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了向來很尊重自己的好奇心,於是躡手躡腳地開了門,悄悄挪開條縫隙向走廊看去。琳達正站在隔壁門口,身上穿著職業裝,粉色的小翻領,裙子的長度恰到好處,露出兩截纖白的小腿。
琳達聲音嬌柔但不做作:“這麽晚了打擾您真是不好意思,您明天有空嗎?”
盛景初的回答是一貫的簡潔:“明天有事。”
琳達的思維有半秒的短路,停了停才繼續笑道:“這是我們的錯,應該早跟您敲定的,我下午過來兩次,一直沒人……那這樣,您看什麽時候有空呢?”
以程了的角度看不清盛景初的表情,他的手還搭在門把手上,一副隨時結束談話的態度。
“你可以跟我助理聯係。”
說完,他合上了門。
琳達停了一會兒,才終於不甘心地轉過身。
程了一大早起來,先到一樓的餐廳敲定了盛景初的食譜:小米粥、南瓜餅、七成熟的煎蛋、鹹黃瓜。
小齊全程遠程監控,從小米粥的黏稠度說到南瓜餅的顏色,又說到煎蛋的火候、鹹黃瓜的大小,末了還感歎一句:“我們盛先生很好照顧的。”
程了歎為觀止:“我給你講個豌豆公主的故事啊。從前哪,有個豌豆公主……”
小齊聽完才反應過來:“你居然敢這麽說我們盛先生,你才是豌豆公主!”
有這麽慘的豌豆公主嗎?她整個兒一個豌豆射手。
反複囑咐完服務人員,程了才收拾東西奔赴蘇堤。
蘇堤春曉,西湖有名的一景。
蘇堤還是那個蘇堤,卻不是欣賞的季節。杭州的夏天,風卷來的是凝滯的熱氣流,吹到臉上有種燒灼的痛感。程了有心想選個陰涼的地方,又怕曹熹和來了看不到自己。
直曬得她頭昏眼花,才隱隱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熟人。
款式簡單的白襯衫,衣扣扣到最上麵一顆,他的麵容像畫師勾畫出來的,一眉一眼無比精心,直到眼梢處逸興遄飛地一頓筆,於是睫毛有了一點兒彎曲,在強光下一闔,消融了目光中的冷淡,帶出了一絲慵懶。
程了招呼他:“好巧好巧。”
“不巧,”他說,“小曹約我來的。”
程了頓時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她給曹熹和打了個電話。
曹熹和那邊哼哼哈哈地敷衍她。
“唉,事情還沒處理完呢,本來我是約了師兄一起遊西湖的,那這樣,你倆先四處轉轉,我這邊的事情一了,第一時間趕過去。”
程了幾乎可以斷定,曹熹和是不會來了。
既然來了,總不好就這麽走,程了跟盛景初搭訕。
“杭州的風景多好哇!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據說西溪濕地也很好玩,賽程安排得挺滿,要不然你可以去茅盾的故鄉桐廬轉轉,還有烏鎮、紹興、上海的舟山,那裏有個什麽山,還有個稱號,叫‘海上佛國’。”
“普陀山。”
他說:“五代後梁,日本僧人惠萼在五台山朝聖,得到一座觀音像,返程時經過梅岑山,恰好風浪大作,惠萼以為觀音顯靈不肯離去,於是在島上建了‘不肯去觀音院’,佛經說觀音菩薩住在‘普陀洛迦’,於是梅岑山就改名叫普陀山。”
她順著話聊了下去:“據說香火很靈驗的。說起來,我們家那邊有座小廟,香火一直不行,住持就想了個辦法,印了很多小冊子,冊子上全都是各種許願靈驗、虔誠拜佛得好報的故事,這一宣傳,果然去燒香拜佛的人多了,不過,還是我奶奶看得明白。”
她學著她奶奶的樣子,一手拍著大腿:“哎喲喲,香火要真靈驗,住持求求佛不就成了?那廣告還印個甚!”
