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漓緘默, 最後長歎一聲。

“我在被封印之前,去找過泠蕤,讓她不要插手這些事情, 安心養著。”洞庭笑了一下, “但我知道,她不會放棄的。懷遠也不會,這樣的結局, 在我意料之中。正因為我猜到了未來, 所以才去阻止。但是就像是泠蕤從不逼著我做些仁義道德的事情, 我也不可能逼著我的妹妹放棄她心中的所謂大愛。”

“泠蕤殿下和懷遠仙君都是為芸芸眾生而犧牲自己的好人。”阮漓抬起手,去撫摸洞庭的側臉,“不愧於天地, 也無愧於心。”

洞庭側過臉,輕吻阮漓微涼的手指:“不必擔心我, 這麽多年過去了,父皇母後還有泠蕤的離去, 我早已坦然接受了。況且我知道,泠蕤不會後悔這個結局。隻是阿漓啊——”

他拉長音,阮漓一怔:“怎麽?”

“你既然欣賞泠蕤和懷遠,怎麽還罵他們是好人呢?”洞庭忍不住笑,“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阮漓:“……”

他翻身起來,跨坐在洞庭雙腿之側,單手按住洞庭的胸口, 洞庭懶洋洋靠在榻上,滿臉的放鬆和慵懶。

阮漓挑眉:“好心安慰你, 卻忘了你就不是個正常人。”

“這麽說阿漓想離開我了?”洞庭洞若觀火, “剛剛忽然扯開別的話題, 要聽我的過往,不就是不想離開我麽?”

無論心裏是怎麽想的,但是在洞庭麵前,阮漓並不想暴露心思。

更何況他自己都還沒捋清楚自己的想法。

於是他麵無表情說道:“你想得可真多。”

洞庭的心跳很有力,阮漓說完這句話,就莫名覺得心虛,想要撤回手,卻被洞庭一把抓住。

洞庭握住阮漓的手,死死抵在自己的心口:“阿漓。”

阮漓垂眸看他:“怎麽?”

“不與你開玩笑。”洞庭神色淡淡地,“今天看那對兄妹離開,是不是很不舒服?”

阮漓沉默而片刻:“確實想家了。我是真的厭惡荒村。”

但是他又微妙地不希望洞庭離開。

洞庭忽而笑道:“倒也不是沒辦法不是麽?”

阮漓皺起眉:“什麽?”

洞庭微微起身,阮漓的手被迫按得更緊,和洞庭的心口嚴絲合縫:“殺了我,你就可以離開了。再也不會有殺戮,也不會有我的喜怒無常。”

阮漓心裏一緊,皺著眉凝視著洞庭,洞庭看不出情緒,隻微笑回視。

不知為何,阮漓覺得心有點涼,好像是再次發現眼前之人涼薄到自己的性命都可以做遊戲籌碼。他收回手,冷笑一聲,起身離開。

他回到自己房間,枯坐了近一個小時,思來想去,起身去了書樓。

之前看過的書還安靜地放在那裏。他走到一個書架前,按照記憶抽出一本書,一頁頁翻過去,卻不見了他親自夾進去的零散書頁。

阮漓麵無表情翻完,把書往桌子上一扔,抬眼看門口出現的人影。

洞庭仍舊風度翩翩,瀟灑自若,他拿出一張紙:“阿漓,你在找這個?”

那正是阮漓要找的東西。

剛相識的時候,洞庭發現一本書中寫到:殺了洞庭,阮漓就能離開。

他將那本書交給阮漓,阮漓撕下那一頁,藏在了書樓裏。

阮漓毫不意外那書頁最後又回到了洞庭手中,畢竟當時洞庭就暗示過他知道阮漓撕下了書頁,或許洞庭等的就是這一刻。

“想不到阿漓也不是永遠那麽君子。”洞庭瀟灑自若地搖了搖那書頁,“倒是讓我抓到了。”

阮漓安靜地看著他,神色漠然,沒什麽波瀾。

“阿漓下定決心了?”洞庭如此問道,他漆黑的眼睛像是黑夜,裏麵閃爍的光芒又像是冰冷的月光,“想要離開了?”

