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山河知道聖湖玄境的事, 黎丹姝不太意外。但他說巫馬長緣知道這事,而不是巫馬城或者巫馬暉知道,這就有些意思了。
黎丹姝能在魔域活這麽多年, 當然不全是靠著裝瘋賣傻。她向月山河道了謝, 見他也沒有阻攔的意思, 便施施然告辭,領著晅曜準備去見巫馬長緣了。
走的路上, 她和晅曜解釋:“月山河的態度很奇怪, 他應該猜到我們要找玄境不是什麽好事, 卻仍然半點沒有猶豫地告訴了你我。這可不是一句‘謝禮’能解釋的。”
黎丹姝說著她的想法:“人隻會對無用的東西視若無睹,然而聖湖玄境對整個聖海宮而言,不可能是無用之物。”或者說, 即便聖湖玄境對魔域無用, 但如今它極可能關押著石無月要的人,那它對淵骨、對月山河而言,就不可能是能放任不管的存在。
排除這點, 月山河態度如此微妙, 就隻有一種可能了。
“要麽, 月山河和聖海宮覺得聖湖玄境堅不可破, 即便告訴我們怎麽進去,我們也掀不起浪。”黎丹姝說了一種可能, 頓了頓, 她複又說:“要麽, 便是這聖湖玄境也危害到了他自身的安全,他巴不得我們毀了它。”
而從月山河的態度來看, 黎丹姝覺得很有可能是兩者兼有。
從李萱那兒得知,聖湖本身是母神封印戰神骸骨的神器。而黎丹姝也記得, 淵骨破開魔域的封印,所用的正是戰神遺骨。
對石無月而言,或許相城女人的血肉比破開魔域更重要,但對魔域生物而言,絕對是能夠破開魔域的戰神遺骨更重要。
若是聖湖下真有戰神骸骨,淵骨出於私心,想要毀掉玄境,尋到骸骨也什麽奇怪的。
唯一奇怪的是……淵骨會生出私心嗎?
黎丹姝走著走著又停下了腳步。
淵骨沒有私心。
他甚至沒有太多的情緒。
石無月信賴他,甚至願意讓他來做代行者全賴於此。對淵骨而言,玄境裏的女人一定才是最重要的。他絕不會為了戰神骸骨而對石無月的命令陽奉陰違。
關於這一點,黎丹姝在魔域已經印證過無數次了。
她停下了腳步,驀然回頭望向月山河。
月山河仍站在原地。
樹葉在風的鼓動中發出沙沙的聲音,似乎有些吵到了他。
黎丹姝看見他伸手去撫平了枝葉,在寧靜和煦的光斑裏,向她投來了一瞥。
然後那抹光停住了。
兩人相距遙遙,黎丹姝卻詭異地能感覺到對方的視線牢牢停在了她的身上。隻是那視線全無惡意,也並不熾熱滾燙。一定要形容的話,像是江水,微涼綿長,又隱有驚濤拍浪。
那江水停繞在了她身上,似是也發現了對方在看著自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江水平寧,他微微露出了一抹笑。
黎丹姝想起淵骨,淵骨感情淡漠,他甚少笑過,僅有的幾次,也是充滿戰意殺氣,從未有過如此平和、隨心而動的微笑。黎丹姝敢發誓,連喜好都沒有人,絕不會露出這樣的、這樣仿佛看到了心愛之物的笑。
淵骨都沒有的東西,月山河卻仿佛有。
他竟然可能真的有“心”。
一個分魂擁有著本體都沒有東西。
黎丹姝感到令人費解,繼而毛骨悚然。
晅曜察覺到她的微微發顫,伸出手扶住了她,低聲問:“怎麽了?”他順著黎丹姝的目光瞧見了樹下的月山河,自然也看見了他令人不快的表情。
他低聲對黎丹姝說:“他聽到你說的話,威脅你了?”
