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楚明意胸口壓著大石, 一時失語。

人的一生沒有多少個五年,如果吳金再搶救幾天,或者根本已經病入膏肓被醫生判決死刑, 宋司在那個世界裏待上幾十年一百年,待上一個人類生命的輪回周期, 他還會記得真實世界裏的愛人和朋友、記得他對他說的那句“等我回來”嗎?

“也許時間流速是變量, ”楚明瀟開口道,“重量越大的物體周圍時間流速越慢,我們隻進了一個意識海,現在還不能下定論。”

楚明意第一次體會到什麽是真正意義的度日如年,他從椅子裏站起身, 把昏迷的女人送回收治區, 再重新調度了三例病患:“在吳金脫離危險之前,我們至少搞清楚時間的流速到底是怎麽樣的。”

挑選的三個病患從十二歲到六十歲,服用寧海藥的時間隨年齡遞增,兩男一女, 看上去都氣色紅潤、呼吸平穩, 仿佛正在做著美夢。

楚明意先進入了十二歲小姑娘的意識海,小姑娘隻吃過一個月左右的藥物, 體檢單一切正常, 沒有顯示變異征兆。進入意識海的過程非常順利,但坐標一鎖定,他們墜落的地方不再又白霧, 而是濃鬱的黑暗, 辨不出任何人和物, 更別提測試時間流速。

他們沒有在裏麵浪費時間, 很快脫離意識海。楚明意伸手捏住眉心, 連續的投入讓他感到些微暈眩。

“抽根煙吧。”楚明瀟遞給他打火機。

楚明意咬住煙蒂,沒有點煙,怕熏到宋司,隻是聞著煙草的味道努力平息心中的焦慮。

“她服用寧海藥時間短,跟宋司的聯係也淺,也許是我們無法窺探的原因,”楚明意啞聲說,“如果這個猜測正確,我們進入吳金的意識海時,說不定能與宋司取得聯係。\"

楚明瀟與他意見一致,兩人簡短地交換了猜測,很快進入下一個患者的意識世界。第三個患者與第一個女人情況類似,除了性別男以外,服用藥物的時間長短基本吻合——楚明意被投入在幾乎一模一樣的白霧空間,他們的初步猜測被證實了。

男患者的職業是卡車司機,與宋司顯然很難有接觸交流。楚明意耐心地待在意識海主人的身邊,守著他工作、睡覺,差不多三十小時,他們重新回到現實世界。

56秒。

誤差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時間流速沒有變!

楚明意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一連進了三個意識海,他的頭疼得快要炸開。楚明瀟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嘴唇張合似乎在說什麽,傳到耳朵裏隻剩下嗡嗡的噪音。

好一會,楚明意才聽到他說的話:“你流鼻血了。”

他抬手去摸鼻子,果然摸到一手濕潤。楚明瀟推動輪椅,從旁邊的藥櫃裏取了藥,隔空丟給他,是止痛藥和鎮定劑。

藥物起效很快,楚明意緩了幾分鍾,擦幹淨鼻血,按住太陽穴,又一次貼上金屬貼片,道:“最後一個。”

“這個結束之後,你需要馬上睡覺,”楚明瀟的聲音溫和但堅定,“我會守著吳金,一旦搶救結果出來了,我叫醒你。”

楚明意清楚自己的極限在哪裏,沒有跟大哥客氣,點點頭,閉上眼進入最後一位患者的意識海。

最後一位是六十歲剛退休的金融從業者,因為慢性疾病的原因,十幾年前他甚至當過寧海藥的試藥誌願者,但奇跡的是他並沒有表現出有變異傾向,甚至看起來心寬體胖,挺著啤酒肚。

視野逐漸穩定,楚明意站在酷熱的塑膠跑道上,被明晃晃的太陽照得腦袋發暈。他伸出手,自己的身體依然是半透明狀態,但四周的白霧已經消散許多,能夠較為清楚的辨認出大致景色。

他環顧四周,暗紅色的跑道、鬱鬱蔥蔥的景觀樹、籃球場、三三兩兩經過的年輕男女……哪怕隔著朦朧的白霧,他依然一眼就認出了地點所在:沿海某TOP3名牌大學的操場,他曾在這裏做過為時三個月的交換。

以他強悍的記憶力為依據,他在這裏找不出一絲一毫跟現實世界的差異,連操場最外側那棵樹上刻的“XXX到此一遊”都如出一轍。如果不是因為半實體狀態和白霧的存在,也許連他都會對這個世界的真實性感到恍惚。

意識海的主人就坐在不遠處的車裏,隨著車輛開動,楚明意不得不跟著一起移動。他在副駕裏坐下,看到男人一邊開車一邊打手發著微信:“還沒下課嗎?爸爸已經到了,你們外麵不好停車。”