這一比畫,唱念做打絕佳,盛景初覺得她似乎選錯了專業。
枯站著聊天終究無聊,程了和盛景初沿著柳蔭往前走,她之前做過一點兒準備,西湖十景說不上,但也知道這附近有什麽柳浪聞鶯、花港觀魚。
雖然沒到旅遊旺季,西湖沿岸的遊客已經密密如織,程了專挑遊客少的方向走,再看路標,已經偏離了遊覽線路。
盛景初一路保持沉默,程了不說話,他也不會主動展開一個話題,程了既覺得這麽無聲往前走,似乎有違陪客的初衷,又覺得沒話找話這個事情壓力很大。
誰知道對方與自己聊天是真感興趣還是出於禮節?
如果像QQ聊天一樣可以發表情包就好了,沒話可說的時候還可以賣賣萌。
再往前走,就是幾個零散的攤位,賣旅遊紀念品、金剛菩提、文玩核桃的,還有切西瓜論塊賣的,西瓜肉是豔豔的紅,一刀切開來,飽滿的籽被剖開兩半,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瓤。
再往前走就熱鬧了,攤位前麵圍了一圈人,程了湊進去看了看,正在下圍棋。
程了見過擺象棋的,清一色都是殘局,解之前先定好賭資,解開了攤主賠錢,解不開客人罰錢。
程了不感興趣,再回頭,盛景初已經開始解棋了。
程了有點兒急,擠上去壓低了聲音。
“這種殘局都是曆史上的名局,多少代人都沒能解開的,專挑有點兒棋藝但沒腦子的宰。”
他側過頭來看她,對後半句話很感興趣:“有點兒棋藝但沒腦子的?”
中指在上,食指在下,他拈起一顆棋子落下。
程了知道這是職業棋手下棋的手勢,據說長期練習圍棋的人,中指和食指會留下痕跡。
程了悄悄觀察盛景初的右手,指骨長而直,看不出有什麽不同。
盛景初給她解釋:“這不是殘局,而是死活題。”
攤主看著棋局,愣了一下,回頭跟站在身後的大叔交談了兩句,用的是方言,攤主回過頭來將棋子收好,又重新擺了一盤。
盛景初思考片刻,開始落子。
攤主的臉色不大好,說話的嗓門兒更大,身後的大叔也急了起來,兩人的語速越來越快,大叔將攤主推開,開了新盤。
盛景初拈起黑子,下了一子。
“嘩”的一聲,大叔掀翻了棋盤,一直警惕著的程了趕緊拉住盛景初。
“糟了,快跑!”
不等盛景初反應過來,程了拉起他就跑,風迎著臉刮到耳後,帶出了一絲絲涼意。
程了不認路,隻能挑人多的地方跑,邊跑邊往後瞅,還好還好,好像人沒追上來。
慢慢減了速度,程了最終停了下來,腿沉得跟灌了鉛一樣,心髒“怦怦怦”幾乎跳出腔子。眼看著盛景初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她放開他的手,喘著氣解釋。
“哎喲……你……得感謝……我,”她深吸了兩口氣,“人……人家要……揍你。”
她邊說邊比畫。
“一個說:‘這小子太不上道了,收拾他!’另一個說:‘我給你信號,我一掀棋盤你就動手。’”
盛景初笑了,他的唇很薄,正是卦書上所說的負心薄性的那種,程了想,得此批語,估計是因為這種唇形最勾人,換個質樸憨厚款,勾人也缺了點兒資本。
他看了看不遠處的奶茶店:“很熱吧?我給你買杯飲料?”
程了連連點頭:“我可以隨便選嗎?可以的吧?那我要喝燒仙草!”
她追上他的步伐,又補充了一句:“最好是涼的!”
他點了兩杯,一杯燒仙草,一杯青檸檬汁。
找了個陰涼的位置坐下,程了舀了一大勺放進嘴裏,甜中帶著苦,她喜歡燒仙草的味道,味道說不上有多好,但細品有點兒特別。就像涼茶一樣,第一次喝總覺得不習慣,喝久了反倒喜歡那種帶著點兒焦糊的草藥味。
盛景初捧著杯子沒動,直到程了吃完了燒仙草,他才把檸檬汁推給她。
“那個不解渴。”
程了問他:“你不喝嗎?”
造物主果然太偏心,她已經熱得像滾了沸水的小白菜,盛景初卻一身清爽。
他搖頭:“除了咖啡和茶,我不喝別的飲料。”
原來是特意給她買的。
程了的心中微微一燙,接過來喝了一口,檸檬汁酸得她直皺眉,晃了晃杯子,她有點兒疑惑:“沒放蜂蜜啊?”
