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萱的病, 簡單來說,是走火入魔。
始無在和黎丹姝介紹李萱病情時說,李萱因為一個決定動搖了道心, 不甚走火入魔, 戕害了靈府, 以致神智時有不清。心魔初顯,攬月真人並摘星真人便已出手助李萱克製心性, 隨後掌門引風真人更是與醫聖合力為李萱拔除了心魔, 保住了她的神魂無憂。隻是心魔一事, 本就源自李萱本身,她自己堪不破,即便借由外力強行替她穩住了修為, 她的靈府也永是混沌。
李萱曾是瓊山十分耀眼的劍仙。
摘星真人雖是瓊山劍, 但她收的徒弟蒼竹涵卻不算是十足的劍修。於蒼竹涵而言,他的道更深植於心性,劍隻是表現形式之一。李萱則不然, 李萱是以劍為道的人, 她的人就像她的劍, 剛直不阿, 寧折不彎。
在晅曜出現之前,其實大多數人都以為下一任的瓊山劍會是由李萱擔任, 瓊山的未來, 會由她輔佐蒼竹涵共同擔當。瓊山隻要有他們兩人在, 足以再保上清天百年無憂——當然,這都是在李萱出事之前。
李萱出事, 瓊山劍的繼承者隕落。瓊山忙得焦頭爛額,石無月也正是借了這個空檔在上清天攪起了風雨。那會兒黎門首當其害, “她”寄書十八封求救,卻一書也未向瓊山發出,除了不想再給蒼竹涵添麻煩,也有體諒在。
瓊山派已經無“劍”了,若還要逼他們為大義再遣出他們的“道”,一旦此“道”折損,瓊山派將會失去的可不是未來百年的仙首的地位,還有他們自“母神”處承下的“責任”。
這也是瓊山弟子不喜黎丹姝的根本原因,當年瓊山本就處於危機之中,卻因她的錯誤引得蒼竹涵涉險,要不是摘星真人救助及時,瓊山險些真陷入“劍”折“道”消的境地裏去。
當然,明事理的人都知道這和黎丹姝無關,救助黎門是蒼竹涵自己的決定。隻是人心哪得十足公正,那些心痛心驚,舍不得加在自家人的身上,難免遷怒於人。
這些道理黎丹姝都懂,她卻對此頗為不屑。
要說對不住,這天下她也隻對不住蒼竹涵,絕對不包括瓊山派。明明是他們將重責壓在了蒼竹涵的身上,蒼竹涵不聲不響承了,卻還要將他的神魂一並都綁在上麵,不許他有一點自我偏心,但凡他涉險了、出格了,便要絮絮叨叨扯出諸多不妥。
憑什麽?
都是被蒼竹涵護著的家夥,被保護著的人,有什麽資格來要求保護者要全心全意?
就像李萱。
她曾是瓊山劍,她的師尊攬月真人視她如己出。可當她折了,曾說過隻會收蒼竹涵一人為徒的摘星真人不還是收了晅曜為徒,那把威風凜凜的仙劍,最終也不仍是給了這名後來者?
晅曜的存在就是李萱被放棄的鐵證。
黎丹姝對李萱天然有好感。這誠然有一部分源自於她們曾見過,但更多的一部分則是因為蒼竹涵。黎丹姝看著李萱,就仿佛看到重傷之下的蒼竹涵。當年與石無月一戰後,他如此虛弱,是付出了多少艱險,才穩住了大弟子的位置,沒有像李萱一樣被放棄?
黎丹姝心裏難受。
她越難受,就越希望李萱能恢複如常,能重新成為當年的金丹劍仙。
她沒有再說話,一聲不吭地開始運功。
始無在一旁觀察著她,見她神色忽而有異,敏銳道:“我覺得你好像誤會了什麽。”
黎丹姝沒有理會始無,始無見狀頗為無奈,他搖頭歎氣:“你這心思真是……哎,算了,反正處久了你也能明白。”
黎丹姝心情不好,連一邊的晅曜都察覺了。
他感覺到黎丹姝似乎瞪了他一眼,他幾乎是反射性地對自己一天的行為進行了自省——他今天沒有說錯話,也沒有冒失壞事,說起來,他今天隻幹了一件事,就是帶著黎丹姝來見始無啊!?
他路上還悄悄幫她開了一樹的花給她瞧,她總不能是因為這件事和他生氣。晅曜腦子轉的飛快,既然黎丹姝不是因為他的行為生氣,那根源就隻能在始無的身上了。
晅曜狠狠瞪了始無一眼。
始無:“……我覺得你也誤會了什麽。算了算了,我倒黴,我倒黴!”
