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患矛盾日漸加劇的現在,我也曾憂心忡忡地考慮過江醫生會不會經曆醫暴,很快我便在心裏自嘲多此一舉,忘了你當初是怎麽喜歡上他的嗎?他這樣溫和耐心的醫者,應該是全天下最不容易遭受患者施暴的對象吧。
但曾經的這樁想法,儼然成了一個flag。
我都忘了自己是怎麽氣急敗壞趕到醫院的,出租車師傅被我催得像在開火箭,省人醫竟如開在天涯海角一般遠。
衝到神經內科的時候,病房走廊上擠滿了圍觀的病患和家屬,醫護和保安也在努力疏散和安撫群眾,大多人臉上都寫著驚魂未定。神內辦公室方圓幾米的案發地帶,已經被警戒線圍堵得一絲不苟。大理石地麵上有不少地方都塗著斑斑血跡,淩亂的鞋印,掙紮的輪廓,生動訴諸著剛剛的這裏,曾經有過怎樣的恐怖。
我拚命尋找著江醫生的身影,盲目必然帶來無果。我就像個沒帶設備的潛水員一樣穿梭在成千上萬的陌生魚群裏,呼吸緊促如深海溺水。
“吳含——”
突然有人喊出我的名字,才將我拖上了岸。
我隨即去找聲音的來源——
在電梯口的角落,有個女警官正倚在牆邊做筆錄,而她的對麵,正是看上去心有餘悸的季弘。
叫我的人正是他。
回光返照,我趕緊小跑過去。
“江醫生人呢?他受沒受傷?”停在季弘麵前,我的眼淚脫眶而出。
萬幸,江醫生並沒有受一點傷,南冉冉幫他抵擋了所有怨氣和刀刃。
她流了很多血,所幸沒有危及性命,已經被送去急診,江醫生隨行過去的,這會應該也在那。
陪我去急診的路上,大概是為了寬慰我慌亂不安的情緒,季弘有一茬沒一茬地找話題跟我聊天。
“吳含!你知道今天來砍人的那人多大嗎?”他一驚一乍的,故作誇張。
“多大?”
“是個老頭,都七十七了,”他用右手在我眼前比擬出連貫而快速的兩個“7”,邊說:“幹瘦幹瘦的,誰能想到他chua得就抽出一把水果刀,那洶洶氣勢,簡直寶刀未老啊。”
“寶刀未老是這麽用的啊?”我承認我被逗得輕鬆了一點:“為什麽會來你們科室鬧?你們是雙手不沾鮮血最不容易出事的內科啊。”
“你知道為什麽嗎?”季弘歎了一口氣:“那老頭的老伴,也七八十了,之前在家中風暈厥被送到我們醫院急診搶救,穩定下來後,就轉病房到我們科。結果,大概十天之前吧,夜裏腦幹出血,當場就死了,就在我們病房。她也不是江老師負責的病人啊,是李主任的。那老太家裏人來帶遺體回家的時候,也沒見他們多悲傷。但因為是在我們科室突發意外死的啊,江老師體恤家屬,自己出錢報銷掉那老太在我們科那幾天的住院費,還跟人家道歉,人家錢收了,沒再說什麽。真沒想到啊,白眼狼,今天直接提刀砍回來了。”
季弘禁不住感慨:“醫院的生老病死,真的太正常了,每天都有小孩哇哇哭著降臨在產房,每天也有遺體被推進太平間,有人笑必定有人哭。人生就這回事,再長壽也不過百年,總要走完這輩子,接受死亡這件事,老太好歹是在夢裏昏迷睡過去的,也沒太多痛苦。搞不懂,這些家屬,為什麽就想不通呢?為什麽呢?”
