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

鍾表轉動, 秒針與分針重合,宋司睜開眼睛,聞到淡淡的消毒水氣味。四周很暗, 光線昏沉,分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 他恍惚間想起很久很久前被困在潛艇裏的日子, 大腦還沒有來得及徹底蘇醒,忽然一個身影遮住了眼前的天花板,熟悉的擁抱用力將他摟緊。

“歡迎回家,”聲音貼在他的耳邊,有些潮濕, “對不起, 我來晚了。”

記憶還未完全歸位,身體已經本能地放鬆了下來。他感到平靜、安全、幸福,抬手摸了摸那頭刺刺的頭發,聞著混雜著煙和香皂的氣味, 聲帶準確地叫出他的名字:“楚明意……”

“是我。”楚明意溫聲說, “你回來了。”

“他們活著嗎?”宋司甚至還沒想起來“他們”是誰,卻記得有非常重要的“他們”需要確認, “他們, 還有吳金,都活著嗎?”

“都活著,你成功了, ”楚明意用手捧著他的臉, “你是我們的救世主。”

宋司一下鬆了氣, 楚明意低頭狠狠地吻住他。

久違十五年的吻, 宋司攀上他的肩膀, 在激烈的親吻中慢慢想起了全部。他仍然感到不真實,一會覺得隻是做了一場夢,一會覺得自己還在意識海裏,一會又覺得現在是二重意識海製造的騙局。但無論大腦如何混亂,越來越快的心跳已經出賣了他,他抓住楚明意後腦勺上的頭發,有些粗暴地讓他抬起頭,喘著氣,一寸一寸拿目光描繪這張快要忘掉的臉,啞聲道:“……哪怕是假的,也值了。”

楚明意眼眶發紅,用拇指蹭著宋司的嘴角,道:“是真的。我通過同一個錨點進入了你的二重意識海,我是目擊證人。”

宋司深深看著他,舍不得在此刻去浪費時間思考真假,從**坐起來,雙手插.進楚明意的頭發裏,把他拉到眼前繼續剛才親吻。體溫和心跳交融,宋司從未像現在一樣確定什麽是思念、什麽是真實,他甚至咬破了楚明意的嘴唇,迫切地吮著血液的味道。

嘴唇分開時,他們都在喘氣。楚明意把額頭抵在他的鎖骨處,雙臂緊緊環著他的腰,難得流露出脆弱的一麵:“為什麽不帶我一起去?”

一個稱不上問題的問題,他們都清楚是為什麽,這句話聽起來更像埋怨和撒嬌。宋司回抱住他的愛人,道:“我舍不得。”

“做出決定是在刹那之間,我什麽都來不及想,本能地把你排除在外。”宋司輕聲說,“抱歉,我總是在做一些任性的事。”

楚明意抬頭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小司,你永遠不必道歉,你是拯救了上萬人的英雄。”

宋司露出微笑,楚明意的視線挪向他濕潤的嘴唇,在濃烈的思念和愛意之中重新感到幹渴,他想再要一個親吻,誰料那張嘴唇上下張合,吐出破壞氣氛的問句:“吳金呢?”

楚明意微微抬眉,表情看上去像是被蜜蜂蟄了一下:“……你跟他待了十幾年,就不能多問問我?”

宋司伸手蹭了蹭他紮手的胡茬:“你不是好好地坐在我麵前?就是眼圈有點黑,人好像也瘦了,胡子也沒刮,身上一股煙味……”

楚明意抓住他的亂動的手:“後麵的事情我都會處理好,你不用操心那些,先一起吃點東西,然後好好的休息休息,看看現在,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了。”

說著,他把宋司打橫抱起來,上下輕輕掂了掂,似乎要估測他現在的體重。宋司被他顛得頭暈,站起來的時候雙腿發軟,不得不伸手扶住床頭。

“我背你?”

