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竹涵來到了魔域封印前。
對於這條幹涸焦黑的路, 他比黎丹姝還要熟悉。這五十年間,他不知多少次來過這裏,注視著這高聳入雲的城門, 觀察著它是否可破、又是否會有舊人從中而出。
魔域的大門五千年未曾變過, 現今也是一樣。
蒼竹涵站在門前, 目光從其上一根根交錯的巨大骸骨上移去,最終停在了封印的下方三寸處。
他看了足夠多次, 所以記得很清楚, 魔域大門上原先一共有兩百根骸骨, 如今卻卻少了一根。
變了的地方是門下方處,蒼竹涵蹲了下來,伸手試探了封印片刻。
察覺到他獨屬於上清天的氣息, 封印並沒有阻攔他, 他隻是輕碰了一下封印,在魔修眼裏駭如雷霆的囚牢便如水麵般,在他指下**開漣漪, 隻需他稍稍使些力氣, 便能穿過這厚重的大門。
蒼竹涵目光微沉, 他正要更細致的探查, 封印忽然生變!
多年生死間的反應令他即刻側身避開,在他避開的同時, 大門上的骸骨發出咯咯吱吱的扭曲之聲, 嵌在門上的安靜骸骨在這一刻仿佛被激活了意識一般, 在封印中全力扭動著四散的身軀!
蒼竹涵從沒有見過戰神骸骨衝擊封印!
他站在原地,看著那些骨頭擺出各種各樣的姿態, 或轟破城門、或撕裂城牆,它們就像是要活過來一般, 互相吸引著、湊近著,在蒼竹涵的眼裏慢慢拚湊成兩隻巨手,捏住了封印的兩端,試圖將困著它的金光“薄膜”生生撕開!
“不好!”
蒼竹涵察覺到骸骨異變,他當機立斷,祭出自己的清晏劍,在一息間結出五道官印封,試圖幫助封印重新壓下不知為何暴動的戰神骸骨!
原本已快要將薄膜撕開的巨手察覺到了來自外界的壓力,它的動作些微一頓,緊接著便被激怒!
蒼竹涵隻能瞧見組成它的骸骨發出扭曲吱呀的聲響,緊接著竟硬頂著封印的影響,要先將在封印旁的他直接捏碎!
巨手破空而來,蒼竹涵不閃不避。
他很清楚,隻要他能撐住封印,這隻手便砸不到他身上。若是他撐不住封印——巨手撕開大門,他躲不躲開也是次要。
瓊山的大弟子目光凝肅,周身金光爆漲,運到極致的靈力似有實質,將他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清晏劍感覺到主人的堅毅,微閃著金色雷光,如青鬆般立於他的身前,如山般直麵這遮天巨手!
白骨之拳如隕石般砸下!
蒼竹涵右手控住清晏直迎而上,左手捏訣——
“——瓊天五雷,驚雷、破。”
刺目的雷光於刹那間統治了天地!
在這一擊下,曜日失色、地輝茫茫,萬物間隻餘躁動金色,待雷消電隱,白骨之拳未能落下,封印也未破,它攥緊的指縫落下屑屑白骨,而清晏劍依然筆直地指著它,尚未完全散去的雷光在它劍身跳躍,低鳴著威脅之音。
巨手與蒼竹涵對峙著,片刻後,它放棄了再挑戰瓊山雷咒,重新縮回了城門上。
蒼竹涵看著那隻巨手又化作一百九十九根封條,心中未定。
他抬手召回清晏劍,眼中的擔憂之色卻越發的深。
蒼竹涵很清楚,雖說戰神骸骨封住了魔域,但戰神的意識從來都不是與上清天一起的。他仇視瑤池,更仇視母神。昔年布下封印時,上清天是依靠搖光神君遺留下的神器晨樞尺,壓製了戰神的意識,這才成功封住魔域。那時祖師們就說過,晨樞尺隻是死物,並非神君本身,其上靈力隨著時日漸弱,戰神的意誌也會逐漸蘇醒。
一旦戰神喚醒了他的骨骸,封印被破就隻是時間問題了。
五千年了,封印上的戰神骸骨從未有過異動。
如今骸骨不僅缺失了一部分,還受他刺激自發凝成了戰神的一部分身軀——便是再樂觀的人,也很難相信封印尚能支持。
蒼竹涵猶豫片刻,還是給瓊山寄了信,他則守在了魔域門前,以防骸骨下次異變。
他坐在封印前不知日月,或許是過了兩日、也可能是七日。
蒼竹涵聽見了腳步聲。
他睜開眼,發現來人是個氣息十分古怪的修者。
來人一頭白發,有幾縷落在肩上。他的樣貌與上清天的修者有很大區別,五官深邃,**的上半身上更是遍布著詭異的紅色咒文——蒼竹涵認出那是用以賦予死物生命的禁咒。
他的目光在瞬間變了。
清晏劍低嘯著,劍尖直指這死而複生之物——!
