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司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楚科, ”他忽然笑著開口道,“你這麽說,我都不想回去了。”

說完, 他又頓了頓,笑意淡下去很多, 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補了一句:“要是我的肉.體現在死亡, 也許意識就永遠停留在你的身上,成了你的第二人格。想想也不錯。”

不要說傻話。楚明意很嚴厲地說。

宋司不再說話,他離開浴室重新回到房間裏,抬頭看向牆上的鍾。

被關得太久了,他對時間的概念已經徹底模糊。牆上掛的鍾顯示是六點四十分。他分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 又走到窗戶邊, 拉開窗簾,外麵正是華燈初上、車水馬龍——應該是傍晚。

今天是8號,你失蹤的第25天。

才25天啊。宋司有些晃神,感覺像過去了好多年。

我在6點18分感覺到你的意識進入我的身體, 到現在過去了22分鍾。

話真多。宋司想。他順手拉起窗簾, 又坐回椅子裏,道:“我的身體在昏迷, 讓我再待二十分鍾, 下一次不知要到什麽時候。”

兩人都陷入了沉默。宋司深深地歎一口氣,伸手開始解楚明意的衣扣。

楚明意似乎一直住在辦公室裏,穿的是家居服, 棉麻材質的襯衣, 很快就被宋司脫下來搭在了椅背上。如果有其他人在這個房間裏, 就會看到一個詭異的畫麵:楚明意開始自己摸自己的上半.身。

這雙手很粗糙, 帶著繭子, 擦過身體上那些深深淺淺、新新舊舊的痕跡時,會帶起一陣輕微的刺激,同時傳遞給身體裏的兩個人,屬於楚明意的意識開始顫抖:宋司,你做什麽……

你的錨點是水缸。宋司沒有說話,隻是暗自的想給楚明意聽:我在水缸裏救過你一命,救下來便是我的。

自己的手掌很珍重的摸過所有疤痕,沒有停下來,反而開始繼續往下。楚明意的意識慢慢僵住了,思維和情緒都變得遲緩,半響沒有對宋司的動作和想法做出反應,像是一時間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

這無疑是他的手,但現在卻被宋司控製著,連帶著他的身體和靈魂一起,都成了宋司的掌中之物。

楚明意在戰栗。他好不容易找回一點理智,艱難地喚了一句宋司,又被宋司強製閉起眼睛,頭抵在椅背上,仰著頭用力呼吸。

是他,又是宋司,他們同時存在,同時戰栗,不分彼此。

天氣已經有點熱了,“楚明意”揚起來的下巴尖處掛了一滴汗水,在沒有開燈的傍晚裏微微發亮。他的動作有些笨拙,眉間緊緊地皺著,嘴唇也抿了起來,像在做一件非常認真的事情,做得好了,眉間便鬆開一些,臉上也會湧上一點緋.意,做得不好,眉頭就皺得更緊,偶爾還會疑惑地低頭去看,似乎不明白為什麽會這具身體會給出這樣的反應。

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們的五感和情緒徹底重疊在一起。許多話在此時都成了多餘,宋司明白,楚明意也明白,從初遇至今十幾年,他們隱瞞、錯過、彼此誤會、患得患失,終於都在此刻變成了相同的情意,燙得他們心頭滾燙,燙得他們同時開始發抖,並最終在這間安靜的房間裏化為一聲悶哼。

他們一同看著昏暗又狹小的休息室,失神了好幾分鍾。

楚明意道:宋司。

宋司起身去拿紙巾,仔細地擦幹淨楚明意粗糙的手掌。時間差不多了,宋司重新披上襯衣,道:“我先回去,以免吳金發現異常。這幾天我會再找機會與你聯係。”

他們誰也沒提剛才的事情。

楚明意道:一切小心,萬事保重,等我。

宋司露出微笑。他用手背蹭了蹭楚明意臉頰上被打腫的地方,閉上眼睛。

很快,身體的控製權轉移完成,宋司的意識從楚明意身體裏消失了。

……

宋司睜開眼,房間裏依然漆黑一片,黑到讓他一時間無法判斷是醒了還是沒醒。

好像做了一個夢。

宋司撐著床坐起身,攝像頭忠實地記錄下他的動作,很快有人推開門,帶進來一絲寶貴的光線,刺得他頓時眯起眼睛。

來了兩個人,一個將食物放在桌上,一個走到床邊來,沉默地幫他拔掉營養液的針。按照往常的慣例,做完這些之後他們該快速離開,但這兩人卻沒有走,一左一右站在飯桌邊,一人道:“宋醫生,您該吃點東西了。”

宋司扶著牆站起來,啞聲道:“還有什麽要帶的話?”

“如果您不吃,”另一個極小聲地開口,“吳先生說會把我們做成……做成蟲蛹。”

宋司聽了笑起來:“與我何關?”