“我讓店員放的鹽。”他給她解釋,“大量出汗之後應該補鈉。”
她又喝一口,果然有淡淡的鹹味。
程了起初以為盛景初其人和他的外表一樣,冷靜自持,拒人千裏,但其實他觀察入微,總是在不動聲色中表示出關心。
這個位置正好看到西湖,青荷已經鋪了滿湖,還沒到全部盛開的時節,偶爾開了那麽一兩朵,半開半合,帶著幾分羞澀。
程了揀起個話頭聊起來。
“我媽媽叫謝知荷,我的老家在地圖上特別北的地方,夏季太短,荷花養不活。我爸爸曾經在院子裏養了一缸睡蓮,沒等到開花就凍死了。那時候有一種蓮花味精,我媽媽就指著上麵的蓮花告訴我,這個就是媽媽的名字。那時候我才知道,哦,原來蓮花就是荷花。她教我念詩,念到‘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時候就跟我說,等我長大了,就帶我到杭州看看滿湖的荷花。
“後來蓮花味精的包裝換了,家裏人也不愛吃味精,早就換了雞精,我還是總想起小時候我媽媽指給我的那個包裝,一朵粉紅色的蓮花。”
媽媽過世的時候,她還太小,所有關於母親的記憶,隻有那個包裝袋上的小小蓮花。人總會固執地堅持什麽,一點兒記憶、一種味道、一絲溫暖,別人看來或許可笑,卻是孩子所能擁有的一切。
她有些失落,又抬頭笑笑:“我今天看到了,雖然不是映日荷花,但也挺好。”
盛景初又下意識地去摸糖。
他想她大概喜歡吃柚子味的,去便利店問過,沒有那個牌子,別的牌子的他沒嚐試過,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挑到最後隻買了一袋棉花糖,一朵朵全是貓爪的造型。他後來收到她的微信,就是一隻揮著貓爪的貓,他有些歡喜,她果然喜歡。
想了想,他和她分享自己的經曆。
“我小的時候住在運河邊上,就是京杭運河的杭州段,出門要坐船,直到現在也有船通行,那片宅子現在還在,附近建起了京杭運河博物館。”
他從小早慧,兩歲的事情還記得大半,運河裏拉煤的船,“嗚嗚”的船鳴聲,船頭上站著的小夥子,有精壯的身板和黝黑的臉膛。
“我還記得家裏煮的魚羹的味道,”記憶早晚會模糊,味覺卻一直留在舌尖,“帶著點兒微微的酸……小時候父母常帶我來西湖,初秋的傍晚最美,像金子鋪水裏,從湖岸走過,樹影半明半昧,落在身上是奇奇怪怪的花紋。”
程了忽然意識過來:“你是杭州人?”
他點頭:“對,我是杭州人。”
說完,他忽然笑了:“所以我聽得懂杭州話。”
他學著程了之前比畫的樣子。
“他們一個在說:‘這小子很眼熟,看起來像專業下棋的,要不要問問?’另一個說:‘問那麽多幹什麽,先下。’”
程了的臉一紅,小聲為自己的誤解做最後的努力:“那大叔還掀了棋盤呢。”
“那大叔是不小心撞翻了棋盤。”
他不知道程了是怎麽推測出這兩個人要打人的,語氣?動作?還是單純的關心則亂。
“有一次小曹在韓國比賽,賽場設在了韓國的景福宮,比賽方大概是想要展現韓國的傳統,沒有安排座椅,棋手都要跪著下棋,小曹哪裏受得了,一伸腿把棋盤撞翻了。”
他搖搖頭:“比賽之後小曹還說呢,韓國人太陰險了。”
程了拿出DV,撓了撓頭,有點兒不好意思。
“這段能再說一遍嗎?我想做素材。”
盛景初隻好又重複了一遍,神態多少帶了點兒拘謹。
程了這才知道,他不願意接受采訪,不隻是因為討厭打擾,恐怕還有不習慣鏡頭的原因。
這一打岔,程了就忘了剛才出的糗,收起DV,她拍拍肚皮:“你餓不餓?”
程了特意點了一道宋嫂魚羹,旁邊位置的幾個少年來回瞟了幾回,拿起手機對著盛景初拍了又拍,過了一會兒派出個代表,期期艾艾地湊過來。
“你是盛景初嗎?”