而來著卻隻是瞥了那劍一眼,而後對蒼竹涵說:“這把劍殺不了我,要殺我,你需要瓊山玉。”
蒼竹涵聞言,麵色微凜。
他喚回清晏,警惕地打量對方,慢聲問:“不知閣下是誰?”
月山河沒有理會他。
他隻是上前檢查了魔域上的封印。
封印察覺到了危機,金光大勝。先前還曾壓下一夕巨手的金光卻攔不了活著的他。月山河檢查了封印的情況,沒有太大起伏道:“可惜了,五千年過去,晨樞尺也大不如前。”
蒼竹涵見他沒有要毀封印的打算,敵意稍減。
然而就在他稍許放鬆的時刻,月山河竟直接將手伸進了封印裏!
蒼竹涵親眼見到他的手在沒入金光時便被熔化得隻剩指骨!而那指骨在金光侵蝕下也如同被巨物碾壓著般、發出哢哢地崩碎聲——!
“你瘋了——”
蒼竹涵話還沒說完,月山河似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停住動作,轉頭告訴蒼竹涵:“‘他’要毀封印,哪怕是五千年的晨樞尺也攔不住。你若是真想救世,守在這裏是最蠢的做法。等‘他’出來,你沒有瓊山玉,恐活不過一刹。”
蒼竹涵:“!”
他意識到眼前的人很可能便是聖海宮內消失的、與魔域關係極深的月山河。蒼竹涵沒有去問他的動機,他很聰明地直接問:“‘他’是誰?”
月山河欣賞他的敏銳。
他望了蒼竹涵一會兒,微勾著嘴角說:“是你們最怕的那個‘祂’。”
這句話一說出口,蒼竹涵麵色難看。
或許在很多人看來,上清天最大的敵人是石無月。然而作為瓊山下任掌門,蒼竹涵知道,瓊山最恐懼的從來都不是石無月,而是不曾真正消亡的戰神帝淵。
與母神同源的他與其他神祇不同,他和作為‘生’的母神一樣,作為‘死’,除非自願,否則永遠不會真正消亡。
然而母神已經為了挽救瑤池身化上清天,真切地消亡了,祂隻留下了預防萬一用的、能夠誅神滅魔的瓊山玉。
瓊山玉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上清天戰神未死。
這些年來,瓊山五子殫精竭慮、處事保留,皆是為了預防這個萬一。
石無月在上清天掀起動亂時,無量山壓著的戰神遺骨失蹤,瓊山五子的注意全被吸引,反而沒人在意這石無月。等眾人意識到戰神骸骨失竊很可能與他有關時,石無月已經重創了蒼竹涵,逃往魔域去了。
這是瓊山做過最錯誤的判斷。
如今石無月異變,已成了為極其棘手的敵人,他手裏八成還有戰神骸骨——不,按照眼前人的說法,戰神就在石無月的手裏。
蒼竹涵是極聰明的人。
他看見了月山河身上的血色咒文,隱約想起聖海宮內在傳聞中也有一部分的骸骨,就封在被晅曜打破的璃鏡內。
蒼竹涵握住了清晏劍柄,他眼神銳利。
月山河頭也不回道:“你贏不了我,你若是在這裏死了,這世間才真沒人去救了。”
蒼竹涵握著劍柄的手微頓。
月山河說道:“我會用我的一部分來替換晨樞尺,這樣封印能多撐三四日。該怎麽用好這三四日,全看你自己。”
魔域封破已成定局,更糟的是戰神還可能成為石無月的工具。
蒼竹涵知道自己能力的極限,也明白自己即便留在這裏,同樣攔不了魔族多久。可他很難甘心——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了,“她”的死亡竟然隻能換回五十年的太平,五十年後,真正該死的怪物卻還要卷土重來。
蒼竹涵想要留下。
哪怕戰死,他也想先索了石無月的性命。
然而然而。
可是可是。
蒼竹涵鬆開了握劍的手,他有些痛苦地閉了閉眼,他沒有去問月山河幫他的動機,就好像他已經看明白了。
他隻是向月山河道了謝。
月山河將自己的一臂留在了封印裏,抽出那把已經黯淡的尺子。
他看了看晨樞尺,叫住了蒼竹涵。
他問:“蒼竹涵,我聽說她最信賴你,在瓊山是你背她過的三池。”
蒼竹涵停住了腳步,他平靜道:“我是她的師兄,對她本就有教導庇護之責。”
月山河點點頭,他沒有反駁這一點。
“你是她師兄,你或許會明白。”他的眼裏是最簡單的困惑,他問蒼竹涵,“她為什麽會覺得,愛是犧牲?”
