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深雪和沈星綻正倒吊在十字架上聊天,頭頂突然有衣袍獵獵作響的聲音。
兩人朝上望去,有個身穿雲浮山雲紋白袍、手持紙筆畫卷、書卷氣息濃鬱的清秀青年正坐在他們頭頂,麵白如紙,眼中無光。
沈星綻:“我們倒掛在這裏,你卻坐在我們頭頂,你這樣很沒禮貌!你是哪一屆的,師尊是誰,報上名來,我要向你師尊告狀!”
顧深雪也不喜歡有人壓在自己頭頂:“滾。不然我殺了你。”
年輕人非但沒害怕,反而麻木不仁道:“你殺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顧深雪眼神一輪,冷酷道:“你在教我做事?”
年輕人看她十分難搞,顯然不會平白無故送自己上黃泉路,從手中的畫卷中掏出一把自首,架上了自己的脖子,打算自己動手,自尋死路。
沈星綻:“誒你別別別別別啊!找死別在這兒!你這一死,別人怎麽想?還不是我殺的?我不想再背鍋了!”
年輕人懦弱乖順地放下了匕首:“好的。對不起。我沒想到這些。”
他仔細將匕首放回畫卷中,跳下了十字架,抬步往枯牢深處走去。
“站住 。”沈星綻頭痛地把人叫住。“你還來真的?堂堂雲浮山弟子,前途一片大好,有什麽事這麽想不開,要放棄好不容易修煉得來的仙體?”
年輕人自嘲一笑:“前途一片大好?那是對天賦異稟的人來說吧。雲浮山人才濟濟,我資質一般,根骨下乘,於劍道上毫無悟性,被師尊厭惡,被師兄弟嘲笑排擠。最近一次評測,我又拿了師門倒數第一,師尊直接把我的道文從峰頂扔了下去……”
顧深雪:“就這?”
年輕人頓了頓,繼續垂頭喪氣道:“我喜歡的女子出生高貴,美麗出塵,是聞名修真界的仙門貴女,我配不上她,她也從來沒正眼瞧過我。今日我就算是死了,她甚至都不知道,這個世界我來過。”
顧深雪:“沒用。”
見年輕人拔刀就要抹脖子,沈星綻急忙找補:“但問題不大!你看我們在座的各位,誰還不是單身狗?天下有情人尚且終成兄妹,你隻是求而不得罷了,你要相信這種情況是非常普遍的!”
“要是所有人都像你這麽通情達理,溫柔體貼,那該多好。”年輕人扛著匕首,苦笑了一聲,在蕭瑟夜風中,說出了他最難以啟齒、也是讓他下定決心身死道消的事:“我於劍道一無所成,但我從小酷愛丹青,上山之前就在國手處學習工筆山水。入道以後,每每心情鬱結, 就閑描幾筆,久而久之,我從筆頭功夫中參破了幾道術法。”
他抖開了畫卷,在畫卷上閑閑幾筆,勾勒出一扇門。那虛幻的門立馬具象化,散發出金光點點,門對麵是雲浮山上的秀麗景致:“看,我就是通過此門進入枯牢,想要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了結此生。”
沈星綻被這功夫閃瞎了眼:“……”
顧深雪卻是個見過世麵的。落筆成真的法術,她前世不但見過,甚至還學過幾分,隻是實在沒天賦才作罷。
她開始仔細打量起年輕人,覺得這書生意氣的雲浮山弟子,眉眼輪廓雖然青澀,卻與那位傳她術法的故人,有七八分相似。
沈星綻:“兄弟,你既有這本事,為什麽要想不開!!!你是神筆馬良,一筆在手天下我有,你醒醒!!!”
年輕人身無可戀地搖了搖頭:“宗門隻考劍道,書畫乃是旁門左道。實不相瞞,今日師尊扔了道文,拗斷了我最心愛的畫筆,說我沉迷丹青耽誤修道,嚴禁我再舞文弄墨。我師兄弟更是衝進了我的寢舍,翻出了我為心上人所做的仕女圖,當眾羞辱撕爛,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他說到最後,已是眼中含淚,緩緩閉上了眼睛,仰起了脖子打算自行了斷。
顧深雪突然開腔:“你畫你心愛的姑娘,她也能具象化,從畫麵中走出來,那你對她做了什麽?”
年輕人:“……”
年輕人:“…………”
年輕人:“……………………”
年輕人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我都要自殺了你不要管這些細節啊!”
顧深雪還想再深究,沈星綻已經搶先開口:“大佬,你師尊和同門說得不對!你不是被丹青耽誤了劍道,是被劍道耽誤了畫道!”
年輕人自嘲一笑:“我就算畫出了傳世聖品,我也還隻是個受盡欺辱的小小修士,被人冷落, 被人看不起,更娶不到心儀的女子——我要這畫道有何用?!”
顧深雪:“那你可以去修魔啊。”
年輕人:“??????”
沈星綻:“??????”
顧深雪:“修魔不但不用考劍道,畫道也不用考,立地就能成魔。心儀的女子也不用娶,可以直接搶。”
年輕人拿刀的手,微微顫抖,這女子語不驚人死不休,但聽著竟然有幾分心動是怎麽回事?