楚明意把頭湊到手機上麵,眯起眼睛,努力辨認出最上麵的小小的數字:17:45。

這是他們第一次得到了準確的時間信息。

他陪意識海主人一起等女兒下課,等了半個多小時,一個剪著短發的女生上了車。檔案裏他的女兒身體健康,沒有過長期服藥史,理應不會出現在宋司的世界裏,但上車的女生看起來與真人無異,坐穩後便表情生動地抱怨老師拖堂。楚明意沉默地注視著父女兩人的互動,忽然感到一股涼意。

太像了,不管是人還是事,都太像了。

如果這個世界被遣散,兩個女兒,哪怕是作為父親,他又能分清楚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嗎?

父女兩人一起去商城吃飯,晚高峰期,商城裏熙熙攘攘,不知哪些是被困在這裏的患者、哪些是世界製造出的虛像。飯後他們回到家中,女兒玩手機,父親看電視,楚明意留在客廳跟他一起看電視,連電視裏放的新聞都看起來如此真實,某地龍卷風登陸、某地發生了什麽傷人事件、政府最近在準備推行某新政策……煞有其事的記者,煞有其事的采訪視頻,顯然是真的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發生的事情。看完電視後父親洗漱上床,燈光熄滅,楚明意被困在這一間臥室裏,隻能站在窗台上,看著下麵馬路上朦朧的車水馬龍。

臥室有懸掛鍾表,一分鍾六十秒,一小時六十分,一天二十四小時,滴答,滴答,卻是與現實世界完全不同的時間流速。楚明意立在窗戶邊,聽了一夜的鍾表轉動,接著又是再平淡不過的第二天。退休爸爸做飯、釣魚、散步,毫無波瀾地過完,卻不知自己身處在一個為了拯救他而造的虛假世界裏。

時鍾轉至23:45,楚明意離開這個世界。

一脫離意識海,楚明意忽然感到天旋地轉,腦袋疼得像是已經裂成了兩半,他撐著清明要去看時間,楚明瀟已經伸手扶住他,把他放平在空**,道:“58秒,這是最準確的數據。現在,你需要好好的睡一覺,否則堅持不到去吳金的意識海。”

鼻血順著臉頰往下流,又被楚明瀟擦去。他來不及想太多,隻說了一句:“記得……”楚明瀟遮住他的眼睛,道:“我記得,一定叫你。”

楚明意在心裏默念58秒,試圖做一個簡單的計算,但大腦已經無法支撐更多思考,他迅速地陷入黑暗。

……

說是睡覺,其實與昏迷無異。在潛艇上幾天緊繃不眠,再連續進出四個意識海,他的精神已經到了臨界狀態,身體不得不啟動保護機製。

漫長的自我修複,不知昏睡了多久,直到有人輕輕地拍他的手臂,他夢裏聽到“吳金”兩個字,猛地驚醒過來,一下子坐起身,睜眼滿是血絲的眼睛。

楚明瀟同樣熬得眼睛通紅,見他醒了,簡短道:“吳金脫離危險了。”

楚明意意識還沒回籠,聽到這句話,條件反射地道:“轉入特殊病房,束縛他的雙手雙腳,專人二十四小時看護……”

“我已經安排好了,”楚明瀟打斷他,“你感覺怎麽樣?”

楚明意這才反應過來,鈍鈍地抬手搓了搓臉:“我睡了多久?”

“四十二個小時。”

他愣住。

心髒開始一點點收緊,他低頭看向手機,楚明瀟沒有騙他。

四十二個小時,算上潛艇上浮、調度病人的時間,宋司那邊剛好第十五年……

楚明意站起身,不願也不敢去細想。他一口氣喝光床頭櫃上的水,推上楚明瀟的輪椅,道:“走吧。”

吳金已經被轉移到專門的病房,身上包括身體內可能藏有的危險品都被一寸寸查過,四肢用束縛帶綁在四個床角,臉上還帶著氧氣麵罩,蒼白的臉色讓他看上去不再咄咄逼人,難得顯示出一些這個年齡該有的稚嫩。

楚明瀟將病房封鎖起來,半小時內不會有任何人靠近這裏。

兩人一左一右坐在吳金的病床邊,進入意識海之前,楚明意喝了三支葡萄糖,能量快速被胃部吸收,喚醒了沉睡四十幾個小時的身體。

“還能行嗎?”楚明瀟問他。

楚明意點點頭,幾乎是以迫不及待的姿勢貼上貼片,緩緩吸氣,閉上眼睛,迅速沉進意識海裏……

第115章 老師 (二更)吳金道:“我一直想知道,又怕知道。”