盛景初點頭,問他:“你學棋?”
少年搖頭,雙頰紅紅的:“我……我喜歡下棋。你能給我一句鼓勵嗎?”
盛景初想了想:“貴在堅持。”
這個鼓勵也太簡單了,程了瞪大了眼睛。
“你為什麽不說‘若人生如對弈,我不願執黑白二子,隻願成一棋枰,笑看世間百態、風雲縱橫’,還有什麽‘清茶品盡五味,黑白堪透前生’?”
盛景初一愣:“這是誰說的?”
“你呀,”程了用手機搜索了一下,“很熱的一個帖子,叫《818盛景初的棋語人生》。”
他接過來略作瀏覽,有些無奈:“我從來沒說過這些。”
“所以……”程了笑眯眯地看著他,眉眼彎到一處,“適當地接受采訪是必要的,有些事該澄清就得澄清,沒準兒過兩天市麵上會出現《我與盛景初不得不說的事》《春風十裏,如何嫁你——我的男友盛景初》。”
盛景初搖頭:“誰會這麽無聊啊。”
“我呀!”程了指指自己,“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嗎?”
她越想越高興:“到時候肯定會大賣。”
如果有尾巴,她幾乎要翹起來搖一搖,盛景初輕叩桌子:“吃飯。”
程了吃飯的時候也不閑著,刷到個好看的帖子還跟他分享,腦袋探過來,手機伸得老高。
他想,小齊一定沒叮囑過她,他吃飯的時候不喜歡別人打擾。
雖然不習慣,但又覺得新鮮,他發現好像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吃飯的,邊吃邊聊,偶爾還要拿出手機拍個照,嘈嘈切切的人聲,雜亂,但帶著煙火氣。
程了看不慣他吃飯的方式,一遍遍地嘮叨:“哎,食物不能這樣吃,放在一起嚐才能提升味道。”
他不禁想起了程叔,果然是父女,說出的話都如出一轍。
那道宋嫂魚羹沒吃完,程了皺著眉:“這一點兒都不地道吧?”
對食物,她有自己的執念:“調料是輔佐食物的,放這麽多調料掩蓋了魚肉的鮮味,喧賓奪主了。”
盛景初每次來杭州都會點一道宋嫂魚羹,反反複複吃過十餘次,沒一次是記憶中的味道,他早就沒抱希望,也根本談不上失望。
程了放下勺子:“以後我做給你嚐嚐。”
他想她大概在敷衍自己,但心裏終究有那麽點兒歡喜,於是笑起來,淡淡的,像風拂過的水麵,很快了然無痕。
返程的時候,盛景初還是讓她坐司機後麵的位置,自己坐在了程了身邊。
程了有些好奇:“你喜歡這個位置?角度好?視野好?”
司機師傅笑起來,人胖胖的,一笑眼睛就眯成了兩條線:“小姑娘好命唷。”
他回過頭指了指程了坐的位置。
“這個位置最安全呀,你想,遇到危險的時候,我一打方向盤,副駕駛的方向就危險嘍。”
程了這才明白當時曹熹和為什麽會向她擠眼睛。
之前和別克擦過去的時候,隻要稍稍偏個角度,盛景初一定會受傷。
她有些歉疚,又有些感激,更多的是一種很陌生的情緒,她有些懊惱自己的遲鈍,隻呆呆地看著他。
盛景初神色平淡:“我習慣了。”
習慣了?
是習慣了坐這個位置,還是習慣了照顧別人?