邪神又上前一步:“殺了我,你就能得償所願,要試試看麽?”

阮漓不言,走上前去,雙指抽出那張紙,在洞庭麵前一晃:“看清楚了?”

洞庭反問:“我早知道裏麵的內容,倒是你是否清楚呢?”

兩人此時已經靠得很近,洞庭抓起阮漓的手,按著自己的喉嚨上:“殺了我,你可以回去和親人朋友團聚,恢複自由,也不必再因為荒村裏的事情而心生厭惡。”

阮漓淡淡說道:“聽上去是個很不錯的提議,噩夢褪去,迎來清晨。”

“隻不過也有一點副作用。”洞庭低沉著聲音,像是在蠱惑,“以你的性格,為了離開而殺人必定會寢食難安,更何況我又待你不薄,你若是真的下手,那你就當真——和之前的你不同了。”

阮漓安靜聽完,抬眼展眉:“說完了?”

“自然。”洞庭笑道,“仍舊是看你自己選擇。”

“從一開始,我藏這張書頁就不是為了殺你。”阮漓左手一動,拿出一個打火機,“隻不過不想聽你拿著它絮叨而已。”

洞庭一怔,阮漓打開打火機,將火舌靠近洞庭:“我永遠不會用這個辦法。”

說完他幹脆利落地點燃書頁,隨即鬆開了手。

書頁迅速燃燒,阮漓用法術將火圈在裏麵,直到書頁隻剩一絲灰燼。

“我知道你不喜歡說教,也不屑於什麽拯救,因為於你而言,你根本無從說起脫離苦海。”阮漓直視洞庭的眼睛,眼神沉靜,冷漠下藏著不易察覺的柔和,“但是我不會如你所願沉淪黑暗。”

他一句接著一句說道:“我隻想與你一起生活在正常的世界,有陰有陽,有好有壞,哪怕我在陽光裏,你在旁邊的陰影中。”

那也是並肩而行。

洞庭看著灰燼,神色微動。

阮漓最後歎了口氣,後退一步:“你想看戲,我不阻止。你的思維我也不會用自己的習慣去矯正。但是這和我們能好好生活並不衝突,黑暗也不是完全與光明對立,我願意找一個敏感交點,能讓我們都共存。”

洞庭這一次是真的沉默許久,他輕笑一聲,有些震驚:“你又是何苦?”

阮漓語氣平靜和:“我心如此,你也不必再試探了。”

洞庭問道:“你真的不想走?這是唯一的辦法,留在這裏與你無益。”

阮漓聽他語氣,倒是一怔:“你是認真的?真的想讓我通過這種方式離開,而不是設計我?”

洞庭一笑,展開扇子:“一死而已,若是能博阿漓一笑,倒也算值得。”

不等阮漓翻白眼,洞庭又忽然變臉,難得神色嚴肅:“我自然是真心的。”

阮漓一時語塞,心中千言萬語翻湧成海,他歎了口氣,向外走去:“以後不要再提了,我不想再聽,從今往後——洞庭!”

就在他邁出書樓的刹那,洞庭飛速抱住他的腰,帶著阮漓飛入空中,阮漓猝不及防嚇了一跳,語氣都是從未有的氣急敗壞:“你做什麽?”