始無見晅曜如石頭一般壓在陣上,心知自己在不在都無所謂了。他也不想被晅曜盯著過上兩個時辰,幹脆甩甩袖子,去別的峰頭逛逛,找點樂子。
始無走了,晅曜壓陣。黎丹姝坐在李萱的對麵,微微閉著眼。
她今日戴了晅曜送她的五彩寶石簪,一根金簪斜斜插在鬢間,像是從發間長出的一枝春光。晅曜從前最不耐煩等待,可他如今瞧著黎丹姝,倒覺得時光並不難熬。
瓊山的萬古長春似乎真有可取之處,晅曜漫不經心地想,至少安寧得不令人討厭。
黎丹姝進了李萱的靈府裏。
她見過劍修的靈府,卻從沒見過這麽古怪的靈府。
李萱的靈府界中既沒有永不停息的天火,也沒有遍地焦火。正相反,李萱的靈府內是春暖花開,風和日麗。
黎丹姝還記得始無說過的話,李萱心中有魔,所以即便眼前瞧著一片安泰,卻也是半點不敢放鬆。
她走在這片桃林間,小心翼翼,在快要走出去的時候,聽見了人聲。
那是三三兩兩穿著瓊山製服的女弟子,黎丹姝躲避不及,不小心踩上了枯葉,便被這些女弟子發現了。
她們瞧見了黎丹姝,眼中隱有好奇,倒沒有敵意,反而笑嘻嘻地同她說:“你就是今天新來的女弟子嗎?”
黎丹姝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瓊山製服,猜到這是李萱的意識自動在為她這個被她主動接納了的入侵者編織身份,她原本就很擅長扮演,當下也不含糊,笑眯眯地點頭說:“是呀,隻是我迷路了,師姐們能領我走一段嗎?”
瓊山派的弟子性情都不錯。
她們也不責怪黎丹姝亂走,招招手就讓她跟著來,還不忘同她科普些規矩。
係著桃花簪的一名女弟子說:“咱們瓊山沒什麽大規矩,隻是有些戒律要守。所以新入門的弟子首先要去拜訪李萱師姐,她是正法弟子,新入弟子需得由她授戒,完成受戒後,才能前往內門弟子修習的小青峰。”
這些倒是黎丹姝不知道的,她點點頭,十分溫順的模樣。其他弟子以為她是膽小,還不忘寬慰她,說:“你不用擔心,李萱師姐雖然看起來嚴肅,但其實心很軟的。咱們隻要守心持正,她便不會苛責。”
黎丹姝想了想李萱的樣子,也不覺得李萱真是個不近人情的冷漠家夥。
她們一路走著,於山前殿還又碰上了一個迷路的女弟子。
這個女弟子比黎丹姝從桃林出來還誇張,她在原地轉了好幾圈,見到了黎丹姝她們,就像見到了救星,連忙跑了過來,眼圈都紅了,說:“師姐,我找不著入門的路了,您能不能——”
戴著桃花簪的女弟子聞言忍不住撲哧笑出聲。她指了指右側,揶揄地同那名女弟子道:“蘭華,你又弄錯南北了,你往南看。”
那名快急著哭出來的女弟子揉了揉眼睛,果真看到了蒼竹涵之前指給過黎丹姝的那條小道。
女孩子又笑了起來,她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有淺淺梨渦,她說:“對哦,我怎麽又找不到了。”
為首的女弟子聞言忍不住搖頭,她說:“蘭華,你明明是渡過問心池的,怎麽性情還是這麽冒失。”
那名女孩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紅著臉說:“問心池洗靈不洗性情嘛……”
那女弟子像是拿她沒有辦法,搖了搖頭說:“也是李萱師姐太慣著你了,要我說呀,你讀上百遍清淨經,這性子也就能沉穩些了。”
女孩聞言有些得意又有些窘迫,她說:“我不會給萱師姐添麻煩的,我今天是念了三十遍清淨經才出門的!”
那女弟子聞言徹底沒了辦法,她連連搖頭,又瞧見了黎丹姝,心中浮出一念。
女弟子指著黎丹姝同女孩說:“正好,這位是今日新入門的女弟子,算是你師妹,尚未見過李萱師姐。不如你來行師姐之職,帶著她去見過李萱師姐,再安頓好。清淨經對你是沒什麽作用了,或許長些輩分對你有用。”
女孩嘿嘿一笑。
她也知道眾人是關心她,並不反駁女弟子的安排,瞧見了黎丹姝後,更是十分好奇。問她:“你好,我是蘭華,是前年入門的內門弟子。師妹怎麽稱呼呀?”
黎丹姝愣了一瞬,心道黎丹姝的名字估計不能在瓊山用,稍稍思量後,回答說:“我叫紅珠,師姐叫我紅珠就好。”
蘭華點了點頭,她長得很喜慶,笑起來的時候更是有兩個酒窩。
她有些拘謹地試探著拉了拉黎丹姝的手,黎丹姝沒有拒絕,她便開心地笑彎了眼睛。蘭華說:“紅珠師妹,你放心,我雖然有些不靠譜,但我會努力照顧你的,你以後有什麽事情都可以來找我!”
