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在這個世界是第一次上映, 情節精彩,演員優秀,影院裏座無虛席, 觀眾們鴉雀無聲沉浸其中,隻有宋司半途睡著了。

哪怕在睡眠裏, 他也沒有做夢的權利。意識是支撐世界的脊梁, 十五年來他從不喝酒,從不深眠,每晚躺在**隻不過閉目養神,但是今天他不知為何困意濃濃,不知不覺中靠在了吳金的肩膀上, 睡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覺。

他還做夢了。

夢到他站在特偵局三科的陽台上跟楚明意吵架, 抱怨他買的牛奶味冰淇淋難吃,要他重新去買香草口味的,楚明意據理力爭,試圖證明牛奶味的比香草味的更好吃, 最後把宋司惹急了, 用奶油給他抹了兩撇胡子。

然後楚明意抱住他,交換了一個牛奶冰淇淋味道的親吻, 試圖憑這個蒙混過關。宋司大約笑了, 又忽然從柔軟的嘴唇觸感中猛地驚醒,被電影銀幕的光刺得雙眼濕潤,愣愣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嘴唇。

太真實了, 好像真的有人在這個世界親吻他。

他偏頭去看身邊的吳金, 吳金也正在看他, 小聲問:“做噩夢?”

宋司瞪著他, 目光落在他的嘴唇上, 吳金被看得慢慢紅了耳垂,身體繃住,有些緊張地滾動了一下喉結,視線飛快掠過宋司因為睡眠而略顯濕潤的嘴:“看我做什麽?”

不是吳金。宋司不再閱讀身邊人的腦子,收回目光,虛脫般靠在椅子裏,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我居然會睡著……”

“是不是不舒服?”吳金將手掌覆蓋在他的手背上,“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電影院的環繞音箱吵得他頭痛欲裂,他點點頭,跟吳金安靜地提前離場,走到外麵時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下雨了,雨水渾濁,看著很詭異。宋司感到心虛,打發吳金去買傘,自己走到雨中,伸出手來,接了雨水放進嘴裏。

雨水是牛奶味冰淇淋的味道。

有冒雨的下班族正在一邊擦衣服一邊抱怨:“這是下的什麽雨啊,怎麽還黏糊糊的,空氣質量真是越來越差了。”宋司轉身回了商城內,歎了一口氣,抬頭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雨於是停下來,這片天地重新放晴。

買傘回來的吳金“啊”了一聲,驚訝道:“這麽快就停雨了。”

宋司道:“那就走吧。”

街道到處彌漫著牛奶的氣味,吳金敏銳地皺起眉,伸手去摸宋司臉頰上沾上的雨水,宋司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加快腳步:“我頭好痛,走快點。”

吳金的注意力轉移到他的頭痛上,沒有再糾結牛奶味道,開車往家裏趕。發動機一啟動,車內開始自動播放之前的新聞頻道:“……午後三點十五分,我市忽然下起牛奶味的大雨,專家正在對雨質進行分析,不排除會對人體產生影響,請大家盡量減少出門……”

“牛奶味的雨?”吳金重新皺起眉,“好奇怪。”

宋司道:“空氣汙染的原因吧。”

“我剛才也聞到了牛奶味,什麽汙染能下那樣的雨?”

宋司裝成疲憊的樣子,靠在副駕閉上眼睛假寐,吳金果然不再聊天,把車載收音機也關了,讓他能夠安靜地再睡一會。

融雪的天,氣溫很冷。

牛奶味的雨隻是開始,回家不久,宋司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和疲憊,好像體內的能量都被抽成了真空,隻能縮在厚厚的被子裏不停發抖,卻怎麽也睡不熱。吳金不放心他,沒有回學校,煮了熱熱的蘿卜排骨湯給他當晚餐,溫暖的手掌落在他的額頭上,憂心道:“你發燒了。”

宋司是不可能生病的。

他已經無法思考自己怎麽了,一把握住吳金的手心,把冰冷的臉頰往上湊。吳金微愣,深邃的目光看著臉色蒼白的老師,任由他拽著,溫聲問:“還冷嗎?”

宋司點頭。

他脫掉外套和毛衣,隻剩下貼身的裏衣,鑽進宋司冰涼的被窩裏,把他整個抱了起來。

宋司燒得神智恍惚,靠著枕邊人滾燙的身體,苦苦支撐最後一線理智維持世界的運轉。吳金在他身邊說著什麽,他沒精神聽。他又想起楚明意了。

想起他被囚禁在深海暗不見天日的房間裏,楚明意潛伏進來,鑽進他的被子,兩人像**一樣瘋狂擁抱、親吻、說沒有新意的情話……那些是真實發生過的記憶嗎?輪回轉世,宋司想,是不是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你恨我。”

吳金的聲音貼在他的耳邊,帶著溫柔的熱意。莫名其妙的話題,莫名其妙又非常肯定的陳述句,宋司牙齒打著顫,撐開眼皮打量著自己親手從五歲養到二十歲的仇人,後槽牙用力咬著,意識還沉浸在潛艇的回憶中,嘶聲說“恨”,吳金捧著他的臉,長久的注視著他,仿佛要看穿他的皮相,看到他幽深的內心:“我不知道發生過什麽,無論那是什麽,老師,對不起。”