宋司搖頭,嚐試著慢慢往前走,堅持道:“我想看一眼吳金,他是不是在隔壁的病房?我能夠感覺到。”

楚明意覺得有些酸,又不好意思表達出來,默默地看了他幾秒,妥協道:“看一眼就走,中央的調查團已經下來了,你得抓緊時間休息。”

宋司點頭,又問:“瀟哥呢?”

“在吳金的病房裏。”

宋司走得慢,從一個病房到另一個病房走了好幾分鍾。在這幾分鍾之間,他清楚地感覺到一牆之隔的那人現在還很虛弱,情緒不佳,記憶混亂。他們之間的聯係被加強,隻要他願意,他甚至能聽到吳金在想什麽。

宋司走到門口,透過門上的玻璃,對上了一雙黑沉沉的眼睛。

吳金同樣在看他,他知道他來了。

他的四肢被束縛在**,臉上帶著呼吸麵罩,右手紮著輸液管,旁邊心跳儀上的曲線緩慢虛弱。病床旁的楚明瀟正在跟他說什麽,注意到他的目光後也回過頭來,看向門口的宋司。

楚明意將手掌放在宋司肩頭,輕輕捏了一下。

宋司握住那隻手,衝楚明瀟笑了笑,然後把目光落在吳金臉上。沉默的對視之中,他們同時想起了天台上的那段對話,吳金問他,十五年的時間有沒有給他帶來一些改變。

他們都記得。

病**的吳金在恨他,恨意複雜深沉,是之前的吳金永遠不會產生的感情。而作為受害人的宋司卻無法再單純的、理直氣壯地憎恨,在另一個世界裏他曾將他手把手地養大,與他擁有了太多不應該存在的記憶。時間是最可怕的東西,他們都被潛移默化地重塑,再也回不到敵對的起點。

如果現實之中,領養吳金的不是劉岑寧……

他們用不同的情緒想著同樣的假設,宋司輕輕呼出一口氣,如果領養吳金的不是劉岑寧,也許他也會擁有平凡又快樂的人生。

“走吧。”楚明意安撫地捏著他的手心,溫聲開口。

宋司站在原地沒有動,微微側過頭來,不想讓吳金看到自己說話的口型,低聲問:“他會定什麽罪?”

“你醒來之後,所有陷入昏睡的寧海患者也醒了,目前沒有造成實際傷亡,聽調查組的意思,大概率會做特殊看管,協助解決上萬名受害者的治療問題,之後再移交司法。”

宋司沉默片刻,道:“也好。”

身邊傳來開門的聲音,宋司回頭,看到楚明瀟推著輪椅從病房裏出來。他下意識鬆開跟楚明意相握的手,莫名有些心虛,聲音發緊地打招呼:“瀟哥,你怎麽也過來了?”

楚明瀟像是沒看見他們的親密一樣,目光牢牢落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良久,道:“過來。”

宋司往前一步,楚明瀟握住他的手腕,手腕上已經沒有肉,瘦得隻剩下硬邦邦的骨頭。

“感覺怎麽樣?”他低著頭,看著那隻手。宋司如實地回答道:“有些頭暈和反胃,別的都還好。”

楚明瀟的手心幹燥溫暖,把宋司冰涼的手腕捂熱了才鬆開:“太瘦了。讓明意陪你去吃點東西,這邊的事情我們會處理好。”

宋司笑了笑,目光忍不住掃過大哥手上戴的訂婚戒,道:“意哥也跟我說了一樣的話,我們正要去吃,瀟哥一起來嗎?”

楚明瀟的視線落在弟弟身上。

楚明意重新牽住宋司的手,攥得很緊:“哥,說話算數。”

宋司不知道要算什麽數,疑惑地轉頭,楚明瀟已經挪開了視線,推著輪椅轉身,聲音裏聽不出來語氣,沒有接弟弟的話,隻道:“你們去吃吧,我還有事。”

宋司還待說什麽,楚明意已經拉著宋司進了電梯。醫院有提供病號餐,可以送到病房裏麵,他還沒有胃口,想隨便吃點什麽,但楚明意堅持要帶他去醫院邊上的餐廳:“你需要接觸一下真實的社會。”

