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隱去身形, 站在神殿之上,安靜地看阮漓離開。

阮漓的神色太冷靜,他的愛人習慣在危險的時候, 把所有情緒都壓抑下去, 等一切解決後才會爆發。

所以阮漓說不定會回來。

不過等他能成功回來的時候,洞庭的事情已經結束了。

更何況阮漓像是一根瀟湘竹一樣,總是筆直站著, 洞庭這樣逼迫他, 以他的自尊心, 不會允許自己被驅趕出去後,還要卑微地回來。

那時間就更充裕了。

洞庭手中托著阮漓脫下來的衣服,華美的綢緞上還有他愛人的溫度。

邪神就那麽站在高聳神殿頂端, 抱著阮漓的衣服,目送他離去。

讓他下定決心的是阮漓對他的愛意。

接收到漠然之人最濃重的愛意, 總是讓人受寵若驚,進而發現自己也已經愛上對方, 無法自拔。

所以阮漓必須走。

他們相愛是這次行動的前提。如果他們不愛彼此,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即使發生了,也無需逼阮漓離開。

情之一字到底還是害人害己,平生惹出事端。

洞庭歎了口氣,坐了下來,手指拂過阮漓的衣裳。

世人總說, 不要做你覺得對他好的事情,而是要問問他自己想要什麽。

或許你為他做了很多事情, 客觀意義上也確實是對他好, 可是他不想要, 那麽那些努力就都是你的自作多情。

洞庭原本也不想走上這條自作多情的路,可是事到如今他才發現,原來很多事情都是情非得已。

說到底,自己的計劃隻是兩者相較取其輕罷了。

那是個很冷血的計劃,阮漓不會喜歡,但是洞庭不得不這麽做。

因為今晚要發生的事情,事關阮漓的生死,所以說但凡他們之間沒有感情,阮漓都不必走。

可現在洞庭在乎阮漓的死活。

阮漓那盞燈慢慢走遠了,而村民的火把卻如銀河一般綿延而來,他們的鼓樂聲越來越近。

當初阮漓踏著這樂聲而來,如今樂聲尚在,故人不複。

洞庭垂眸去親吻阮漓的衣裳,他眼神柔和,神情卻淡漠,這讓他有些割裂,一雙隻有愛人才能看見的溫柔眼,和凡人仰望的神仙麵。

樂聲越來越近,火把的光現在有些刺眼了。

祭司和村長帶著人站在神殿前,沒有說話,歌舞聲也停下來,一瞬間安靜地有些詭異。

洞庭麵無表情地將阮漓留下的衣物放好,他俯視著那些罪人,荒村近些年沒有新生兒,除卻早已經是行屍走肉的那些罪人祖宗,剩下全村的人大部分都站在了這裏。

他們還分出一部分人繞去了行宮。

但是他們注定是無功而返了。

村民要找的人已經離開了荒山。

祭司和村長對視一眼,村長跪下去:“請殿下賜予我等永生之法。”

洞庭漫不經心地想到:神明尚有天人五衰之日,天地亦湮滅之時,罪人居然還妄想永生?

見無人答應,村長眼中閃過一抹狠戾,再次高聲喊道:“我等皆是殿下的臣民,若是殿下肯施舍仙方,我等必然對殿下忠心耿耿!”

洞庭輕笑一聲,沒回答。

見洞庭不答話,村長爬起來,嘿嘿冷笑:“殿下,您將神妃藏去哪裏了?”

這便是洞庭要阮漓走的原因之一。

阮漓那天放心不下,讓洞庭多看著點荒村,免得村民有什麽想法,估計他也想不到自己一語成讖。

洞庭還真的發現村民蠢蠢欲動。

這些人剩下的壽命都不算長了,一旦有人開始死去,必然會引起恐慌。

即使是在荒村這種地方,他們也想永生,如果比結界活得久,說不定還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這群人像是魔怔了一樣,不斷乞求洞庭救救他們,再被洞庭置之不理之後,他們終於瘋了。

反正遲早都是要死,不如賭一把。

抓住阮漓威脅洞庭交出長生不老的仙方,如果洞庭不給,那就殺了阮漓,再去殺了洞庭。

他們也知道要殺洞庭難如登天,但是當一群人陷入群體性瘋魔時,他們就不會考慮那麽多。

況且——“我們的壽命也快要到盡頭了。”祭司說道,“早死幾年和晚死幾年區別不大,所以我們今天站在這裏,殿下,您再強大,也不可能沒有一絲破綻。大不了我們同歸於盡,殿下別的不怕,難道不怕神妃死在您前麵麽?”

洞庭挑了挑眉:當然怕,不然我逼走他做什麽?

