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分, 霧色蒙蒙,一場大火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空氣裏隻有冷冽的清新, 這個世界正在不知真假的陽光下緩慢蘇醒。

吳金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像是被夜間的冷空氣凍成了冰。他對於自我和世界的所有認知都在一夜之間被顛覆, 此時已經隻剩下麻木和迷茫。他看著宋司抬起右手, 輕聲道:“風”,於是有風從他們中間溫柔地刮過。宋司又道:“雨”,剛才還晴朗的天空馬上飄起了綿綿細雨,是溫暖的、絕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季節的春雨。

兩人在雨水中靜默了片刻,宋司收手, 雨停了。

“你說一切都是假的, ”吳金啞聲開口,“但對於我來說,這裏才是真的。”

“殺人的不是我,把你囚禁的不是我, 老師, 這並不公平。”

“沒有公平。”宋司說,“這個世界本就建立在不公平之上。”

兩人又陷入沉默。沉默之間, 那股影響宋司的力量又出現了, 這回顯然變得更加謹慎,不敢離他太近,並沒有像之前一樣過分吸收他的能力。宋司閉了閉眼睛, 道:“你走吧, 去你想去的地方, 見你喜歡的朋友, 我不確定能不能回去, 但時間也許不多了。”

吳金動了動嘴角,問:“回到那邊,我會怎麽樣?”

“……不知道,”宋司說,“也許會被當做實驗研究對象,不僅是你,說不定還有我。”

吳金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看上去冷靜得令人心驚,讓人無法猜透他真正的想法。宋司好幾次想去讀他的心,可最終什麽也沒有看,用最平凡人的方式與他做最後的告別。

“你想回去嗎?”吳金又問。

宋司答道:“對於我來說,這裏不過是一場清醒的夢魘。我想回去,也必須回去,那邊有我真正愛的人。”

“真正愛的人。”吳金終於有了情緒波動,他複述這個表達,說得很慢,似乎在一個個字認真咀嚼,“哪怕回去後會被關進實驗室、像猴子一樣被人研究?”

宋司的心頭被針紮了一下,他語氣堅定:“嗯,哪怕像猴子一樣被人研究。”

吳金露出笑意,笑意沒有到達眼底,幽深的瞳孔裏透出了瘋狂。這樣的神態,有那麽一瞬宋司幾乎以為是真正的吳金站在他的麵前——但他的聲音溫柔,近乎祈求:“如果你要回去,在這裏殺了我,老師,這是我最後的心願。”

宋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殺了我,”吳金說得鄭重,“就當為另一個世界的我贖罪。”

宋司的聲音也有些啞了,他說:“抱歉,我沒有審判你的權利。”

吳金紅著眼睛:“老師,你好心狠。”

宋司別過頭去,一揮手,繩子捆住了吳金的雙手雙腳。他將他背回診所,讓他坐在小時候最愛做手工的小書桌邊,一如過去十五年一樣,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仍當他是自己的學生、養子、家人,道:“你好好想想,我還有點事情要辦。”

吳金隻雙眼發紅的看著他,宋司心情不好,胸口沉悶,不願再聊,轉身離開房間,帶上門卻沒有走遠,僅僅隻是與房間裏的人一門之隔的站著。

他需要時間好好冷靜一下。

楚明意極有可能進了吳金的意識海,他用這種迫不得已的方式吸引自己的注意力,是有什麽重要的信息要傳達嗎?

是現實中的吳金已經脫離危險,告訴他可以回家了;還是已經無力回天,隻能讓這一萬多人接受自己的命運?

時間是最恐怖的東西,時至此刻宋司才發現,十五年間他連對楚明意的記憶都變得淺淡起來,至於當初為什麽毫不猶豫地選擇創造這個世界、為什麽在這裏堅持至今的信念也一並更加模糊,更多的隻是發自骨頭裏的習慣和理所當然。他說給吳金聽的那些話,或許大部分是講給自己聽的。

宋司去廚房裏洗了一把冷水臉。

被人注視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微微抬頭,望著眼前的空氣,自言自語道:“真的是你嗎?”