踏出醫院大門,溫和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宋司被刺得眯起眼睛,一下子停住腳步,舍不得動了。

真實的、久違的陽光,像是上輩子記憶。

宋司的眼睛有些濕潤,不知是因為陽光還是別的什麽。他仰起頭來,讓光線照滿整張臉,慢慢地呼吸空氣裏彌漫的人間煙火氣。楚明意的手臂環著他,陪他安靜地消化回家後的第一個清晨:“現在是早上七點。”

“天氣真不錯。”宋司喃喃道。

七點的醫院門口已經人來人往,不少人朝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宋司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裏的每個人都是不受他控製的獨立個體,他不用再假裝真實,不用再害怕睡覺的時候世界崩潰,也不用再像氣象員一樣控製風、雨和陽光……

他想大笑,勾起嘴角看向楚明意,在他的嘴邊親了一下:“謝謝。”

旁邊一個小姑娘大聲說:“媽媽,這兩個大哥哥在親親!”

楚明意紅了耳垂,拉著他往外走:“現在你是公職人員,注意點影響。”

“楚科害羞了,”宋司連腳步都變得輕快,“真看不出來,以前不是閱相親對象無數嗎?”

楚明意立刻否認:“誰說的?不要輕信特偵局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

宋司扣緊他的右手,跟著叮鈴鈴的風鈴聲進入一家連鎖早餐店。服務員用親切的聲音說:“歡迎光臨,請問需要點什麽?”他點了豆漿、油條、南瓜粥,楚明意又加了兩個冰淇淋,香草口味。

他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外麵是還沒到上班高峰期的安靜街道。宋司貪婪地看著外麵的一切,不顧燙嘴大口地喝豆漿,這隻是一個普通的早上,他卻從來沒有覺得如此美好過。

他終於敢平靜地回想在二重意識海裏毛骨悚然的經曆,在陽光璀璨的清晨,關於真實和虛假的界線,他終於感到觸摸到了什麽。楚明意在他眼前輕晃手指,眼神中有些擔憂,問他:“還是不舒服嗎?”

宋司笑了笑,喝著豆漿,開口問他:“你迷失在祝紅嘉的意識海裏是怎麽樣的?”

楚明意替他的豆漿裏加了一包糖:“迷失之後我變成了一個泡在羊水裏的胎兒,什麽都不記得了,隻能從一張白紙開始回憶,剛想起來自己是一名警察,祝紅嘉世界裏的怪物就要衝過來把我吃掉。”

“然後?”

“然後,關鍵時刻,我想起了水缸,”楚明意勾起嘴角,“我的意識吞噬了祝紅嘉的意識,作為‘楚明意’這個人的構成要素已經完備,再睜開眼時我在自己的身體裏。”

宋司看向碗裏微微晃動的豆漿。

“真與假的錨點,其實是一場對自我定義。”他低聲說。

“我更希望你把它稱為‘回家’,”楚明意的手伸過來,貼在他跳動的左胸膛,“心在哪裏,家就在哪裏,哪裏便是真實。”

宋司的心跳跟著漏了一拍,望著對麵人明亮又堅定的瞳孔,心底有什麽東西在慢慢萌芽。

楚明意露出笑容,用拇指擦掉他嘴角沾到的豆漿,輕聲問:“小司回家了嗎?”

宋司的指尖不知為何有些微微發抖,他抓住楚明意的衣領,把他拽到身前來。

彼此的目光在極近的距離中相遇,他在楚明意的瞳孔中看到了眼睛濕潤、孤獨、渴求著愛和歸宿的自己,心輕飄飄地落在實地,慢慢長出根,準備開花結果。

“我知道為什麽不肯拉你進意識海了,”宋司說,“你也來了,我該回哪裏去?”

