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的天氣不太好。
雲裳替紅珠療傷的時候, 黎丹姝會出門采點蘑菇野菜。雖然沒人需要吃東西,但她手藝很好,又很會挑選食材, 即便是紅珠, 也願意吃上一兩口。
雨來的時候, 黎丹姝剛好采購了需要的東西。
她迎著稀稀落落的小雨跑進一顆大樹的樹蔭下,觀察著雨勢。眼見這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黎丹姝便打算趁著雨還下得不密, 趕緊先回去。
她將蘑菇保護在懷裏, 一步踏出樹蔭,本已做好了淋濕的準備,奇怪的是, 她並沒有淋濕。
黎丹姝的眼前出現了一雙玄色金紋的鞋子, 之後是泛著霧氣的長袍,那長袍尾端幽幽散著屢屢黑線,像一隻活著的怪物。
黎丹姝的瞳孔凝住了。
她勉強轉動自己僵硬的脖子, 看見了一隻握著傘的手, 再往上, 則是一柄骨傘——傘麵完全由主人粘稠漆黑的靈力織就, 不僅遮了雨,也遮了光。
黎丹姝看清了出現在他麵前的人。
她喉嚨滾動, 想要發出聲音, 卻發不出任何音節。
——是石無月!
他為什麽會出現在秦嶺, 不,魔域的封印已經破了嗎!?
黎丹姝的腦袋裏一時滾過了很多問題, 然而到了最後,她的腦海裏便隻剩下“逃”字。
她不是石無月的對手, 無論石無月出現是為了誰,逃跑都是最佳對策。
在絕對的意誌下,黎丹姝僵直的手腳有了感覺,她抬眸看了眼垂著眼角、笑語晏晏望著她的石無月,毫不猶豫地轉身便逃!
她曾經甩開過晅曜,石無月的反應不見得能比晅曜強多少,她能逃走!
果然,石無月完全沒想到她竟然還敢逃,等他撐著那把骨傘反應過來,黎丹姝已經沒影了。
黎丹姝其實還在秦嶺裏。
她一天采三次蘑菇,也不是白采,對秦嶺的迷窟多少已了然於心,隻要石無月失去她的蹤跡,想要找到她絕沒那麽容易——
黎丹姝急速跳動的心髒還沒有緩下來,那柄骨傘又出現了。
石無月簡直像是在她的身上裝了定位一樣,任憑她逃跑,當她停下了,再閑庭信步地慢慢追來。
黎丹姝轉身再逃,她這次甚至沒有停下,可跑著跑著,竟然在前方瞥見了持骨傘的石無月。
雨越下越大,她的發髻都鬆散了,漆黑的頭發黏在臉頰上,顯得狼狽不堪。
石無月在前方凝視著她可憐道:“我的丹姝,已經許多年不曾受過這樣的委屈了吧?”
黎丹姝直視著他,猜到石無月應當是有什麽辦法感應到她的位置,也不再做無望掙紮。她伸手抹去臉上雨水,筆直地站在石無月的麵前——她已經很久沒有在他麵前站直過了。
黎丹姝冷冷看著他,沒有笑意地笑道:“我受這樣的委屈,又是拜誰所賜呢?”
石無月眸光偏冷,他毫不遲疑:“當然是你自己。”
他如同看一隻蟲子般看黎丹姝:“是你先要尋死路,你先背叛了我。”
黎丹姝聽到這話,差點笑出聲。不,她確實笑出聲了。
她笑得差點沒喘上氣,石無月已經許久沒有見她這樣笑過了,這讓他不僅想起與“她”初遇的時候,黎丹姝笑起來就是這樣痛快,她出身名門,又有蒼竹涵當靠山,端得是瀟灑恣意、遊戲人間。
石無月多羨慕啊,在最初的時候,他確實是喜歡過“黎丹姝”的。誰不喜歡明亮又耀眼的東西?
他看著許久沒有露出這般情態的黎丹姝,竟也一時沒有發怒,反而懷念道:“你很久沒有和我生氣過了,我都以為你不會生氣了。”
黎丹姝聽到這話,笑意漸漸斂了下去。
她挑了挑眉,極盡嘲諷道:“哦,你又看得出我沒有生氣過?”