話音一落,他忽然有種力量被抽離的無力感,像是一種回應。宋司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在不敢置信的狂喜和警惕之間遲疑兩秒,又道:“你過來是要告訴我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如果吳金活著,離我遠些,如果吳金已經無法救回,離我近些。”

心髒跳得很快,幾秒鍾的等待也顯得漫長,宋司緩緩深呼吸,感到影響他的力量逐漸遠去,變得越來越淡——

吳金還活著!

這個消息來得太遲太遲,宋司一時間呆愣住,情緒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身體已經開始逐漸鬆懈,好像壓在身上的巨石忽然被挪開,骨頭都開始變輕,輕到他有些不適應。

他閉上眼睛:“我當初沒來得及考慮回來的可能性,所以不確定還能不能回到那邊,也不知道怎麽回。我得想想辦法……”

遲遲沒有回應,片刻之後,“他”又慢慢地靠近了,似是想安慰,又似是想再跟他說什麽。宋司感到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他長長舒一口氣,聲音柔和下來,微微笑道:“我真想你。”

即使看不到摸不著,他仍然感到了繾綣又溫柔的思念之情。宋司張開手臂,朝著什麽也沒有空氣做出擁抱的姿勢,他知道楚明意一定在那裏。

?

隔著錯位的時間和空間,他們擁抱了彼此。

宋司的睫毛有些濕潤,胸腔起伏遲遲無法平息。明明看不見,他莫名覺得楚明意在摸他的臉,那一寸皮膚也變得微微發燙。

他死水一般的心裏久違地有了活人氣:“你找到這裏,是不是有什麽好辦法了?”

楚明意在夾縫之中注視著他,明知他聽不見,仍然說:“把我拉進你的世界裏,我吃過寧海藥,你是可以做到的。”

宋司同樣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猜猜,你大概是想要我把你一起拉進來吧?”

“……”楚明意露出苦笑的表情,心中酸澀難耐,他同樣知道宋司想說什麽了。

“我確實曾拉過你一次,但那時,這個世界還僅僅隻是我的意識海,可以隨時進出,”宋司說,“現在,為了承載上萬人的記憶,我的意識海已經被擴充到了極致,有了自己完整的坐標,說是一個獨立世界也不為過。我不清楚坐標在哪裏,恐怕很難順利地找到回去的路。萬一根本沒有出路……你沒必要在這裏,三科需要你,外麵那麽大的爛攤子你也走不開。”

楚明意道:“如果你真的醒不過來,現實世界對我來說也不過一個同樣的囚籠。”

宋司笑了笑,說:“是不是在說什麽好聽話哄我?十五年沒見,不知你說情話的本事長了沒有。”

“不過幾天的時間,”楚明意說,“你從來沒有離開過。三科的同事都在等你。”

宋司道:“我說錯了,沒有十五年,你帶來這個消息給我,大約在你們那隻過去了幾天或者幾禮拜吧。”

楚明意道:“小司,相信我,把我拉進來。”

“我已下定決心,不會拉你進來。”宋司說,“還記得你被困在祝紅嘉的二層意識海裏嗎?你可以自己找到回去的路,我也可以的。”

楚明意忍不住伸手想再抱他,雙臂卻隻能無情的穿過他的身體:“為什麽總是這麽任性?為什麽一回都不肯聽我的?我想保護你,像任何一個男人保護自己的愛人那樣。”

“宋司!”

宋司已經轉身進了房間,站在門口看著裏麵的吳金,遲疑的心變得堅定起來。他道:“既然你不想再見見同學朋友,那就跟我一起去一個地方。”

……

宋司帶吳金回了啟程孤兒院。

這裏是他意識海的起點,他沒有刻意幹擾,在世界無意識的發展下,孤兒院已經與現實世界一樣變成了幼兒園,正值上學時間,幼兒園門口車來人往,熱鬧非凡,早就不複當年的蕭索。

他們穿梭在來往的家長和小朋友之間,看起來與這裏格格不入,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們。吳金跟在宋司的身後,道:“你帶上我,是因為‘他’是通過我才看到這個世界的嗎?”