宋司想大笑,寒冷讓他發不出聲音來。他居然在這個世界等到了吳金的道歉,可是道歉又有什麽意義?他眼角有些濕潤,吳金細致地把**擦幹,把他抱得更緊一些,講故事般地娓娓溫聲道:“我十二歲那年,也是這樣高燒不退,燒得恍恍惚惚,半夜在心悸中醒來,睜眼看到你雕塑般一動不動地站在我床邊,冰涼的目光裏帶著殺意。我害怕得不行,小聲叫你老師,然後你把我抱起來,喂我吃藥,給我打針,照顧了我一整夜。”

宋司重新閉上眼,吳金的聲音仍在繼續,帶著一絲懷念:“還有更小的時候,八歲或者九歲,我跟同學跑去一家破舊的製藥廠附近玩,你不知為何發好大的脾氣,拿掃帚打我,打完又抱著我說對不起……”

“還有……”

“不要說了。”

吳金笑了兩聲,笑聲有些低:“不說了。老師,不管你恨我是因為什麽原因,我絕不會恨你。”

“我的生命屬於你,你是我的……神。”

宋司劇烈頭痛,在真與假的混亂與矛盾中裂成兩半,真實的一半在變淡,變得像夢一樣虛幻,假的那一半慢慢也有了實體,有了人類才有的感情,有了新的羈絆和牽掛。他身邊的人沒有被劉岑寧收養,也沒有在寧海集團裏一點點熬鷹,純潔無辜,甚至心地善良,看到路邊的乞丐會投錢,還加入流浪動物誌願者組織,休息日經常去敬老院做護工,他是吳金,又不是吳金,就像現在他自己,是宋司,又不是宋司。

如果楚明意在的話……

楚明意。

宋司又是一陣心悸,他忽然睜開眼,想到一種奢侈的可能性——他沒由來的變得這麽虛弱,是不是因為楚明意進入了這個世界?

楚明意的能力霸道,也許他正在試圖屏蔽這個世界的磁場!

宋司胸口直跳,撐著精神來回搜尋,卻找不到任何被侵入的痕跡,如果真的是楚明意,他會在哪裏?要用什麽辦法才能跟他聯係?

突如其來的想法有所觸動,但他的精神力在幾次搜尋中耗得一幹二淨,身體如墜冰窖,世界的一部分開始脫軌。吳金的手掌輕輕搓著他冰涼的手臂,擔憂道:“我給你吊個退燒藥吧?你抖得好厲害。”

宋司冷得直打顫,他抓住吳金的手,張口想讓他把壁爐燒起來,聲音還沒發出,他感到自己意識越來越模糊,世界越來越失控。忽然火光四現,濃濃黑煙很快充斥了整個房間。吳金翻起身:“起火了?怎麽忽然這麽大火!”

宋司伸手扶住額頭,吳金一邊打火警電話一邊去浴室打濕毛巾,把宋司從被子裏抱出,用毛巾捂住他的口鼻,卻發現四周已經大火熊熊,火焰包圍著他們的臥室,呈現出一個詭異的完美的圓,像是什麽有生命的東西。

“老師,”吳金喃喃道,“我在做夢嗎?”

宋司的神智已經不太清醒,他摟著吳金的脖子,臉上映著火光,歎道:“真暖和。”

話音落地,大火以燎原之勢朝他們撲來,吳金已經顧不上想這麽多,把宋司護在懷裏,咬住牙,衝進窗戶的方向的大火裏,想從二樓跳出去。火焰是真的,他不是在做夢,皮肉被烤得滋滋作響,黑煙湧進肺裏,劇痛讓他幾乎抱不住懷裏的人。鋼筋水泥的牆壁已經被燒得如同木架,窗戶也沒有了,他被燒成火人,從二樓衝出去,背朝下,以身體當肉墊,狠狠地摔在還帶著積雪的地麵上。

他在恐怖的疼痛裏失去意識。

吳金失去意識之後,那股幹擾宋司的力量逐漸消散了……

寒冷的冬夜,天空裏掛著星星。

宋司仰麵躺在吳金溫暖的血液裏,理智緩緩回攏。小巷僻靜,火勢來得凶猛,周圍還沒有居民趕過來圍觀。他爬起身,滅了火,將燒成黑炭的診所複原成原樣,盯著門口看了良久,才終於鼓起勇氣,回頭去看地上的吳金。

鮮血浸濕了積雪,吳金全身燒傷,四肢軟綿綿地彎曲,手裏還緊緊地攥著用來給宋司遮口鼻的濕毛巾。

宋司在發抖。

這算什麽?

他的仇人,害他在這裏被囚禁了十五年的死敵,為了救他,連命都不要了。

宋司胸腔裏漲滿了複雜情緒,世界受他影響,聚集起沉甸甸地烏雲。他麵無表情地注視著鮮血淋漓的男人,握緊拳頭,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在他的注視下,吳金被燒焦的血肉又一點點恢複如初,摔斷的手腳重新聚合,連雪麵的血跡也重新回歸身體……前後不到兩秒,完好無損的吳金睜開眼睛,有些迷茫地看向宋司。

宋司沒有纂改他的記憶。

他花了一點時間找回意識,隨後皺起眉,從雪地裏爬起來,朝宋司的方向走了兩步,又忽然停下腳步。

“如你所見,”宋司勾起一個沒有溫度的微笑,“這是一個由我創造的虛假世界。”

“你我被困在這裏十五年,”他主動走到吳金麵前,“今天,我的同伴應該進入了你的意識海,試圖引起我的注意,才會導致失控的雨和大火。”

吳金臉色蒼白,死死地盯著宋司開合的嘴唇,沉默。他竟什麽也沒說,宋司一直在等,最後他問的卻是:“你要走了嗎?”

宋司挪開視線,道:“我會將一切告訴你。”

*

作者有話要說:

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