“畢竟是親人啊,一起生活五六十年,一時間無法接受很正常,你能適應一個已經習以為常深入骨髓的身畔人突然間徹底消失在你生命裏嗎?總要有個緩衝的時間,”我表露著自己的觀點,“但真不至於用這種偏激的手段來消化和發泄。”
大概是太過沉重,季弘漫長地呼出一口氣釋壓。他轉移話題,儼然擺成閨蜜的八卦架勢:“對了,吳含,我看你知道江醫生沒被砍之後精神就好多了,你對南冉冉救了你男人這事就沒什麽心理壓力嗎?”
“能有什麽心理壓力?”我問。
“心真大。”
“不是我心大,都這樣的情況了,我隻求江醫生別受傷就好,難道我第一時間要跑過去爭風吃醋,質問他說為什麽讓那個女人替你擋刀,為什麽不等我過來擋嗎?這太作了,不是正常人應該的行為。”
“這倒是。”季弘捏著下巴點點頭。
我瞥向走廊窗外,外麵的天空一碧如洗:“你聽沒聽過韓寒一句話。”
“什麽?”
“有時候,「虛驚一徹這四個字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成語,比起什麽興高采烈,五彩繽紛,一帆風順都要美好百倍。你可懂什麽叫失去。這些時間來,更覺如此。願悲傷恐懼能夠過去,事外之人更懂珍惜。”我回過頭去看季弘:“我爺爺年初小中風昏倒在地,我嚇得也快暈過去了,後來被送救護車送到你們科,醫生告訴我沒什麽大問題,我才像重新活過來了一樣。你在醫院工作,對這句話的理解,應該比我們普通人更明白一些。”
季弘不發一語,約莫在深思。
急診大樓近在眼前,我的心已經提前飛了進去,江醫生,你知道嗎,得知你還好好的,就特別好,是最好的那種好,比什麽都好。
省人民醫院的大廳裏一如既往地人來人往,我再一次大海撈針般找尋著江醫生,隻是這次旁邊多了隻視界更高也更遠的監測探頭,季弘。
“應該在外科急診,”季弘下推斷,“你別急哦,我們去那找。”
“嗯,”我對上季弘的眼睛,希望他能看到我神情裏的感激:“季弘,謝謝你。”
“唉……你也別謝了,咱倆誰跟誰啊,你現在也算我半個師娘了。”
……師娘,我額角似乎抽搐了一下:“感覺被叫老了。”
“誰讓江老師已經徐爺半老了呢。”
“好吧。”
繞過一個走廊和公衛,我和季弘一齊抵達外科急診室的門口,果不其然,江醫生就在裏麵,他站得距離門框很近,白大褂已經被脫下,掛在一邊手臂上。他穿著深藍的襯衣,向內翻卷到胳膊肘的袖口上,有不容忽視的,被血跡沁成紫色的斑塊。他正在和裏麵的醫師溝通,徒給我一個背影。
我想叫他的名字,就突然的一瞬間,如鯁在喉,喊不出聲,像陡然間失憶了,忘了他姓甚名誰,引起他的注意是全天下最難的事。隻有堪堪眉頭皺在那,努力鎮壓著一份欲泣的直覺。
“老師!”季弘替我投射出去這個對我來說很艱難的信號。
江醫生聞聲,很快回過頭來,他的目光掃過我和季弘,最終滴落在我臉上,上鎖的眉心頃刻間土崩瓦解。
“吳含,你怎麽過來了?”他剛才明明在用嚴肅的拿腔和裏麵的醫師說著話,但到我這裏卻刻意壓緩了不少。
我這時才找回了一點說話的技巧:“那個,季弘說,你們科室出事了,我過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麽事……”
我講得很慢很慢,怕哽噎得感覺又把我吞沒,搞得我很丟臉,明明當事人都一派平靜,我這個事外人反而哭出來,太慫了太不成熟了。
“沒事,”江醫生略微偏回頭和裏麵的醫生打了聲招呼,讓那醫生進去,才朝我和季弘走過來,他沒和我說話,先質問起季弘:“你告訴她啊?”