宋司道:“很聰明的判斷。”

吳金自嘲地笑:“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蠢一點。”

他們停在一架秋千前,吳金記得這架秋千,他還在孤兒院的時候,這架秋千是他們唯一的娛樂設施,曾經鏽跡斑斑,此刻已經被刷得煥然一新。

宋司低頭看著秋千,像是在沉思。

慢慢的,鼎沸的人聲逐漸安靜,來往的家長和學生消失了,老師和行人也消失了,這裏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走馬放映室,時間飛速倒退,消失過後又有已成為過去的人和物出現,他們眼前顏色鮮豔的嶄新秋千開始一層一層剝落,取而代之地是破舊的鏽痕、搖晃的鋼筋……

片刻的功夫,他們仍站在原處,站在荒涼的啟程孤兒院操場上。

眼前的宋司也不再是三十多歲的模樣,看上去隻有六七歲,穿著舊衣服,頭發透著營養不良的幹枯,瘦得像個清秀的小姑娘。

“不該是這樣,”吳金喃喃道,“十五年前你來孤兒院領養我時,穿著西裝,早就成年……”

“現實中的我也是孤兒,我們曾一起住在這裏,後來我被楚明瀟領養,你被劉岑寧領養,我們走向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宋司的童音溫柔,“這架秋千,是我意識海最初的模樣,在世界還沒有被創造之前,我坐在這裏——”

他坐上破舊的秋千,一如命運的齒輪還沒有開始轉動之前。

無法同處一個世界的楚明意走到他身後,伸手輕輕推動秋千。

秋千吱呀吱呀地晃動,宋司閉上眼睛,試圖以此處為支點將整個世界的時間倒流,回到意識海雛形之時。十五年間世界已經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運行方式,膨脹到連宋司也無法徹底控製的地步,倒流從啟程孤兒院開始,距離越遠,倒流越慢,甚至同一地區不同時間進入世界的人也出現了不同的流速,於是到處都陷入了人們無法理解的混亂,一個辦公室裏上班的、睡覺的、做著截然不同工作的;甚至一個街區中,左邊下著雨、右邊天放晴……

混亂沒有持續太久,宋司的力量支持不住,一切很快又按了暫停。被迫收縮的世界一旦失去幹涉的外力,馬上開始不受控製地重新膨脹,人與物再次走上正軌,沒有人還記得剛才的匪夷所思,世界仿佛一個有生命力的機器,知道如何自動合上所有齒輪。

隻有宋司仍然是少年模樣,臉色慘白,滿頭冷汗,坐在秋千裏不停發抖。吳金將他抱起來,解開外套,裹在他冰涼的身體上:“留下來,我會一直陪你。”

宋司脫力到無法出聲,時間倒流難度太大,他的嚐試失敗了。

吳金把他抱回了車上,將暖氣開到最大,輕輕搓他冰塊般的手:“我們就這樣過下去不好嗎?生活在這個沒有罪惡和責任的世界裏。如果你舍不得‘他’,便把他也拉進來,我們……”

“我要回去,”宋司說,“也一定會回去。”

車內陷入沉默,宋司合眼走神,另一個時空的楚明意溫柔地撫摸他汗濕的頭發,在濃烈的酸澀裏品出了一絲甜意。

“等你回來,我要扣你一個月工資。”他說著狠話,“不,扣半年。”

宋司不知想到什麽,也莫名跟著笑了起來,他嘴角微翹,自言自語地呢喃說:“你一個人進意識海風險太大,該不會和瀟哥一起來的吧?瀟哥,抱歉……我也想你,你的身體好些了嗎?”

楚明意手一頓,眉尾慢慢挑起。

吳金沒有聽清:“什麽?”

宋司道:“沒什麽。”

吳金望著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我們,回家麽?”

回家……宋司品嚐這個詞,也品出了酸澀。啟程幼兒園不是他回家的方向,那麽,他隻剩下唯一的一個錨點。

楚明意道:“去我們相遇的地方,我會在那裏接你。”

宋司注視著路麵,像是在對吳金說,又像是在對“他”說:“還有一個地方,你陪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