“我們不知道您把神妃藏到哪裏,不過沒關係。”祭司拿出武器,“他也離不開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殿下死了,我們會送他去找你的。”

洞庭懶得聽他們囉嗦,他看向遠方,看見阮漓已經接近裂口了。

“殿下,沒有阮漓,我們也不會放棄,您看這是什麽?”在場所有有異能的人都拿出一張符,洞庭隨意瞥了一眼,毫無波瀾地收回目光,仿佛在看一場鬧劇一樣,絲毫提不起興致。

那東西阮漓應該很眼熟,能弑神的魔氣,白堇用過。

這群人通過某種渠道搞來了不少,今天是打算拿不到東西就弑神了。

洞庭從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連個正經眼神都不施舍,甚至根本不現身,讓這一群人如同傻子一樣對著空氣放狠話。因為人要是和狂吠的狗一般見識,那就是拉低自己的格調。

他神遊天外,等自己回過神來的時候,那些人已經開始進入神殿了。

一群烏合之眾,又能做得了什麽呢?

但是洞庭並不打算放過他們了。

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就算他們傷不了阮漓分毫,但是被這麽一群瘋子盯上,總是不安全的。不說一定會受傷,但至少日子過不安穩。

他們要對阮漓下手這一點,真正觸怒了洞庭。

邪神冷冷看著腳下,手腕一翻,無數的樹根藤蔓忽然湧現,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木質的法術就遮天蔽日,仿佛恐怖片中才會出現的場景出現在人們的眼前。

前一秒還毫無征兆,後一秒身邊的人就已經被藤蔓纏繞住脖子。

洞庭抬手,喚出一把長劍,隨手一點,那把劍就衝入人群,見血封喉。

有人在哭嚷著外逃,有人在崩潰中撕扯那些藤,也有人跪下求饒。也有人反擊,但是魔氣有用盡的時候,藤蔓卻永遠望不到邊際。

洞庭沒有停下,今日他的樂園毀於一旦,他苦心經營多年,中途也幾次警告阮漓的親友們,為的就是保存這一處。

如今卻是他親手毀掉,心中卻無一絲悔意。

既然想要阮漓的命,就要承擔後果。

洞庭慢悠悠坐下,不再去看阮漓到了哪裏,他的愛人現在肯定已經出了結界,那就不要再看了。再看也不過徒添感傷。

萬一看到最後忍不住想把人奪回來,那就前功盡棄了。

洞庭拿出笛子,這笛子他給阮漓吹過,又用這柄笛子教阮漓吹曲子,這一年來,多少日月,他們就坐在紫藤架下,看著月色,聽著笛聲。

他本不該將聽月花移植過來的。

村民的聲音漸漸小了。

這裏許多年都沒有孩子了,死的都是成人,七扭八歪地躺在一起,看上去可怖又惡心。

洞庭不喜歡殺人。

可這一次他直接將村子裏的罪人都殺了。

無意間還替天行道了一次,洞庭如此自嘲。

這些人要是放出去,必然會成為禍害。阮漓就考慮過要如何處置他們,現在也不必煩惱八紘的監獄夠不夠大,以及這種特殊情況的犯人要如何處理了。

幹了自己最討厭的事情,心情果然很不好。

洞庭站直身體,抬頭看天空上方忽然密布的陰雲。

也很難說心情不好到底是因為什麽。

他一琢磨,覺得還是和阮漓生離死別更讓他難過。

洞庭腳下是屍山血海,他宛如地獄修羅,便是洪荒的邪物魔神,也不及他此刻可怖。

偏偏他錦衣玉帶不染塵埃,仿佛那些殺戮都與他無關。

隻有那眼神能透露出他此刻的瘋狂。

陰雲中傳來陣陣怪異的聲音,那是天道發怒的表現,很快,天道將降下百道天雷。

洞庭有處置罪人的權限,但是同樣條款諸多,像是這次直接將其全部滅亡,自然是違逆天道的。

外人或許覺得這是懲惡揚善,但是天道看來,很多人不該此時死。

所以洞庭是明知故犯。

天地震怒,將降天罰。

即使是洞庭,也未必能活著走出天罰。

這才是他一定要阮漓走的原因。

留下阮漓隻有兩種結果:一是阮漓陪著他一起被天雷劈死。

二是阮漓眼睜睜看著洞庭被劈死。

自從阮漓念了那兩句湘夫人,洞庭就下定了決心,因為他知道,如果阮漓不走,看著洞庭受天罰,要麽瘋要麽跟著殉情。

洞庭安靜看著頭頂那黑如墨汁的烏雲,第一道雷夾雜著天地之怒向他劈了下來。

洞庭在雷聲和閃電光中卻忽然笑起來,他越笑越瘋狂:“我想起來了。”

邪神在雷劈在他身上的前一刻,慢條斯理卷了卷袖子:“你曾經也想殺死阿漓。”

他迎著雷電,笑著抬起手,無數墨綠的光迎著雷點反劈回去。

“你也該死。”

作者有話說:

群體性狂熱的情況下,村民是不會考慮實力懸殊的,而且他們覺得自己本來也要到死去的年紀,那麽還是富貴險中求吧。一群亡命之徒,走到了絕路時,自然不會理智且有邏輯地考慮什麽事情,更何況雖然他們人多,但是都是烏合之眾,狠厲有餘,理性不足。

瘋批洞庭2.0版本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