……

天晴。

季節看上去是在冬天, 街上還有沒有化完的雪,在太陽底下熠熠生輝。這條僻靜的小巷中沒有行人車輛,放眼望去, 隻有一個穿著呢大衣的年輕男人在掃雪。他做得非常認真,頭也不抬地把幾大塊積雪漂亮地堆進排水渠裏, 這麽冷的天氣, 他的額頭已經冒起微微的白色的熱氣。

他清掃的是一家私人心理診所的門店口,診所看上去又小又舊,牌匾上就寫了“心理診所”四個字,關於醫生姓甚名誰、擅長什麽領域絲毫不提,現在大約已經到中午了, 診所的卷閘門依然關著, 看上去今天都沒有要開店的意願。

男人把最後一鏟雪鏟進排水渠裏的時候,小巷的另一頭終於有人來了。

人還沒走近,掃雪的已經丟下鏟子,大步走過去, 笑著道:“宋老師。”

來的人是宋司。

宋司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在一件藍色的長羽絨服裏,太陽底下皮膚白得仿佛半透明一般, 神色有些憊懶, 似乎還沒有睡醒。

他看看表,十一點,於是懶懶地開口問:“第四節 課不上了?”

“不上了, ”年輕男人笑, “說好去看電影的, 我連下午的課也一起翹了。走, 我上周剛發現了一家好吃的火鍋店, 先去吃飯。”

宋司皺眉,盯著他看了幾秒,大約在醞釀情緒,男人有恃無恐,迎著他的目光一臉坦然。

“吳金,我可提醒你,下周就是……”

“資格證考試,我記著呢,”吳金把他的手從羽絨服的口袋裏□□,塞進自己的口袋裏,“你當年考了多少分?我會比你更高。”

宋司嗤笑一聲,任由他拉著往前走,道:“口氣倒不小,這麽有信心?”

“對你的教學水平有信心,”吳金彎著眼角,跟任何一個意氣風發的大學生沒什麽區別,“你教了我十多年,還不夠拿個從業資格嗎?”

宋司也笑了笑,不知道想起什麽,沒有接話,一時間陷入沉默。吳金側頭打量他,換話題道:“開車去吧,我來開。你臉都凍青了。”

宋司把車鑰匙丟給他。

工作日的中午,學生黨忙著上課,上班族忙著上班,有時間悠哉吃火鍋的人不多。他們占了二樓靠窗的最佳視野位,點了一大堆肉菜。宋司已經脫掉他的羽絨服,裏麵隻剩下一件白色的毛衣,人一下子顯得更年輕,怎麽看都和還在念大學的吳金歲數差不多。

辣鍋太辣,他額頭冒汗地低頭吃青菜,對麵的吳金正看著他。

“宋老師。”

宋司抬頭,鼻尖帶著汗珠,嘴唇通紅,“嗯?”了一聲,吳金替他倒了一杯冰梅汁,道:“這麽多年了,你似乎跟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一個樣,眼角一根皺紋都沒長。”

他用的是玩笑的語氣,宋司也當玩笑聽著:“少拍馬屁,這個月生活費用完了?”

“沒有,隻是突然有感慨,”吳金把手伸過去,摸了摸宋司放在桌邊的右手大拇指甲,“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時是什麽感覺嗎?”

宋司當然知道是什麽感覺,他曾對小吳金的所有心理活動了如指掌,所以一直以來都很避諱聊這個話題。但今天很難得,他沒由來地想破例,聽他親口說一說。

於是他接了吳金的話:“什麽感覺?”

“覺得很不真實,”吳金說,“一種說不上來的……迷茫和熟悉感,情不自禁想跟你親近,又莫名對你有點害怕,心裏一直在默念讓你看我、看我,然後你就真的轉過頭來了,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甚至有點想哭。”他說著又有些複雜地笑了起來,“如果有上輩子,我們一定認識,而且關係匪淺……你相信輪回轉世嗎?”

宋司放下筷子,看著他沉默了兩秒,張開口想說“不相信”,但吳金已經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話:“你看,你又用這樣的眼神打量我。”

宋司收回目光,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感覺,隻覺得悶悶地喘不過氣。他低頭繼續去吃盤子裏的肉,裝作若無其事:“今天怎麽忽然這麽感性了?”

吳金歎氣,下了一盤對麵人喜歡的牛百葉,看著火候,道:“不知為什麽,這兩天總覺得心裏不踏實,尤其看不到你的時候。我小時候就覺得你是神仙,一不留神就會飛走的那種,現在越發這麽覺得了。不要笑我。”

宋司沒什麽表情地聽了一會,在吳金給他夾菜的時候,毫無征兆地接上了那個被打斷的回答,這回換了一個答案:“我相信,輪回轉世。”

吳金有些驚訝:“我以為你不會信這些……”

宋司笑笑,吳金也跟著笑,又道:“那老師,能跟我說說嗎,當年啟程孤兒院裏,你為什麽獨獨選中我?”