程了沒繼續追問。
車開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了一句:“謝謝。”
車窗開著,風灌進來,將她的聲音壓到最低,然而盛景初還是聽見了,這一聲感謝好像忽然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他挨著窗坐著,全程都在沉默。
程了以為他在思考棋局,起初還跟司機聊兩句,到後麵也沒了說話的興致,整個車廂裏隻能聽見風吹進來的聲音。
忽然,“嘩啦啦”一聲響,風將程了放在位子上的筆記本掀開,盛景初看了一眼,恰好看到自己的名字。
她的字圓潤飽滿,像散落在草地上的鬆果,一個不小心就會滾出去。
他學著她的筆跡,用指尖在腿上一筆一筆勾出來,盛、景、初,又寫了她的名字,程、了。
盛景初成。
好像別有一番滋味。
這之後,程了都在跟拍曹熹和。
曹熹和的業餘生活太豐富,跟著附近的茶農學采茶,還自己弄了一副釣竿,跑去釣魚。
程了以為自己離盛景初遠了,丁嵐對自己的敵意多少能淡一些,誰知道跟著曹熹和也不行,丁嵐將他倆盯得死死的,一會兒要學采茶,一會兒要跟著去釣魚。
曹熹和笑得比春光還要招搖幾分,晚上回房間之前還囑咐程了:“你明天繼續跟著我。”
第二天就是棋聖大賽的新聞發布會。
棋聖大賽四年一屆,目前是第四屆,上一屆盛景初和師弟們年紀還小,並沒有獲邀參加。這屆除了殿堂級的圍棋宗師,小一輩的棋手也格外引人關注。
曹熹和一改往日的吊兒郎當,衣衫筆挺,連頭上的那簇黃毛都染了回去。他的眉眼生得風流,人又喜歡說笑,媒體的提問來者不拒,不時還會調侃記者兩句。
相比之下,盛景初就顯得太沉默了,回答問題也盡量簡潔,作為冠軍的熱門人選,他受到的關注自然不少。
當媒體問及對比賽結果的預測時,盛景初隻是回答:“我會盡力。”
秀時代早占據了最好的位置,琳達提問:“我想知道,您對最近的緋聞怎麽看?”
她的目光看向角落裏的程了,將話題往程了身上引:“畢竟當事人是我的同事。”
來時琳達做了兩手準備,一手聽從組長的吩咐,趁機炒作下盛景初和程了的戀情,給公司博個關注度,一手試試自己的魅力,如果能將盛景初攬入裙下,那前麵的一手就免談。
程了跟媒體不住在同一樓層,記者根本就沒注意到她,琳達的話頓時將程了拉入了視線中心,有的記者幹脆將鏡頭對準了程了。
程了一愣,倒也沒緊張,相較於當代棋壇的諸位大師,她也隻不過錦上添朵小花。
網紅之路更進一步,不知道她爸看到新聞會不會樂得睡不著覺。
對這類問題,盛景初一直是沉默以對的,實在問得多了,他至多會回應一句:“請問跟圍棋有關的問題。”
這次他接過話筒:“我們是朋友。”
這個回答中規中矩,在場的都是資深媒體人,早有自己的一番見解,既沒否認兩人認識,又沒否認有更進一步的可能。
琳達還想繼續問,主辦方攔了下來:“時間有限,請媒體朋友的提問圍繞著比賽展開。”
門口一陣喧嘩:“解老來了。”
解寒洲身體不適,原本說新聞發布會就不參加了,連抽簽都準備了人代替,沒想到人還是親自到場了。
這是程了第一次見解寒洲本人,頭發已經白了大半,精神看著倒好,背脊繃得溜直。
程了忽然想到,盛景初不管站立坐臥,即使再隨意,也固守著儀態,這肯定和老師的教育有關。再一想到曹熹和,又覺得老師的教育沒普及到二弟子身上。
幾個晚輩紛紛站起來,連蔣春來也迎了上去,一把挽住老友的手。
“咱倆有四年沒下過棋了吧,我也是好不容易才等到這一回比賽。”
解寒洲拍拍他的手:“以後我就閑了,你想什麽下就什麽時候下。”
媒體早接到了消息,解寒洲準備正式退出棋壇,棋聖大賽也將是他參加的最後一場比賽。
新聞發布會之後是抽簽,盛景初抽到了曹熹和,解寒洲對陣蔣春來。
對弈雙方棋藝相當。
第二天是盛景初和曹熹和第一局對弈。
賽製三局兩勝,對弈一局休息一天,之後還有幾位棋手的對弈,總決賽已經排到了兩周以後。
曹熹和沒有一點兒心理壓力,抽完簽記者還問他:“跟同門師兄對弈,有什麽感覺?”
曹熹和一聳肩膀。
“這能有什麽感覺?左手握右手的感覺?我以前和師兄在練習室裏一下就是一天,贏可樂的,我最樂意跟他下了。”
那記者接著問:“你總贏?”