楚明意吻住他。

溫柔的陽光中,宋司確信自己到家了。

*

作者有話要說:

wow

第120章 後續(一) “從你爬上水缸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我的錨點,我的一切都屬於你。”

中央調查組來得很快, 剛吃完早飯出來,調查組已經收到他蘇醒的消息,在醫院門口把他堵個正著, 連楚明意一起帶回了調查室。

他是受害人加重要人證,傳喚隻是調查, 不是審訊, 調查組態度很好地讓他坐在軟椅裏,先向他表示親切地問候,雙方客套了幾個來回,為了放鬆他的情緒,組裏把他法律上的唯一親屬也叫來了。

這名親屬就是他的未婚夫, 兼前任特偵局局長……

調查組笑嗬嗬地說:“賢伉儷也有一段時間沒見麵了吧, 當年我還參加了你們的訂婚宴,不知什麽時候有機會喝一杯喜酒?”

宋司:“……”

楚明意:“……”

楚明瀟笑了笑,淡定地客氣道:“小司還年輕,結婚的事情不急。”

“這話就不對了, ”調查員一副過來人語氣, “幹我們這行的都是高危職業,楚局為了特偵事業操勞半生, 小宋現在也是局裏的優秀一線職員, 正是合適成家立業的時候。”

楚明瀟的視線若有若無地轉過來,宋司輕輕咳嗽一聲,拘謹地看看大哥, 又看看楚明意, 給“情夫”投了個求救的眼神, 楚明意解圍道:“不要耽誤時間, 開始吧。”

然後目光轉向宋司:“隻是了解一下情況, 照實說即可。”

兩人對視,宋司了然,默契點頭。

後麵的問話調查組安排了一個女科員,聲音溫柔親切,問他:“那我們就進入正題了。宋醫生,能跟我們說說在潛艇裏發生了什麽嗎?吳金將你綁走的目的是什麽?”

來了。

現實世界裏隻過去了幾天,此時回想起來卻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宋司花了幾秒思考怎麽編造一個邏輯完整的真假故事,正待開口,桌子下的右手忽然被楚明意捏住。

他微愣,楚明意先開口道:“你們應該都聽說過,宋司是我們局裏唯一一位異能醫生,可以緩解異能給人帶來的副作用。我們在追查裏發現吳金患有嚴重的精神類疾病,宋司是他能最快得到的解藥。”

楚明意是本次案件的第一負責人,不眠不休千裏追凶,由他來回答這個問題似乎也沒什麽不妥。鍵盤劈裏啪啦響,記錄口供。調查組又問:“吳金患了什麽病?”

宋司已經心領神會,順著楚明意的開頭往下說:“從心理學上來說,他有明顯的反社會人格特征,輕微人格分裂,嚴重睡眠障礙,還有嚴重的強迫症。”

“你在潛艇裏對他進行心理治療?”

“心理治療……”他笑了笑,“不是的,雖然你們都稱我為醫生,但我其實沒有行醫證,治療時也不用傳統手段。”

“‘心理治療’也隻不過是另一種獨特的異能力。我的大腦中寄生了一種看不見的高次元生物,我把它稱為雙生蝶,因為它,我能夠‘看’到每個人體內的能量波動,比如您,您應該是專業的審訊人員吧?因為您從眼睛到視覺神經反射區域的能量波動明顯比常人活躍。”

問詢的女科員衝他笑笑,沒有回答,也沒有否認。

“我的‘蝶’既然是生物,自然也有能量攝入的需求,它會定期變得饑餓,通過我汲取異能人身上過多的暴虐的能量,從而達到緩解異能副作用的效果。吳金的異能副作用在那時已經非常嚴重,為了續命,他把我綁過去,然後一直把我關在潛艇裏麵,不讓我接觸別的異能者,讓雙生蝶處於極度饑餓的狀態,每隔一段時間便過來‘治療’。”

楚明意在下麵給他筆了個大拇指。

宋司抓住他的拇指,麵不改色,繼續道:“因為治療的原因,我的房間與他離得很近,多次頻繁治療之後,我偶爾能窺探到一些他的念頭和記憶。他是劉岑寧的秘密養子,劉岑寧入獄後繼承了暗麵的寧海集團,他是所有人的腦,比劉岑寧更有野心,也更謹慎……”