為什麽選中吳金?

他的問題讓宋司嘴角的笑凝固,酸梅汁也變成了苦味。

在這個活著幾十億“人”的熙熙攘攘世界裏,隻有宋司一個人知道問題背後的秘密,也隻有他一個人能孤獨的、沉默地扛著這個秘密過下去。

他進入意識海的第一件事便是抹去吳金的記憶,讓他回到年幼時期,然後把一張白紙一樣的他從孤兒院領回來,當兒子、當學生一樣養了十五年,教他正確的三觀,給他家庭的溫暖,處心積慮地把他養成現在的普通人模樣,接下來的幾十年、甚至一百年都應該就這樣平淡地演下去。

但現在,吳金專注又認真地等這個答案的時候,他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傾訴欲,那些心底深處的焦慮和孤獨已經埋得太久、太久,哪怕對麵坐著的是把他囚禁在這個世界的罪魁禍首,他今天隻願意當他是自己真正的學生。

“……”

“你……”

“別說了。”吳金突然打斷了他。

宋司的眸色變深,注視著朝夕相處了十五年的仇人和對手。在他的世界,隻要願意,他可以聽到任何人的任何心理變化,但他現在極少動用這個能力,絕大部分時候他都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人,來麻痹焦慮的神經。

吳金打斷他的時候,他直覺對麵的人也許發現了什麽,沒忍住破了例。

他隻聆聽了幾秒,又飛快結束試探——吳金什麽也沒有發現,那顆心現在純潔無瑕,沒有沾染過任何罪孽,且從裏到外都留著他宋司本人的印記。

他被年輕人灼熱的心燙了一下。

果然,他聽見吳金繼續說道:“我一直想知道,又怕知道。”

宋司隻能沉默。

吳金盯著他鼻尖上的汗珠,莫名有種鬆了一口氣的釋懷感。他清楚宋老師心裏一直藏著事,那件事大概率跟他有關係。

小時候,宋司總是對他要求很嚴,不準他交亂七八糟的朋友,不準他晚上超過十一點不回家,甚至不準他獨自去醫院。他很享受,認為這些是來自家人的愛和關照,直到再長大一些,他開始讀懂宋司看他時偶爾會流露出的情緒,複雜的、濃鬱的、能把他點燃的情緒,每次偷偷瞥到,都能讓他心顫許久。

從那時開始,他明白了一件事情:宋司把他從孤兒院裏領回來不是偶然,一定有更深的理由。

他天生就有野獸般的直覺,尤其當直覺涉及到宋司的時候。

這個更深的理由,他肯定不希望知道。

於是兩人都心照不宣,話題又回到火鍋桌上。宋司吃得不多,剩下的都是吳金解決,吃完飯後他們還有一場電影要看。

今天隻是跟過去的十五年差不多平淡的一天,宋司莫名地感到心神不寧,隱隱間覺得可能要發生什麽。他不想去看電影,又不願意失約,踏出火鍋店的時候猶豫著要不要來一場瓢潑大雨。

打開手機,天氣預報顯示晴。

他隻好順其自然地上了車,坐在副駕,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後視鏡上,盯著空空如也的車後座發呆。

為什麽要看車後座?那裏明明什麽人也沒有。他想著,目光卻怎麽也挪不開。

“你在看什麽?”吳金問他。

“不知道,”宋司說,“總覺得後座坐了人。”

這句話說完,他的心突如其來地一陣悸動,像是被撥動了哪根琴弦。他皺起眉,放在膝上的手握緊,緩緩地呼了一口氣。

“別嚇唬我,”吳金笑著說,“我開著車呢。”

宋司也笑笑,把遮陽擋板拉下來,沒有再深聊,道:“可能昨晚沒睡好,恍惚了吧。我眯一會兒。”

“好,我開穩些。”

宋司靠上椅背,閉眼。他依然坐在車裏,五感卻無限的擴大,直至滲透到這個世界的每一個分子裏。他已經很少很少會如此做,現在卻有點迫不及待,試圖從堅固的世界壁上找出一絲裂縫,以證明一個久違的猜測。

他什麽也沒感覺到。

宋司重新睜開眼的時候,有些茫然。

連失落都來得很遲,他怔怔地看著吳金把車開進商城的地下停車庫,悄悄地露出一個自嘲的微笑,解開安全帶,準備裝成普通人的模樣,去看一場早已知道情節發展的無聊電影。

*

作者有話要說:

是老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