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司陷入了迷茫。

他的身體仍在昏迷, 走失的意識沒有了邏輯能力,隻能癡癡地看著眼前恍若隔世的同伴,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也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徐欣欣沒有得到回答,眼睛裏的恐懼更甚, 手摸到了腰間的配.槍, 往後退了半步。

又有人開口,是田黎,聲音聽起來沒什麽精神,啞啞地說:“欣欣哥,你怎麽跟見鬼了似的?”

宋司想要轉過頭去, 再仔細看看他的同事們, 可他居然無法控製這具身體,就像他無法控製吳金那樣。

良久,這具身體自己開口了。

“沒什麽,今天的會先到這裏, ”說著, 他又頓了頓,宋司感覺到他的目光投向了徐欣欣的配槍, 宋司所能看到的視野也跟著移動, “欣欣……沒事兒,別緊張,你跟我來, 其他人都散了。”

喻義銘察覺到兩人的異常, 忍不住道:“楚科, 發生了什麽嗎?”

楚明意搖搖頭, 轉身朝休息室裏走去。喻義銘看向徐欣欣, 徐欣欣已經大步跟在了身後。

視野隨著楚明意的步伐晃動起來,宋司近乎貪婪地打量著久違的三科辦公室,看到那些綠植一如往常的蔥翠繁茂,看到喻義銘和林錚的工位上擺著吃完的泡麵,看到田黎的桌麵放了未拆封的抗抑鬱藥……

這是夢嗎?

他明明被囚禁在深海裏,被關到發了瘋,絕了食,與死亡擦肩而過,正昏倒在全是絲綢製品的**……

難道那才是夢?

他恍恍惚惚地停留在楚明意身上,聽見“哢嚓”一聲,楚明意將休息室反鎖了起來。

到了獨處空間,徐欣欣再也藏不住警惕,手握在槍上,嚴肅道:“楚科,你的精神狀態不對勁,請回答我,十天前我們做了什麽約定?”

宋司聽見楚明意回答道:“我主動選擇吃寧海藥,我們約定,如果我失去控製,由你了結我。”

什麽?

楚明意吃了寧海藥?

隻剩下一縷魂的宋司感到憤怒,恨不得現在抓住這個蠢蛋的肩膀,狠狠地給他一巴掌,把他給扇清醒了。可他隻是一縷魂,連控製楚明意的手都做不到。

楚明意似乎感覺到什麽,右手的手指輕輕一動。

他突然開口:“宋司。”

站在他對麵的徐欣欣愣住,宋司也愣住了。

徐欣欣麵露茫然:“什麽……?”

楚明意的神色柔和下來,聲音也跟著放輕,很是珍重地又喚了一聲:“宋司,你在嗎?”

我在。

我在!

宋司焦急起來,他又一次嚐試控製楚明意的身體,但無論如何努力,他投入的訊息都如同石沉大海,無法像普通的寧海患者般順利建立通道。

楚明意就像一個……黑洞,有進無出,永無回響。

“別急,”楚明意溫聲說,“我來想想辦法。”

他在椅子裏坐下來,對麵的徐欣欣已經目瞪口呆,震驚地看著科長一個人自言自語,手又摸到了槍上,內心開始做激烈的鬥爭——科長這是瘋了還是沒瘋?這怎麽看都不像正常的舉動吧?

楚明意將雙手放在桌麵上,雙目閉合,慢慢做了一個深呼吸,將整個身體放鬆下來。

他開始在大腦中構建自己的錨點世界,就像在犯人的雙重意識海中做的那樣。因為工作的特殊性,楚明意做過專門的專注力訓練,所以哪怕隻是無實物想象,一個嶄新的世界依然飛快地被構建出棱廓。

他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屋頂,回到了長滿了青苔的大水缸底,缸壁上爬著不知名的昆蟲,藍色的天空被拘成一個小小的圓餅,有飛鳥從上方盤旋而過……

所有細節都栩栩如生,仿佛昨日重現。

錨點構建完成的刹那,宋司的意識開始劇烈地顫抖,顫得像被人撼動了靈魂根基。他陷入混亂……他在水缸的外麵,踩著搬來的大石頭往裏麵看,楚明意在水缸的裏麵,近乎昏迷,瞳孔卻極度專注地映出他的倒影……

兩人的錨點重合了。

宋司感到自己在流淚,他伸出手去摸,摸到了眼角的濕潤。

有人在不遠處小心翼翼地問:“楚科,你怎麽哭了?”

哭了嗎?

宋司呆坐了整整兩分鍾,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成功接管了楚明意的身體。

他依然能清楚地感覺到楚明意的意識,就藏在身體這具身體的最深處,與此時的他緊緊相連,彼此相通。楚明意的任何一個情緒變化,都能在他的靈魂裏投下漣漪,牽著他的心一起顫動。

站起來,走走看。他說。

宋司於是站起身,在房間裏走了半圈,然後抬頭看向對麵的徐欣欣,開口道:“欣欣。”

徐欣欣張開嘴:“……”

看看,把徐欣欣給嚇傻了,這小子怎麽這麽膽兒小。身體裏的人嘲笑道。

宋司忍不住跟著露出笑意,道:“欣欣,我是宋司,我回來了。”

徐欣欣的嘴越張越大,手不由得鬆開了配槍:“司司?……司司!真的是你?”