宋司的描述邏輯清晰,環環相扣,真假混雜,哪怕是專業的異能審訊工作人員,也沒有發現裏麵的漏洞。因此調查重點一直圍繞在吳金身上,宋司本人的一些細節被略過不少。

關於吳金,調查組問得非常細,試圖通過宋司的描述做關於吳金的人物畫像,以便後續針對性的對吳金展開審訊。問了一個多小時,宋司額頭開始冒汗。

專業人士難免會在裏麵做一些話術陷阱,問題太多太密,他不得不聚精會神,努力回憶對他來說已經時隔十五年的“這個世界”裏的吳金,而不是……這麽多年來跟在他身後的小孩兒。

調查組問道:“吳金有沒有跟你聊到過他的重要人際關係?比如對他老師兼領養人劉岑寧的態度,或者跟異性的情感關係。”宋司聽到“老師”兩個字,忽然恍惚了,在不恰當的時候想起那個小孩兒放學回家後興衝衝地喊著老師我回來了的樣子,愣神幾秒,又看到對麵的專家們銳利的眼神,猛地回過神,冷汗一下濕了整個背部。

“……”

“人際關係……”他重複了一遍,心跳如雷。楚明意這時用力掐了一下虎口,他壓住胡思亂想,盡量自然地苦笑道:“這不太清楚,他很少跟我提起劉岑寧的事情。對不起,我能喝點水嗎?”

“當然,當然,我們休息幾分鍾?”

“沒關係,”宋司捧著水杯,“其實我被關到後麵已經有些精神不正常,很多記憶也很混亂,要不是楚科潛進來救我,我恐怕已經被關到發瘋。”

楚明意接話:“後麵的問我吧,我在潛艇裏待了不少時間,比他記得更清楚。”

“可以,楚科這邊本來也是要調查的,正好今天一起。小司先休息一會吧。”

宋司輕輕舒了一口氣,把杯子裏的水一飲而盡,不著痕跡地在褲子上擦掉手心潮濕的汗,然後聽楚明意不急不緩、表達清晰地幫他將故事全部圓起來。

焦躁的情緒慢慢平複,他在桌子下握住楚明意的手。

手掌溫暖幹燥,粗糙的槍繭蹭了蹭他的指腹。

宋司低頭微微笑了笑。

待楚明意說完他們離開潛艇的最後一段故事情節,調查已經進行到整整第四個小時,所有人都在緊繃的氣氛裏感到疲憊。調查組中場休息五分鍾,抽煙的抽煙,上廁所的上廁所,倒茶的倒茶,宋司跟楚明意悄悄串好接下來關於昏迷的口供,湊過去跟他頭碰頭想講點別的話,一直沒有開口的楚明瀟在身後問:“周末回家吃飯麽?”

突兀不合時宜又理所當然的問題,不知是問宋司還是問楚明意,也許兩者皆是。他們都愣了兩秒,同時看向大哥,四個小時的輪番審問都沒讓他們磕巴,大哥的這個問題讓他們都磕巴了一下。

“我、我應該可以,如果調查組這邊不需要我協助的話。”宋司說。

“我……爭取,”楚明意說,“這段時間會比較忙。”

楚明瀟點點頭:“我讓廚師做你們愛吃的,都回來,給小司過生日。”

宋司頓住:“我生日?”

楚明意也愣了愣,隨後笑起來:“可不是麽!這段時間過得太亂了,把你生日都忘了。我把三科的那幾個家夥全帶過來,好好跟大哥一起給你過生日。”

宋司還在想“生日”兩個字,遲遲難以回神。他過得是什麽生日?第幾個生日?在哪個世界的生日?是四十三歲?還是二十九歲?

楚明意的胳膊已經搭上他的肩膀,左右晃晃他,熟悉的鼻息貼到他的耳朵邊:“又走什麽神?”