石無月對黎丹姝的挑釁並不放在心上。許是太久沒有離開過魔域,如今身在秦嶺,他竟有心思回憶當年。
他說:“你以前渾身都是刺,很是不好。我以為你後來改好了,原來不是拔掉,而隻是藏起來了。”
黎丹姝冷聲:“我要不是裝作對你忠誠,你能容得下我?”
石無月聽到這話,裝著一副受傷的模樣。
他慢慢說:“當然會,我也是人,也有心。你那麽愛我,為了我不惜自剜金丹,又不惜重傷護我,我不是石頭,當然會動心。”
黎丹姝真笑了。
她說:“真的嗎?那你願意為我去死嗎?”
石無月溫柔地看著她,反駁道:“你既然愛我,不應該先為我去死,以我為先嗎?我正是承情,才允了你的奉獻。”
黎丹姝點了點頭。
看啊,這就是石無月。自私卑劣,卻要用冠冕堂皇來話來裝點;醜陋肮髒,也要以裝模作樣的皮囊來偽裝。
她說:“真可惜,我現在和你想的一樣,隻希望你為我而死。”
石無月臉上的笑意淡去。
他冷冷說:“丹姝,你又變回令人憎惡的模樣去了。要是這樣,我就不得不殺你了。”
確實。
他當年已經殺過一次了。
如果不是她裝瘋裝走火入魔的及時,又演愛他演得賣力真實,讓他覺得自己是枚還有用的棋子,她當年早就隨“她”一起死了。
因為石無月要殺人,從不會猶豫。他若是沒有一擊必殺,那就隻可能因為你在他眼裏還有用。
黎丹姝作出判斷,她也不怕了,直視石無月道:“你要殺我嗎?動手啊。”
石無月看著她,手指一用力,骨傘直接被他折斷。
受他的情緒影響,這雨忽然瓢潑,天上驚雷大響,隱有要挾天威誅殺不敬之人的態勢!
黎丹姝被驚雷暴雨澆得有些發抖,石無月丟了骨傘,漫天的大雨仍然沒有落在他身上,就好像他周身的靈力已經為他自成了一界。
這樣詭異的場景黎丹姝隻在一處見過,那就是璃鏡織成的幻境裏。
戰神帝淵周身便是這樣,除非他自願,魔域的狂風影響不到他,上清天的瀑布也染不上他。他甚至能控製魔域的風。
可帝淵是神祇,石無月憑什麽?
黎丹姝剛這麽想,心就墜進了穀底——他在修的神魔體,八成修成了。
石無月看見了黎丹姝驚懼的眼神,他滿意地笑了。
這讓他稍許多容忍了一會兒,開口說:“丹姝,你知道我為什麽不殺你的。”
黎丹姝心想,我還真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現在在你眼裏還有什麽作用。她想著想著頓住,石無月該不會是想用她再來威脅蒼竹涵或是晅曜吧?
黎丹姝咬牙,如果石無月真有這個打算,那她就與他同歸於盡!
石無月並不知道黎丹姝已抱了玉石俱焚的心思,他不耐煩地提醒:“你到底對淵骨做了什麽,他為什麽會隱瞞你的蹤跡。”
黎丹姝聽到這話,被仇恨灼燒的心髒停了一瞬。
她完全沒想到石無月竟是要問這個,她可真想仰天大笑。
石無月竟然也是害怕淵骨的。
他掌控著他,卻連他一句小謊也容不下。
淵骨隻是假報了她死亡,石無月竟就慌成了這樣,甚至不惜屈尊來找她詢問。
黎丹姝當然知道為什麽。
月山河沒告訴淵骨唄。淵骨被剝奪了七情六欲,月山河又沒有,他對自己懷抱著不明晰的情感,在得出切確的答案之前自然會想要保住她。
淵骨其實並沒有說謊,可石無月不知道啊?
黎丹姝意識到這是個極佳的機會。
她直視著石無月,含笑道:“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撒謊,還能是為什麽?”
眼見石無月臉色大變,黎丹姝嘲笑著他:“他愛我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