宋司點點頭,一時間百感交集,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半響才回了一句:“是我。我需要對什麽暗號嗎?”

徐欣欣又紅了眼,他突然衝過來,一把摟住楚明意,原地連蹦兩下:“楚科成功了!司司,我好想你……”

宋司安撫地拍拍他的背,這具身體比他要高,抱起人來輕鬆很多。徐欣欣看起來又要哭,邊笑邊擦眼睛,鬆開宋司後嘴裏開始叨叨絮絮地說他們的近況。宋司安靜地聽了一會,忽然之間,他抬起手,給了楚明意一巴掌。

“啪”的一聲,這巴掌用了不小的力氣,被打的左臉頓時紅了起來。

徐欣欣被驚得停下話頭,呆立住了。

宋司道:“欣欣,我跟楚科單獨待一會。”

徐欣欣擔憂地皺起眉,顯然不太放心他的精神狀況。宋司又安撫了幾句,他磨蹭著走到門口,猶豫著看了他好幾眼,才依依不舍地關門出去。

宋司一個人站在房間中央,抬起手,照著右臉又是一巴掌,打得比剛才還用力,很快便隱隱泛起五個手指印。

這兩巴掌,打的是楚明意,疼的是他們兩人。

楚明意似乎在笑,宋司看不到,也聽不到,但他能夠感覺到,那人在笑。

怎麽,生氣了?他問他。

“寧海藥是用來養蠱的,我上次花了那麽大功夫才回到三科,還害死了那個無辜的路人,就為了對你說那番話,”宋司咬住牙,“都白說了麽?”

楚明意的情緒起了波瀾,他在難過,難過中帶了一點愧意。

宋司,你記住,他的死是吳金造成的,不要將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

一定記住,不要自責。你沒有做錯什麽,知道嗎?

也不用擔心我,我的能力特殊,寧海藥不一定會對我造成很大的影響。你看,我站在依然好好的,還成功地與你連接上了,是不是?

宋司滔天的怒火都被這段話堵住了,堵得他突然有點呼吸困難。

吳金花了這麽長時間試圖攻破的心理防線就這樣輕易告破,這段時間近乎崩潰的神經終於岌岌可危。

他就像一個迷失了二十幾年的孤客,第一次找到可以稱為歸宿的地方。楚明意讓他憤怒,讓他感動,讓他手足無措,讓他終於從一架連接兩個世界機器變回了活生生的人類。

我原來還能像正常人一樣活著,宋司想。

有人記掛他、安慰他、舍身來找他,不是因為他是什麽狗屁神明,僅僅因為他是宋司。

別哭。楚明意說。

宋司的聲音啞了,被打過的臉還在火辣辣的痛,痛得他眼眶發紅:“我沒哭,我在生氣。”

楚明意又笑,一邊笑一邊歎息:這段時間還好麽?

“不太好……不,一點也不好,”宋司再也忍不住,“吳金把我軟禁在沒有光的房間裏,用藥物要把我變成怪物,他殺了人威懾我,我不敢再輕舉妄動,隻能像小孩一樣鬧絕食……楚明意,我快要瘋了,又餓又瘋,也許哪天忍不下去了,就把他們全部殺掉……”

這具身體的心髒開始一抽一抽地疼痛,宋司不由得伸手捂住胸口,重新跌坐進椅子裏。楚明意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同樣的情緒波動牽動著兩個人,也慰藉了兩個人。他們像兩頭受傷的獸,不用語言,僅僅隻是靠在一起互相取暖、舔舐。

小司,再等我一會。楚明意說。我們查到了吳金的資金鏈,很快就能找到他的馬腳。你被關的地方是什麽樣的?是在國外還是國內?

“我猜測這裏藏在深海之中,是一架巨大的深海潛艇。”宋司道,“付希極有可能跟我關在一個地方,他也許會想辦法與你取得聯絡,或者你們可以想想辦法與他取得聯絡。他知道的比我更多。”

深海潛艇和付希……

楚明意陷入沉思,他們交換了片刻彼此的情報,宋司又一次站起身,走到房間連帶的衛生間裏,停在鏡子的麵前。

鏡子有段時間沒擦了,鏡麵蒙著灰。宋司與鏡子裏的楚明意對視,用袖口很鄭重地一點一點將鏡麵擦幹淨,直到能夠看清瞳孔裏倒映出的人影。

他們安靜地對視。

“把你衣服弄髒了。”宋司說,“臉也打腫了。”

說著,他又衝鏡子裏的人露出笑容,因為臉腫的原因,這個笑容看起來有點滑稽。

心髒再次抽痛起來,楚明意忽然認真地喚了他一句“宋司”。

對不起,楚明意說,我應該早點發現這一切,這麽多年,你……

“我什麽?”宋司問。

你一直是我唯一的錨點,一直都是。別害怕,我會接你回家。

*

作者有話要說:

他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