那是我的故鄉。”

故鄉麽……

不知道為什麽,裴朗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奇怪的想法——這是一個無法離開的人。

想必這句說出對朔巡很殘忍,但他到底是為什麽無法離開呢?

猶豫了幾秒,裴朗低聲問道:“你想回到你的故鄉嗎?”

這一句話仿佛帶著驚人的效力,裴朗看著那雕塑般的麵龐上,唇角上揚起了一個極為柔和的弧度。朔巡望著他,眼底仿佛有一層朦朧的霧氣。

“裴醫生,你是從曆家本家調來的吧?”

意外的轉折,裴朗點頭。

有某個瞬間,朔巡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神色,然而他開口時,又恢複成了眉頭輕蹙的模樣:“裴醫生,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我弟弟在曆家以東三十裏的那個叫西黎淵的深潭裏,他天生體質不太好,很容易生病,我不放心他,你能代我去看一下他嗎?”

電線杆上的麻雀飛走了。

辦公室裏又恢複了安靜,裴朗想起片刻前答應的這個聽起來有些莫名其妙的要求,無奈的摸了摸鼻子。

[幫了忙我們也算是朋友了,下次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朔先生。]

[……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裴朗。]

簡單的兩個字從那個人口中說出來,竟令人不自覺的感到愉快。

走廊裏突然傳來了護士驚恐的尖叫。

裴朗大步走到了門口,拉開門,濃鬱的血腥味撲麵而來。

走廊上,兩個男人抽搐著斷了最後一口氣。

朔巡站在兩具新鮮的屍體旁邊,厭惡地看了眼身上濺到的血跡,隨手扔掉了手中沾滿鮮血的凶器——那是他從裴朗辦公室裏帶出來的。

就在半分鍾前,這支他隨手帶出來的筆以閃電般的速度,輕而易舉的戳穿了兩個成年人的喉嚨。

在辦公室裏,鮫人良好的聽力就已讓朔巡分辨出了這正兩個從門前經過的人,正是上一世向他殘破的身體上澆下最後一桶鹽水的人。

在開門的一瞬間,殺意無法抑製的生長。

鮫人天性純善,是大海的孩子……可他,沒有辦法釋懷,那樣刻骨銘心的痛楚。

當場的謀殺,醫院裏慌亂做了一團,沒有人靠近他,這個曆家大少爺的特助正式坐實了“怪物”的稱號。

朔巡站在床邊,低頭看了看身上血跡斑斑的病號服,伸手,白皙的指尖上也被染得猩紅。

[那麽擔心他為什麽不自己去看看呢?]裴朗的話猶在耳邊。

他怎麽能回去呢……讓那個與他血脈相連的人看見這樣糟糕的自己……

曆家向來等級森嚴,兩個下人死了,曆晟派到他身邊的助理自然會找出合理的借口,絲毫不用擔心。

朔巡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他很少抽煙,在深海身為鮫人不需要這種東西,而到了曆家,他是在與曆晟的朝夕相處下,學會了抽煙。

曆晟抽煙的樣子很迷人,兩指夾住卷煙,火星燎動,目光沉靜,再優雅的吐出煙霧,一縷白霧不由得將他的心跳帶快一拍。

不,是曾經的心跳。

啪的一聲,朔巡打開了手間的銀灰色Zippo打灰機,正要點燃,卻被人強行合上。

“抽煙有害身體健康。”裴朗拿走了那支煙,順手塞進了垃圾桶裏。

打著電話的助理正向他們的方向走來。

“醫生對輕賤生命不是很反感嗎?”朔巡偏頭看著身旁的裴朗,眼裏有了一絲意外。

“你不是會輕賤生命的人,況且這兩個人也不是好人。”裴朗聳聳肩,正要繼續說些什麽,就被趕來的助理打斷了。

助理恭敬地對著朔巡比了一個請的手勢:“朔先生,大少爺有請,車已經等在樓下了。”

裴朗微微皺眉,卻見身邊的人一言不發的走向了電梯。周圍鬧哄哄的一片,那穿著病號服的身影高挑單薄,竟有些孤寂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