曹熹和撓撓頭:“還是我師兄贏得多,但是他不喝飲料啊,贏了也給我。”
相比起曹熹和的輕鬆,盛景初要重視許多,抽簽之後就回了房間,門上一直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
曹熹和又攢了局,拉著幾個師弟不放手。
“走,走,走,打麻將去。”
說完,他還招呼程了:“別忘了跟拍啊,我要全方位展現自己的雄姿。”
幾個師弟悄悄溜了,最終又被他拉來兩個蔣春來的弟子。
“我們自己家的不仗義,你們可不能不仗義。”
可是還少一個,曹熹和盯著程了:“你來。”
程了哪會打麻將,最多在網上玩玩鬥地主,還是那種一局三分的,就這樣她還負了七千多分,一遇到藍鑽就把她踢出局。
程了沒辦法,最終還是趕著鴨子上了架,一上手她就知道輸定了,下棋的人計算能力都相當好,出了幾張,剩下什麽,算得門兒清,她也就胡亂打。
曹熹和邊碼牌邊閑聊。
“上次我跟曹正鎬打麻將才有意思,他說一局賭一千的,我還說呢,韓國棋壇怎麽都管他叫鐵公雞,這不挺大方的嘛!打了一晚上,他輸給我三萬,我這樂,那時候正好看中了一把清末的折扇,手頭緊得很,結果一給錢,好家夥……”
他甩出一張二條,接著說:“韓元!三萬韓元,還不夠吃頓烤肉的呢。早知道他這麽摳,誰陪他玩啊。後來在首爾又碰上了,他非拉著我去喝燒酒,我想著,為了國際關係,還是得去啊。他帶著我去吃了韓牛,他們韓國人不講究什麽‘身土不二’嗎,韓牛死貴死貴的,我就琢磨了,這是有事求我?等我上個廁所出來一看,嘿,人走了!”
程了忍不住好笑,她以為這些棋手全像盛景初一樣講究呢,敢情什麽人都有,有曹熹和這麽不拘小節的,還有曹正鎬這種以摳出名的。
蔣春來的一個徒弟,叫楚鶴的接過話。
“曹正鎬這兩年的狀態不行,去年的東洋杯,我都贏了他兩局。”
另一個叫關策的徒弟歎了口氣:“他妻子過世以後他的狀態一直很差。”
這回連曹熹和都沉默了,半晌才說:“老曹人摳,對太太倒好。”
曹正鎬的事,程了聽言曉說起過。曹正鎬的太太是個服裝設計師,兩個人戀愛七年,結婚後生了一兒一女,曹正鎬和妻子的感情是棋壇出了名的好,誰想到他妻子出了車禍,在醫院搶救了一個月,人還是走了。
曹熹和一推牌:“和了!”
說起曹正鎬的事,曹熹和看著程了,笑得別有用心。
“其實我們這些棋手都很純情的,像我師兄,二十來年都不開竅,一開竅,還挺有腦子的。”他推了推程了,“要不要我賣給你點兒跟我師兄有關的獨家新聞?”
程了微微有些不自在,雖然大家都說她和盛景初怎樣怎樣,實際情況他們自己最清楚,而且自從昨天回來之後,她總感覺盛景初在刻意和她保持距離。
對於他公開承認他們是朋友,程了想,他大概在提醒自己,他們隻是朋友,需要時刻謹記著這條底線才好。
她看了下時間,一聲尖叫:“這麽晚了,你明天有比賽呢!”
說什麽都不能再玩了,程了收起DV回了房間。
小齊照例打來電話諄諄囑托。
“盛先生睡覺沒?明天參加比賽的衣服你準備好了嗎?要掛起來呀,意大利定做的,貴著呢。《道德經》呢?你要放在盛先生能看得見的地方。”
對雇主這麽嬌養好嗎?程了總覺得盛景初不是那種要求多多的人,你給他,他就接著,你不給他,他也不會主動要。
雖然自己隻是臨時助理,但確實好像對雇主不太上心,程了自我檢討了一番,敲開了盛景初的房門。
他穿著睡衣,手裏握著一卷書。
不知道為什麽,程了忽然覺得有點兒尷尬,探頭往房間裏看了看。
“我來幫你調下空調。”
他把她讓進去,沒問她的意見,直接給她倒了一杯牛奶。
程了看了看空調的溫度,正好。就這麽離開似乎又不足以表達自己對他的關心,可是說什麽呢?明天就是比賽,說什麽似乎都不足以讓他放寬心。
她捧著杯子看著他手裏的書。
“你在看《宋詞》?”