宋司這才笑:“太久沒過生日,不習慣。”

片刻後,為了掩蓋自己的冷淡,他又補了一句:“回家真好。”

楚明意看了他片刻,揉揉他的頭發,沒說話,嘴角輕抿。

他才想起來,他們錯過了宋司十五個生日。

原來瀟哥是因為這個要在現在提起給宋司過生日的事情。

宋司見兩位大哥神色如此,剛才的陰霾一下散去許多,反而發自內心的笑了起來:“在家裏打火鍋,院子裏架燒烤,小黎肯定很開心,剛好也陪瀟哥熱鬧熱鬧。上次在家裏過生日還是三年前了。”

最後那句話讓楚明瀟的目光定在宋司臉上,宋司慢半拍意識到什麽,若無其事道:“瀟哥,我全部想起來了。”

楚明瀟的手捏著輪椅背:“在意識海裏?”

宋司搖頭:“在潛艇裏,吳金用了一些手段。”

“全部?”

“全部。”

話題到此為止,楚明瀟沒有再往下聊,現在不是好的時機,也不是好的地點。他沉默一會,道:“也好。”

中場休息結束,調查的下半場開始。

房間裏已經彌漫起淡淡的煙味,調查組顯然也有了疲態,楚明意開頭先表示:“宋司一個小時後約了教授做心理治療。”調查組表示理解:“好的,今天我們會盡快結束,但這段時間估計還要麻煩小宋。”

下半場果然開始問整個案件裏最匪夷所思、最讓人難以想象的萬人昏迷。

“這是我們無法理解的怪異事件,”調查組說,“目前隻能判斷與你和吳金有極大的關係,但是無法得知、甚至無法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麽,也判斷不了後續這數萬名受害者會不會有更隱秘的後遺症,將來會不會再複發。小宋,現在你是我們這邊唯一的當事人,我們需要知道你全部的經曆,哪怕是你的猜測也可以說出來。”

宋司已跟楚明意對好說辭,但麵對這麽多嚴肅的眼睛,仍然陷入了沉默。

一屋子人都因為他的沉默而安靜,所有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楚明意在桌子下又悄悄握住他的手,宋司看了他一眼,輕輕吸氣,道:“對不起,我其實也不是很清楚發生了什麽,關於這件事的記憶仍然很混亂,需要一些時間去整理。”

“我的記憶停留在楚科為了救我孤身潛入潛艇中,我們已經成功挾持了吳金,把他打昏迷,想要操控潛艇上浮,但吳金半途醒來,發現大勢已去,毫不猶豫地咽下了藏在牙齒裏的毒素。我猜測他已經進化到非常恐怖的地步,哪怕他的□□死亡,也可以通過別的身體蘇醒。但當時沒有時間細細思索,他與上萬名寧海患者性命相連,他是主幹,那些人是散出來的枝丫,隻能靠源源不斷地從他身上攝取能量生存下去,一旦他的□□死亡,所有人都將跟著一起死亡。”

他們是枝丫,吳金是主幹,宋司是樹根。

宋司在此處停頓許久,想起了很多與他而言已經相隔了十五年的細節,卻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他想起他與楚明意曾共用同一具身體,用楚明意的手掌撫摸過隱秘的快感;還有他們坐在淩晨的街頭,吃同一個甜到發膩的冰淇淋……

“然後呢?”

發現所有人正全神貫注地等待後續,宋司看向楚明意,眼睛裏帶著笑意,楚明意不明白他的意思,隻有些緊張地捏他的手。

宋司重新開口:“我進入了他的意識海。那是一個非常神奇的意識海,與現實世界相差無二,所有人都毫無知覺地在裏麵正常生活,甚至包括吳金自己,隻有我一個人保留了現實世界的記憶。時間停留在吳金被劉岑寧收養之前,我接近他,在劉岑寧之前領養了他,把他一直養大到二十歲,什麽都沒有發生。平淡真實的日子過得太久太久,我以為外界的吳金已經死亡,而我也會永遠地停留在那個世界裏麵,但忽然有一天世界消失,我醒了過來。”

房間裏依然是沉默,調查組的人麵麵相覷。

“以上是我全部的經曆。”宋司說。

“你是說……”女人遲疑著開口,“吳金的意識海是一個完整穩定的世界?”