“對啊,我把師娘帶過來安慰一下老師您一顆受驚的心啊。”季弘回得義正言辭。
“嘴真快。”江醫生在季弘肩膀上按了一下。
“哎呦喂,疼。”季弘一邊肩頭放低,輕輕挑開江醫生的手,問:“那個,南冉冉沒事吧。”
江醫生偏眼看了下裏邊:“剛動手術,麻藥還沒醒,很順利,沒什麽大礙。”
季弘這才舒口氣,幾乎是同時,我也在心裏和他做出一樣的反應。
季弘幹咳兩聲:“那就好,你們聊,你們聊,我就不當電燈泡了,哎,走嚕。”
他說完就不作停留,頭也不回竄回走廊,像隻矯健又善意的獵犬。
“唉——這小孩,真是沒長進。”江醫生收回落在季弘身上的實現,平看向我來了,他眼睛溫和得像暑假的夜晚,說話的語氣是風拂過蘆葦叢:“嚇到了啊?”
我喉嚨發緊:“沒有……”
千萬別哭,千萬別哭,我在心裏反反複複告誡自己,我也搞不懂啊,找不到江醫生無助茫然到想哭就算了,為什麽這個人都站到你觸手可及的眼前了,反而更要淚崩。
我很久沒有啟齒,江醫生也是,他大概也心知肚明,在等我整理好我那些複雜莫名的少女矯情。
“我怕你嚇到,你沒什麽事就好。”泫然的意圖總算被抑製回去。我一隻手抓住另一隻胳膊,醫院的空氣裏,有不知道從哪裏過來的絲絲涼意,讓人有點冷。
是我的姿態激起了江醫生想要給我捂捂的*嗎,他忽然扯住我垂落在那的那隻手腕,順勢把我拉進他懷裏,還說出一句毫不相關的話:“別怕,我沒穿白大褂。”
“我怕什麽白大褂啊。”我支吾著說,這一秒鍾,我實在是憋不住了,撤下所有隱忍,眼淚啊鼻涕啊,根本刹不住車,一顆接一顆地往外滾。我怕什麽白大褂,我喜歡你還來不及。
“白大褂髒啊,全是醫院的細菌,”江醫生在我耳畔輕嗬嗬說:“沒有男醫生敢穿著白大褂抱自己家姑娘的。”
“那你袖子上還有血呢。”我摸索到他光裸的小臂,就著幾根手指在上頭刮了刮,潛意識地在確認他是不是真的沒別的傷口:“我真的好擔心你啊,今天季弘和我說,你本來明明不在辦公室的,非要趕回來蹚渾水,蹚渾水就算了,還當著歹徒的麵把他們往另外一個門趕,你會不會應付突發狀況啊,這時候就不應該動,老老實實等待警察來控製現場,實施救援。”我禁不住要埋怨起江醫生來了。
“不會,”江醫生竟麵不改色,大言不慚地承認了:“職業生涯第一回遇到這種情況,隻想著盡快讓學生和同事離開這個小空間,反正我也在最後邊擋著,”他單手在我後背輕忽忽地拍了兩下:“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按照你說的辦。”
“還是別有下次了吧。”我本來撐著他臂彎的手,著實忍不住掐了江醫生一下。
他像沒有痛感似的,一動不動。
“在醫院這樣抱著是不是不大好啊?”我不好意思問。
“沒關係,我這會工作服沒穿身上。”江醫生答。
好吧,就讓我沉醉吧,在不可思議的地點,春風沉醉的醫院走廊,僅有幾毫米的,近在咫尺的間隙,我能瞥見自己的睫毛就黏貼在江醫生白淨的脖頸上,他的襯衫領子還泛著曾經洗滌後的清潔香氣。而我的腦子裏,唯獨隻有一個念頭,什麽都不願想,隻那麽一個念頭,就是想要抱緊他。
好夢終歸會醒的,診室裏的,那名方才在和江醫生交談的男醫生走了過來。
“江主任,你老……”他適當地停頓一秒,但脫口而出的那個字眼,還是讓我揣摩出他本打算的用詞:“嗯,南冉冉醒了,她說想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