晅曜握上劍柄:“別怕,我現在就去殺了他。”
黎丹姝聽到這話,連忙握住了晅曜的手背。
她一抬頭,就能瞧見晅曜明亮而擔憂的麵孔。晅曜就站在她的身邊,溫煦的靈力源源不斷地包容著她,好似少年人永不枯竭的愛意。
莫名的,黎丹姝鎮定了下來,她不僅鎮定了下來,甚至生出了探尋的勇氣。
月山河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的秘密或許就是淵骨的秘密。
淵骨是石無月身邊最強悍的護衛,若是有朝一日石無月當真卷土重來,淵骨必然會是蒼竹涵和晅曜的大敵。
若是能掌握淵骨的秘密……
黎丹姝想了想,她讓晅曜在原地等她,兩步走回了樹下。
她走的有點急,到了月山河身前的時候,甚至還有些喘。
黎丹姝抬頭凝視著這名與淵骨別無二致的“月穀遺民”,她避開了月山河想要替她整理額發的手,直接道:“你將玄境的事情告訴我,是想要我們幫你摧毀它嗎?你討厭它。”
最後一句黎丹姝用的是肯定句。
月山河望著她,從她的眼睛裏看見了微閃的光,知道自己不應該承認這點,可他不想在她麵前沉默。
他回答黎丹姝:“是,我希望它能消失。”
黎丹姝確認了。
月山河確實擁有淵骨所不具備的“心”。
這實在是太令人震驚了,淵骨沒有的東西,他分出去的意識卻能擁有。或者說——正是因為分出去了,他才沒有這部分?
那這事石無月知道嗎?他知道他麾下的代行者,隻是表麵上無情無欲嗎?
如果殺了月山河——
黎丹姝心髒停了一瞬。
——淵骨會擁有“心”嗎?
一個擁有七情六欲,能夠被引誘、被欺騙的代行者,對石無月而言還能信任嗎?
若是不能。淵骨替石無月做了那麽多的事,掌握了他那麽多的秘密,以石無月的性格,會不會殺了他?
淵骨一死,借由他的強大方才平息的叛亂會否再起?
魔域會不會亂起來?
一旦魔域徹底內亂——身在上清天的她,是不是就徹底自由了?
大概是這個想法太過誘人,月山河察覺到了她一瞬泄出的情緒。
他低頭凝望著黎丹姝,慢聲說:“你想殺我?為什麽。”
黎丹姝很快收好了情緒。
她裝得若無其事:“沒有,你誤會了。”她向月山河笑得純然無辜:“我連金丹都沒有,怎麽會想要殺比我強大這麽多的你?”
黎丹姝輕描淡寫:“是你誤會我了。”
月山河抿唇不語。
黎丹姝向他頷首:“謝謝你告訴我玄境的事,明天見。”
月山河沒有再開口。
黎丹姝向他告辭,走回了晅曜的身邊。
晅曜一邊將她護回自己的身後,一邊抬眼看向了月山河。
他與黎丹姝說話時的表情明朗,瞧見他的眼睛倒是冰冷。
比起晅曜毫不遮掩的殺意,黎丹姝那說一瞬間露出的真心,倒也真可以說是誤會了。
風還在鼓噪。
這一回她沒有再回頭了。
黎丹姝知道自己此時應該把自己最新的發現告訴晅曜,讓他現將危險滅殺於萌芽之中,才是最好的辦法。可她卻發現自己好像說不出口。
是的,淵骨不是個好人。
他言而無信,還派骨頭人來監視她。
可是從另一麵來說,骨頭人保護了她免於相城危險,又在晅曜追來時與其對峙,給了她逃生的機會。便是淵骨本人,縱然他是石無月的走狗,可他在魔域的時候,也確實給予了她庇護。
她想到淵骨穿上她送的衣服,魔氣被驅散卻似毫無所覺;她想到淵骨教她刀術,告訴她自保需得自勉。
她想到淵骨無知而無欲,被她畫出喜好的模樣。
她想到他站在不離城,冷漠又孤獨。
黎丹姝沒有再回頭去看月山河。
她忍不住攥緊了手指,心想:或許該盡可能的保全玄境。或許、或許淵骨活著也並不會給上清天造成多大麻煩。
晅曜並不知道黎丹姝複雜的心裏路程,他抱怨黎丹姝和月山河走的太近。
黎丹姝對他的抱怨左耳進右耳出,完全不知道自己阻止晅曜殺他是對是錯。等晅曜說完了,才忍不住說:“曜君,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為了一個可能,就放棄了一個能夠將危險滅殺在萌芽中的機會,你會覺得我婦人之仁,做錯大事嗎?”