“給阿漓賠罪。”洞庭帶著他踏風而行,風聲凜冽,如今已經是初冬,但是荒山氣候與其他地方不同,雖然平時濕冷,但是整體看上去,隻是深秋而已。

阮漓被風吹得閉上眼睛,風聲凜冽,片刻之後的洞庭在他耳邊輕笑一聲:“到了。”

阮漓睜開眼睛,隻看見入目皆是紅色,紅楓如血,鋪落一地。

青山此起彼伏,山頭眾多,行宮在一個中等高度的山峰峰頂,後麵還有更高的山,阮漓也一直不知道,後麵的山裏還藏著一片楓葉林。

“這裏景色不錯,原本打算過幾日再帶你來,想到這幾天接二連三惹了你生氣,便提前賠罪了。”

阮漓這麽久以來,看見的都是濃鬱的深綠色和一望無際的荒蕪,忽然看見這樣的紅楓,也一時間怔住。

“山上景色單調,我已經叫人種下你之前說要栽的花草。”洞庭在阮漓耳側說道,“或許你還覺得無聊,可以養一些貓狗寵物。”

阮漓抬手去摸那豔麗的楓葉,忽然覺得自己有了生存的實感,而這片山脈也終於像是真真正正存在於人間。

“我不喜歡寵物。”阮漓看著紅綢一樣延綿不絕的紅楓,“再說家裏已經那麽多動物妖怪,再來幾隻,不就成動物園了麽?”

他忽然笑了笑:“這裏倒是生機勃勃,和荒村截然不同。”

現在想想,阮漓和阮洛原本要去采風的村莊也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旅遊景點,人來人往,一派祥和,誰能想到那裏和荒村僅僅隔了幾座山峰呢?

“喜歡這裏?”

“很喜歡。”阮漓呼出一口氣,“放心,不生氣了。”

“我倒是真心放你走。”洞庭抬手,一枚楓葉落在他的掌心,邪神將楓葉遞給阮漓,“隻是阿漓燒了書頁,怕是以後都無法離開我了。”

阮漓挑眉,接過紅楓,看著洞庭:“不要說話煞風景。”

洞庭笑了笑,直接閉嘴。

“你為什麽想放我走?”阮漓忽然問道,“不惜用這種方式?”

洞庭幽深的眼睛看著阮漓,沒有直麵回答:“當時我也是很想知道,你會不會對我下手。”

“你明知我不會。”

“倒也未必。”洞庭笑了笑,“你若真的對我動手,那你就已經不是最開始的你,我想看的戲或許就已經開場,那樣的話我也不會放你離開。”

“那現在的結果,你滿意麽?”

洞庭不言,也抬頭看著一地楓紅,他靜默良久,笑道:“不得不說,很滿意。”

“比起我去殺你這個選擇,你更滿意哪一個?”

“都很喜歡。”洞庭握起阮漓的手,阮漓垂眸看了一眼,卻沒掙脫。兩人十指相扣走在紅楓林裏,天地賜予這座山十裏紅妝,人走在其中,也覺得纏綿。

“這兩種結局對我而言,都還算不錯。”洞庭笑了笑,“我是存了揶揄你的心思。但是如果你真的對我動手,我的心或許會很意外地不舒服。”

阮漓看著前方:“為什麽?我真的對你動手了,不就合了你最開始的願望麽?”

“隻是覺得若是你為此對我出手的話,便不是你了。”洞庭笑了笑,“還是現在這樣的你更有趣。”

阮漓意味深長地說道:“看來願望是會變的。”

“若是一成不變,該是多無聊?”洞庭溫柔地笑道,“回答你剛才的問題,雖然對我來說都不錯,但我或許更喜歡現在這個局麵。”

如果阮漓真的為了出去而對洞庭動手,那麽阮漓的固執、隱忍和善良都是假的。

他也不過是為了離開而可以殺死別人的人罷了。

所以洞庭知道他藏起書頁時,應該是存了這種看笑話的心思。

隻是後來的發展出乎洞庭的意料,反而讓他覺得心情好了不少。

你為什麽想要放我離開?就算是存了一絲別的心思,但是你為什麽是真心想讓我回到現世呢?

洞庭避開了這個問題,阮漓也沒再問。

有些莫名的曖昧在他們之間纏繞,紅楓像是紅繩,綁住了他們。

阮漓想:或許洞庭隻是單純希望阮漓開心而已。

因為阮漓說想家了。

所以他再次提起了這個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