顧深雪:“魔教大門常打開,開放懷抱等你。”
年輕人心底裏產生了極大的動搖:“可我修仙都修了這麽多年了……”
顧深雪給沈星綻遞了個眼色,讓他以身試法,先試試誘人入魔這一基本操作。
幾波眼神較量後,沈星綻硬著頭皮道:“師弟,我也曾經懷才不遇。我所擅長的,也是正道眼中的旁門左道。但你要相信,有時候,老天給你關上一扇門,是為了送你一棟樓。你看,從前我在山上默默無聞,查無此人;而現在,我是人人懼怕的血魔老祖,返來師門還要全修真界直播。”
年輕人驚愕地放下了匕首:“您……您是閑雲星君?”
沈星綻:“……血魔老祖。”
年輕人趕緊衝上來,沒法握手,就推了推他的身體:“師兄,我、我一直很崇拜您!想要您的簽名!”
沈星綻倒吊著打轉:“是是是是嗎?”
年輕人:“我身邊的所有同道全都崇拜玄龍真君,唯獨我,一直將閑雲師兄視作偶像!雖然你武功不濟,身嬌體弱,不知道在修煉些什麽玩意兒,鼓搗出來的法寶大多不能用,日日都被掌門棍棒伺候,被其他同門所看不起,鳴鶴真人為你安排了一百多次相親也沒有一個仙子願意跟你結道侶……”
沈星綻:“你真的沒必要說的那麽詳細。 ”
年輕人:“……但你看上去一點兒都不放在心上,依舊我行我素,每日看上去都瞎逼開心!”
沈星綻:“別罵了別罵了師兄知道錯了。”
年輕人喜極而泣,眼中重新有了光:“我什麽時候竟忘了閑雲師兄的精神?師尊的厭惡、同門的排擠、仙子們的嘲笑、世人的不理解,真的抵得過畫道給我帶來的快樂嗎?”
沈星綻掙脫了捆仙索,咚地一聲栽下了十字架:“閉嘴!你的筆不是筆,是落筆成真的聖品;你的嘴也不是嘴,是開了光直捅心窩的刀。”
年輕人:“師兄,你怎麽下來了?”
沈星綻回頭,他方才尋死覓活的那把匕首正漂浮在半空中。
方才年輕人一鬆開刀,顧深雪就默不作聲地隔空操縱,割斷了沈星綻身上的繩索。
年輕人在一般術法上菜得很,看見個浮空術就吹起了彩虹屁:“閑雲師兄好功法!隔空操刀,這麽穩,這麽快,真是我輩楷模。”
沈星綻見顧深雪沒有吭聲,立馬挺直了背,把手背在身後,嘚瑟道:“一般吧,小小法術,上不得台麵——現在快帶我們出去。”
年輕人實誠道:“這不成。這裏是枯牢,你們是宗門重罪者。”
沈星綻:“你不是都加入我們魔道了嗎?”
年輕人:“……說的也是。”
年輕人的態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卑躬屈膝將他引向虛幻之門:“老祖您請。”
“方時晴。”顧深雪倒吊在十字架上,因對麵少了人而往下傾斜,“還有我。”
方時晴驚愕:“這位姑娘,你認識我?”
顧深雪沉默而專注地望著他青澀的臉龐。
方時晴,千絕宮左使,以畫入道、落筆成真的大魔頭,也是撫養她長大的養父。
青蕪君攻上千絕宮時,率領部眾力戰而亡,她沒能見他最後一麵。
顧深雪第一次覺得,重回二十年前,真好。
她的眼神太過炙熱,方時晴警惕地抱住了自己的胸口:“姑娘,我心中隻有我的心上人!”
顧深雪:“知道,嬌嬌。”
方時晴:“??????”
方時晴被戳破了少年心事,惱羞成怒:“你究竟是誰?是我們綺霞峰的弟子嗎?不然為什麽知道那麽多八卦?!”
莫名被排除在對話之外的沈星綻抬眼看了看天色。
布滿陰雲的東天聚集了萬千雷雲,銀白閃電從罅隙中朝外蔓延,像是有一隻巨手正在撕扯天幕,要將結界生生撕開一條縫隙。
沈星綻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我師兄來了。你且吊在此地不要走動!”
顧深雪:“為什麽?我的縛魔鎖都快割斷了。”
沈星綻恨鐵不成鋼:“別下來!吊著!你是因為他才被關進來的,你要讓他心疼!讓他自責!讓他愧疚!”說著狠狠揉亂了顧深雪的頭發,還招呼方時晴往顧深雪臉上畫兩滴眼淚。
方時晴掏出了畫筆和調色盤:“眼淚哪夠,她需要一整個憔悴的妝麵。”
顧深雪:“……”
兩個大男人又是抓頭發又是化妝,頃刻間將顧深雪變成受盡淩辱的模樣,還同時掏出自己的雲鏡給她照看。
顧深雪看了半晌,抬眼掃過倆小夥:“沈星綻,方時晴,你們真的挺有當壞女人的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