為首的女弟子聞言無奈道:“你還是先把她帶去見李萱師姐吧。”
蘭華找著了路,便心情雀躍地領著黎丹姝去了。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當師姐的快樂中,什麽都與黎丹姝說。
她與黎丹姝說:“師妹,你知道嗎?我當了兩年多小師妹啦,這兩年不知怎麽的,後山似乎不太穩定,掌門和長老們都沒有收徒的意思,我差點以為我一輩子都當不了師姐了。”
黎丹姝看了看這小姑娘,倒也不覺得丟人,溫聲叫了句:“蘭華師姐。”
蘭華聞言紅透了臉,她期期艾艾地應了,應完還不忘說一句:“師妹,你真好看呀。在這瓊山,我都沒有見過比你更好看的人了,你一定能被長老們收為親傳弟子的。”
黎丹姝心覺好笑,瓊山五子看起來可不太像是會因容貌選弟子的人——啊,摘星真人可能除外。
不過蘭華這話還是讓黎丹姝頗為警覺。晅曜的容貌相當出眾,他在瓊山也從不遮掩,這女孩說她在瓊山沒有見過比她更好看的人,豈不是意味著李萱靈府形成的界裏,時間怕在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李萱剛出事的那會兒。
她的靈府竟然一直停在這會兒嗎?
黎丹姝皺著眉想了會兒,還是想不出更多有關李萱出事的細節,這事始無似乎也並不清楚,按照始無對黎丹姝的說法,李萱是在某天突然道心不穩生出了心魔,他覺得可能和李萱作為執法弟子做出的諸多決定有關,但更詳細的也不清楚了。那會兒他與其他人都守在後山,知道的確實不多。
不管怎麽說,還是先見到李萱要緊。
黎丹姝一路敷衍著這小姑娘,一路觀察著周圍景色。她瓊山走過的地方不多,這一路除了山前殿,幾乎便沒有她認識的地方,不過這些地方的花草樹木皆瞧不出半點模糊的地方,真實地仿佛她就走在五十年前的瓊山裏。黎丹姝當然不會覺得這是因為李萱將瓊山的一草一木全部記進了心裏,能有如此世界,應當是因為李萱身為金丹劍仙,實力所致。
這樣的人,如今卻成了個腦袋不清楚,連下山都不能的病人……
黎丹姝微微垂下眼,想到了“自己”。
“到啦!”不等黎丹姝想更多,蘭華已經指著不遠處的正法閣同黎丹姝說,“萱師姐白日都在這裏,我帶你去見她!”
說著蘭華便拉著黎丹姝進了殿中。
她與李萱關係瞧著確實不錯,一路上半點拘謹都無,正法閣的弟子還會主動和她打招呼。
蘭華解釋:“我是李萱師姐下山救回來的,一開始沒入門的時候,就住在正法閣,所以和大家比較熟——啊前麵左拐,馬上就能看到萱師姐了!”
黎丹姝隨著蘭華的說法左轉繞過了百寶架,百寶架後,正有一名高冠束帶的年輕女修,抱著一捧書整理。
“萱師姐,我來看你啦!”
蘭華笑眯眯地湊了過去,伸手就要幫年輕的女修整理那些書籍。年輕的女修麵上露出無奈的表情,倒也順了女孩的心意。她將書本交給了蘭華,略一抬眼,瞧見了黎丹姝。
李萱微微有些訝異。
她看向黎丹姝、比瓊山靈泉清透的眼睛裏慢慢浮出笑意。
姿容清俊的女修向她微微頷首致意,溫聲問道:“這位師妹是?”
這是五十年前的李萱。
黎丹姝無比清晰的認識到這一點。
這是“她”曾想要在瓊山宴上結識的朋友。
有那麽一刻,黎丹姝差點要脫口而出自己的名字,好在她壓住了舌頭。
黎丹姝也彎起了唇角,她同李萱道:“萱師姐,我是紅珠,今日新入門的弟子。”
黎丹姝在李萱的靈府裏探查著,晅曜在陣外數著時間。
他看著黎丹姝,覺得她這樣少見的安靜是很好,可時間久了,卻又令人心煩。晅曜心想,黎丹姝什麽時候安靜過這麽久啊,她是這麽矯情又矜貴的客人,每天光是為喝茶,都能折騰個半日。
她哪裏是會這麽久都枯坐著的性格。
晅曜守著。
他守得鬱悶。
太陽一點點的要落山了,黎丹姝還在坐著。
晅曜察覺到了不對勁。
兩個時辰早就過去了,黎丹姝卻還沒有出來,這和始無說的不同。
晅曜急了。
他抬手就想要強把黎丹姝拉出來,卻在出手的瞬間,被不知何時回來的始無抓住了。
始無皺眉道:“晅曜,這可不是任性的時候。”
晅曜毫不退讓,他說:“你說了治兩個時辰,可現在至少過去了兩時一刻,她該出來了。”
始無卻絲毫不這麽想,不如說,黎丹姝還在李萱的靈府內令他驚訝。
始無頗為高興道:“你弄錯了,我說兩個時辰,是因為我自己在她的靈府裏不過也隻能待上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後,李萱就會察覺到不對,將我驅除出去。你知道她的脾氣,我也沒法在不傷她的情況下強留。”
晅曜理解了始無的意思,他蹙眉道:“你騙她?”