蒼竹涵聽到這話喉嚨發澀。
他似乎又聽見了五十年前,在他力竭將死之時,來自“她”的一聲淒厲哀叫。
驚天一劍,隻求彌補。
那聲音在他耳邊響了五十年,從沒有消失過。
黎丹姝其實看錯了,他從沒犧牲過,真正犧牲了一切的,是“她”。
蒼竹涵低聲道:“或許是她誤會了。那隻是愧疚。”
月山河看向蒼竹涵,他否定道:“不,她從不會看錯,也不會說錯。倒是你在回避什麽,難道在你眼裏,愛是另外的東西嗎?”
什麽才是愛呢?
蒼竹涵愣在原地。
他覺得“她”不愛他,所以不想虧欠他。然而一直陪伴著“她”到生命盡頭的黎丹姝,她卻覺得“愛是犧牲”。
什麽才算愛呢?
黎丹姝希望他永遠都是如珠如玉的仙首,她與他曾經關係不過了了,不會如此看重他,隻有“她”才會。
“她”想要蒼竹涵永遠都是光風霽月的,“她”在人生的最後,隻留下了與他相關的願望。
蒼竹涵忽覺他弄錯了一件事。
“她”罵他、驅趕他、懇求他離開,並不是他以為的“她”不想再虧欠,亦或是無力彌補。“她”隻是覺得他很重要,重要到足以讓她犧牲一切。
或許來的有些晚,但“她”還是想讓他知道,對“她”而言,他才是最重要的那一個。
“她”隻是無聲再告白。
蒼竹涵眼中一痛,他下意識用手去按住眼睛,淚水卻不可控製地從眼眶中溢出。
月山河在不遠處看著他無聲痛哭,竟也覺得眼尾一痛。
他伸手擦去,那裏空無一物。
時間緊迫,蒼竹涵的失態不過一瞬。他擦去淚珠,平靜與月山河說:“她說的或許是成全。”
“犧牲不過是成全的一種。”蒼竹涵告訴月山河,“愛一個人,總會希望她更好。”
月山河若有所思。
他看了看手中的晨樞尺,再不遲疑,轉身離去。
蒼竹涵知道他也是個潛在的危險,然而如今還是石無月手中的戰神遺骨更為危險。
他也不再停留,匆匆趕回瓊山去。
於此同時,尚且還在月白鎮的黎丹姝推開了藥堂後房的窗戶。
這幾天天很陰沉,總像是要下雨,空氣黏在身上令人不適。
“大暴雨可能快來了。”雲裳整理著行禮,看了一眼窗外,“我們得抓緊走了,要是回醫穀前,雨先落下可不太妙。”
黎丹姝認同雲裳的判斷。
自從確定石無月修成神魔之體,黎丹姝就第一時間告訴了瓊山和蒼竹涵,隻是藏住了紅珠的事情。
戰爭隨時都會再開,紅珠傷重顯然不是辦法。
在得到紅珠“如果能康複我一定先殺石無月”的允諾後,雲裳同意帶她先回醫穀,醫穀有支玉恒在,他若能出手,紅珠好得一定更快。
這會兒戰力當然是多一個算一個。更何況以紅珠在魔域的號召力,她若是康複,能反將石無月一軍也不是不可能。
三個姑娘在一起商量了會兒,便決意前往醫穀。
隻可惜運氣還是不太好。
離開月白鎮不久,瓢潑大雨便傾盆而下不知何時才能休止,又要趕路又要持續用避雨決有些浪費靈力,雲裳和黎丹姝權衡之下,決定先找山洞避雨。
紅珠對他們這種嘰嘰歪歪連雨都要避的行為表示了不滿:“我在魔域平東南之亂的時候,妖龍在我頭頂下毒雨,我那會兒骨頭都被腐蝕出了洞也沒躲,還是砍掉了它的畜生頭。看看你們倆,知道為什麽你們會被抓嗎?就是因為你們太講究、太不夠努力了!”
雲裳聽得務必羞愧,連“你太虛弱淋雨可能會加重病情”這種話都忘了說。
倒是黎丹姝已經很習慣紅珠大人的職場努力一二三了,她神色都沒變,堆好柴火後說:“這雨看起來要下一夜,我去後麵收拾一下,給大家鋪個床。”
雲裳連忙起身,問黎丹姝要不要幫忙。
黎丹姝正說不用,忽而聽到了很小很小的聲音。
她慣來謹慎,即刻停下了動作,向聲音處看去。隨著聲音越來越近,她們看清了響動的來源。
那是一隻魔蛛,不知從哪兒來的,看起來餓極了,在瞧見她們的一瞬,便急迫的撲了過來。
雲裳完全不認識這東西,隻覺得大蜘蛛滲人得慌,她直接捏訣劈死了這東西,扯著黎丹姝的胳膊問:“丹姝,這是什麽啊?”
黎丹姝麵色凝肅,雖然魔蛛弱小,連雲裳也能處理,但這不意味著安全。
魔蛛是魔域才有的東西。
它怎麽出現在了凡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