房間裏靜默兩秒,其中一人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瑟瑟發抖地求饒。宋司皺起眉來,冷聲讓他們都滾。

他們不肯滾,宋司要發火了,才哭哭啼啼地從房間裏開。他在桌前坐下,腦袋還是發懵的,全然沒在意剛才那兩人說過的話,愣愣地捧起溫熱的粥喝了一口。

是夢嗎?他又問自己。

喝完粥,他想要把燈擰亮一點,卻發現台燈被斷電了,吳金大約想懲罰他,想讓他待在什麽都看不見的漆黑裏。

宋司本來已經被關到要發瘋,藥物和心理的雙重折磨把他逼到了極限的邊緣,但現在,他坐在桌邊,意外地感到非常平靜,嘴角甚至不知為何,微微地翹起一個弧度。

他閉上眼睛,輕車熟路地將自己投入另一個世界裏。這一回,他清醒地看到了那個黑洞——很隱秘地藏在他的身邊,借著他的力量,剛好與吳金的灰色意識世界隔離開來。

宋司的心開始狂跳,他不敢停留太久,很快回到現實世界中,又裝模作樣地侵占了這個唯一的異能者的視野。吳金正在聽剛才那兩人匯報,察覺到宋司的力量之後,他停下原來的話題,道:“做得不錯,回去吧。”

說完,吳金一如既往合上眼,不讓宋司多看基地的情況。

看上去,似乎並沒有察覺什麽。

宋司心懷期待又惴惴不安,像在黑暗裏待久了的人找到了一縷光。

他結結實實地消停了好一段時間,沒有鬧絕食,也沒有喊要見付希,被關在沒有光的房間裏,讓吃飯就吃飯,讓打針就打針。吳金以為他學乖了,重新給他裝上了睡眠燈,但不再親自來看他。

根據吃飯的次數判斷,大約過去三天。宋司忍不住,躺在**假裝睡覺,又悄悄地進入另一個世界。

“黑洞”仍在,比上次看到時更大了些,圓得有點可愛。

宋司注視了良久,難得緊張。他謹慎地用自己的意識去觸碰它,很快,一股熟悉的引力捕獲了他,不由分說地將他扯了進去。

他的魂落在了實處。

周圍同樣是一片昏暗,身體的主人正站在窗邊往外看什麽,宋司察覺到此時這具身體的視野:他在看特偵局樓下的自助餐廳。

時間是晚上,看樣子已經夜深至淩晨,街頭一個人都沒有,24小時自助餐廳空空如也,服務員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打瞌睡。

“你來了,”熟悉的聲音說,“他沒有察覺?”

宋司在他的意識世界裏點頭,依然眷戀地看著那家自助餐店。

楚明意鬆了一口氣,立刻開始講這幾天來的發現:“我們查到了一點不得了的東西。吳金果然繼承了寧海集團,他把寧海集團換了一個殼,改名叫做歐瑞克,在非洲建了十幾個製藥工廠,從你被綁架前開始便大肆生產改良版寧海藥,顯然籌謀已久。最近一個月,他的動作更大,以極其低廉的價格在第三世界的國家裏大量出售他的藥,才被我們發現端倪。”

我的信徒越來越多了。宋司心不在焉地說。

楚明意道:“嗯,他的目的是擴展低級的異變者。我現在在查歐瑞克所有的資金流動情況,包括持股人的私人資金變化。如果他真的買了潛水艇,我想應該很快就能找到馬腳。一旦找到線索,田黎他們……”

宋司忽然打斷他:噓,先別說這些。

楚明意一愣。

他急得每晚每晚睡不著覺,瘋了一樣咬著吳金的每一點線索,滿腦子都是想著把宋司早點找回來。宋司這麽一說,他頓時有些茫然:“嗯?”

我想吃冰淇淋。宋司說。明意哥,先讓我吃兩個冰淇淋,再慢慢聊,好麽?

這句“哥”擊中了他的軟肋,楚明意的心一下便軟了,化成一灘帶著苦澀的水。他重新看向樓下的自助餐廳店,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溫聲道:“好。”

現在是淩晨三點。

楚明意獨自下了樓,走在泛著涼意的夜色之中。周圍空無一人,連經過的車都沒有,安靜得隻剩下他一個人的腳步聲。

確切來說,是他們兩人的腳步聲。

一個無法入眠、急得滿嘴燎泡,一個被關在海底、隻留下半縷魂,此時都陷入寶貴的寧靜,仿佛所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都遠遠地離開了,整個世界都隻有彼此。

宋司感到依戀,此時此刻,他不願意思考任何與神諭相關的事情,隻想當這半縷依托在楚明意身上的魂。

他說:這是第一次約會,我在你的身體裏麵。

楚明意走著走著,耳尖慢慢帶上了熱意。

*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