始無不快道:“我何時騙她了,我說請她治療,也說了這次大概是兩個時辰,誰知道她這麽爭氣,這麽會演,過了兩個時辰都沒有被李萱發現不妥,還能待著。晅曜你該高興才對啊,李萱要是康複了,你師兄能輕鬆不少。”
“你從前不也總念叨著要她早點好嗎?”
晅曜一時語塞。
他惱怒道:“但她也很重要啊,我答應了師兄不讓她出事的!她沒有修為了,李萱還是金丹劍仙。萬一在靈府裏,李萱動了手,她最多也就是能活著出來!”
始無不解了:“活著出來不就行了嗎?”
晅曜想也不想:“當然不行!”
始無:“……”
晅曜自知失言,他說:“我、總之,我有責任的,師兄把責任交給了我,我得履責!”
始無懷疑地看著他。
晅曜:“……”
晅曜凶巴巴:“你看什麽!”
始無猶疑道:“晅曜,你的‘心’你最近有沒有看過,它有變化嗎?”
晅曜覺得始無莫名其妙,他說:“我的心怎麽了,我的心好得很。你要看自己去看,現在先把事情解決了,你不肯讓她出來對吧?”
始無說:“機會難得,咱們沒道理自己放棄。”
晅曜也不和始無糾結:“那我也進去。”
始無聞言:“……”
他低喝道:“祖宗!你別搗亂行不行?”
晅曜根本不和始無商量:“我早說了我是最合適的,李萱傷不了我,是你怕掌門和我師尊,提都不肯提這事。入夢探魂這點小把戲,你以為你不教我就不會了?”
他當著始無的麵,結出了印,笑得有些邪氣。
“不想我會,你用的時候就得記得避著我啊?你當著我的麵用,和教我有什麽區別。”
始無臉都白了。
晅曜也不是什麽大惡人。他說:“我不會亂來的,你放心,我絕不傷李萱,我也想她好,我隻是進去看看,沒有萬一,我就旁觀,有個萬一,能為你保住兩個人的,也隻有我。”
始無想說,你不進去,我也能保住兩個人,最多其中一個受點輕傷!
但晅曜根本不是商量的態度。
他雙目灼灼地盯著始無,大有始無說一個不字,他就連承諾都不守,直接自己進去親殺一輪的意思。
始無蠕動嘴唇,最終說:“不能讓你師父知道。”
晅曜擺了擺手:“知道。”
晅曜瞧了一眼陣中安靜的黎丹姝,他是真瞧不下去了。
還是去瞧動著的好。
晅曜這麽想,也這麽做了。
於是在黎丹姝於五十年前的瓊山待了一月後某日。
她正好不容易與李萱混熟,每日與蘭華一同來幫著她處理正法閣的一些事時,李萱的世界出現了新的變化。
一直是晴日的瓊山下雨了。
就在下雨的當天,當時引過黎丹姝的那位女弟子引來了一位新人。
她臉頰微紅地同李萱介紹:“李萱師姐,內門又來了位新師弟,天賦驚人,極可能成為您的師弟呢。”
是廣義上的師弟,和成為師弟可不太一樣。後者意味著對方也會成為長老的親傳弟子。
可要成為長老的親傳弟子可不容易。
那位女弟子慣來是穩重的人,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可見對方不僅僅是“天賦驚人”。
李萱向外間看了過去,黎丹姝也很好奇五十年前瓊山除了蒼竹涵還哪兒來的“天賦驚人”。
她同李萱一並看了過去。
隻見身著瓊山弟子袍的青年正收了傘,空氣中濕潤的雨氣半點沒有黏上他的頭發,與整片雨幕格格不入的青年聞聲同樣向他們看了過來。
青色的雨幕在他的身後,他姿容清俊,眼若琉璃,微微勾起嘴角的時候,漂亮得像是數千年前畫像裏的神仙。
他朝黎丹姝笑了起來,招呼道:“李萱,我是晅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