晅曜聞言笑容漸淡,他麵容凝肅地看了看黎丹姝,低聲問:“你是要救石無月嗎?”
黎丹姝聽到這個假設,露出了難以形容的表情,她憎惡道:“怎麽可能!”
晅曜便鬆了口氣。
他輕鬆道:“那無所謂。你要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麽結局會被“可能”左右,若這結局是命中注定,便是你撲滅所有可見的可能,該發生的事還是會發生。若這結局能被改變,又何必在此時去介意‘可能’?”
“想做就做,瞻前顧後隻是庸人自擾。你我好不容易誕生到這世上,難不成盡是為了煩惱嗎?”
黎丹姝聽後怔了許久。
慢慢的她露出了笑容,抬起明亮的眼睛看向晅曜說:“你說得對,是我狹隘了。”
總歸沒有不離城的女人,石無月便也達不成目的。以他目前的狀態,想要破開魔域的封印無異癡人說夢。
隻消封印不破,淵骨可不可怕又有什麽關係呢?
紅珠總要人幫忙治理魔域。金殿也不能沒有他。
黎丹姝的步伐重新輕快起來。
她好奇問晅曜:“這話也是涵師兄教你的嗎?”
晅曜眯了眯眼瞧著太陽,他伸手替黎丹姝遮了陽,說:“這些不是。我隻是發現為了‘可能’煩惱很愚蠢。”後半句話他說的很小聲,黎丹姝沒有聽見。
她問:“你說什麽?”
晅曜紅了臉,他總不能說,他如今很後悔當初追著黎丹姝喊打喊殺吧?他可是放話從不後悔的人!
晅曜左右旁顧,見黎丹姝還在問,幹脆反客為主。
他指責黎丹姝:“說起來,月山河是聖海宮的人,你也說了他有問題,你還總是和他靠那麽近,是不是該補償我一下。”
晅曜說得太過理直氣壯,以至於黎丹姝一時沒發現他話中的邏輯漏洞,好脾氣地問了一句:“你想要什麽補償?”
晅曜眼神飄忽了片刻。
黎丹姝等了會兒沒等到,她還要去見巫馬長緣呢。
於是黎丹姝抬步欲走:“沒有就算了,我還有事。”
晅曜見黎丹姝要走,連忙拉住了她的手臂。
黎丹姝不解回頭,就感到有一朵雲在她的額頭一觸即離。
那朵雲太輕太柔,帶著樹葉青草、清風花露的氣息,將滿腔的熱忱與愛都留在了她的眉心。
黎丹姝愣在了原地。
好半晌她才後知後覺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她抬眸,便能瞧見耳根燥紅的始作俑者。
他一步都沒有挪開,縱然十分害羞,卻仍璨如星辰般注視著她。
他實在太明太亮,黎丹姝墜在那燦爛而純粹的光影裏,反而忘了質問。
她這樣,晅曜反而笑了。
他笑起來如星如月,又帶著點兒狡黠,低著頭說:“黎丹姝,你是不是看呆啦。”
忽然間,耳畔傳來輕微的一陣咳嗽。
黎丹姝從滿池搖光中回神,她沒有回答晅曜,倒是轉頭看向了內宮的方向。
巫馬長緣正巧被巫馬城扶著出門曬太陽。
她瞧見了黎丹姝的目光,頓了頓,有些歉然道:“抱歉,我是不是打擾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