人的潛意識所構成的世界,以混亂為基調,沒有邏輯,沒有支撐點,隨著主人的心理狀態隨時變化,哪怕隻是一次劇烈的情緒波動也可能讓整個意識海崩塌,怎麽可能做到完整、穩定?

難道意識海的主人可以在自己的潛意識裏保持清醒?

“至少在他瀕臨死亡期間,是的。”宋司說。

房間又陷入安靜,他們都在試圖用合理的邏輯消化這些信息,整整五分鍾,房間裏沒有任何一個人說話,顯然所有人都意識到了“穩定完整”的意識海象征的無限種堪稱恐怖的可能性。直到最後,調查組的組長才道:“我們要跟相關方麵的專業人士判斷一下。”

對意識海最為了解的專業人士,就坐在這個房間裏。楚明瀟沒說什麽,隻是道:“宋司的記憶還不穩定,等他接受完心理治療再繼續吧。”

“這是自然。”調查組的人起身,“辛苦了,小宋回去好好休息,養好身體。楚局,您稍留步,我們聊一下?”

楚明瀟點頭,看向弟弟,示意他帶宋司走。楚明意拉著宋司離開了房間。

約了醫生是真,心理治療也是真,回到醫院後宋司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腳,又走到吳金的病床前麵,卻隻看到一張空床。

“已經轉去中央了。”楚明意在他身後說。

宋司收回目光,一雙手臂從背後摟住他,楚明意從後麵貼上他的臉頰,用暖和的體溫把他一絲不漏的包圍住。

“我都看到了,在你的意識海裏,”楚明意略帶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他叫你老師,目光一秒不離地跟著你,在七夕節故意約你去看電影。那個小崽子……我就知道他心思不正。”

宋司轉過看他,有點好笑:“你連虛幻的人都要吃醋?”

楚明意聽他稱那個世界的吳金為“虛幻的人”,心中一鬆,又不肯承認自己確實有些吃醋:“我怕你對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心軟。”

宋司盯著他看了幾秒,楚明意被看得有些心虛,默默站直身體,鬆開手臂,咳嗽一聲:“我不是那個意思……”

宋司看著楚明意英氣的臉,一句與話題毫無關聯的話忽然湧到了喉嚨邊,突兀又莫名其妙,在他來得及思考之前已經脫口而出:

“楚明意,我們結婚吧。”

楚明意磕到自己的舌頭,下麵的話連疼痛一起慌張地咽了下去。他猛地盯住宋司,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抱還是該牽他的手,一點不像那個說一不二、叱吒職場的楚科長:“怎麽突然……當然,我先告訴你答案,我肯定願意,不過你真的想好了嗎?小司,對於我來說這是很重要的事情,非常非常重要。”

宋司笑:“對於我來說也是。”

他微微抬頭,在楚明意的嘴邊輕輕吻了一下,然後伸手重新抱住他。

楚明意深深呼吸,在宋司沉靜的眼眸裏慢慢平靜下來。他們在病房前安靜地注視彼此,這不是一個求婚的好地方,甚至不是一個求婚的好時間點,但宋司就這麽自然而然地說出來了,楚明意也自然而然地忍不住笑。

“我願意,”他重新鄭重作答,“從你爬上水缸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我的錨點,我的一切都屬於你。”

宋司握住他的手,低頭親吻他的無名指:“意哥,謝謝,還有,我愛你。”

楚明意的手指有些發抖。

“我也是。”

他牽著楚明意,離開空無一人的病房,朝心理醫生的診室走。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跟過去那段陰森的記憶告別。他腳步輕快,語氣也輕快:“先去找瀟哥退婚,然後省掉那些麻煩的流程,直接去民政局領證,等到我們都閑暇下來的時候,去福利院領養一個孩子,把他當親生孩子把他撫養大,教他成為跟你一樣正直又充滿勇氣的人。”

楚明意說:“好。”

他滿心歡喜,看著宋司,斬釘截鐵地又補充一句:“就這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