他點頭,解釋了一句:“比賽之前放鬆一下。”
也對,就著《宋詞》這個話題,她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
“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我爸給我買了一本《唐詩宋詞元曲》,沒錯,不是三本,是一本,名字就叫《唐詩宋詞元曲》,字小得跟螞蟻一樣,有……這麽厚。”
程了用手指比畫出一個厚度。
“我就特別喜歡裏麵的《釵頭鳳》,背下來了四處顯擺,可得意了。後來發現我背錯了好多字,你知道為什麽?”
盛景初抬眼看著她:“為什麽?”
程了大樂,手扶著沙發的把手用力拍了拍:“書是盜版的。
“對了,我給你出個腦筋急轉彎。”
程了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不夠淑女,收回手,悄悄瞥了盛景初一眼,一副“你剛才沒看見吧”的樣子。
“唐婉再嫁,猜一個生活用品。”
他也的確做出一副“我剛才並沒注意”的樣子:“猜中了你給我做宋嫂魚羹嗎?”
這個彩頭太容易了,程了爽快地應下來。
他的手指在書頁上翻動了幾下,停在了一頁,攤開遞給程了看。
是陸遊的《釵頭鳳》。
唐婉是陸遊的前妻,因為婆婆不喜歡最終被逐出了家門。
停頓了一下,他說:“路由器。”
路由器,諧音“陸遊氣”,就知道難不住他。
“唉,下次你多思考一會兒,讓我也有點兒成就感。”程了站起來小聲嘟囔著,拉開門又扭過頭來粲然一笑。
盛景初覺得如果給程了選一種代表色,那一定是黃色,明亮又溫暖,像某個無所事事的午後,在窗後拿一本書隨意翻看時,落在書頁上的陽光。
“晚安。”她說。
程了照例早早起來,給盛景初安排完早飯就去敲曹熹和的房門,幾乎敲了半個小時曹熹和才開,頂著兩個大熊貓眼,一張嘴一陣酒氣。
“幾點了就叫我啊?”
他看了下手上的腕表,哇哇大叫:“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咣”的一下摜上房門,悶悶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你等下,我換衣服。”
程了原本覺得他是寵辱不驚,今天看這是沒心沒肺啊,哪有比賽當天還起遲了的。
再出來的時候,人已經換上了西裝,兩隻手一直壓著翹起的頭發,嘴裏嘀嘀咕咕的:
“羊毛卷真是煩死了。”
到了賽場,媒體早已經守著了。
圍棋比賽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自矜地位的總會後到賽場,大概像明星走紅毯一樣,有個壓軸的心理,韓國棋手趙延勳,即使到早了,也會在休息室裏等著。
盛景初早已到場,身上穿的是小齊再三囑托的Rubinacci西裝,腰線收得很緊,勾勒出硬瘦的線條,搭配裏麵的白色襯衫,將人襯得頎長挺拔。
看到曹熹和,他微不可察地皺皺眉,猜枚過後開始了比賽。
媒體記者被攔在了門外,隻能通過休息室的大屏幕觀察裏麵的局勢。
開局不久,曹熹和就投子認輸。
程了幾乎沒反應過來,她已經做了長期守候的準備,按照主辦方規定,一局比賽三個小時,有時候一個棋招會思考許久,拖到時間用盡是很正常的事情,她隻看到黑白二字往來了幾回,連門路都沒摸清楚,就完了?
難道是因為曹熹和昨晚熬得太晚,狀態不好?
賽場門一開,記者就擁了進去,程了守在門口看了一會兒,琳達恭喜盛景初。
“開局就這麽順利,看來這次比賽勝利在望。”
盛景初麵無表情,深深地看了曹熹和一眼,起身離開了賽場。
程了過去安慰曹熹和:“沒事,三局兩勝,咱還有希望。”
曹熹和摩挲著下巴,笑嘻嘻地看著大家:“我早點兒認輸了,大家好早點兒吃飯啊。”
隔天是蔣春來與解寒洲的對弈,蔣春來的幾個弟子都在,解寒洲的弟子也都來了,盛景初來得遲些,丁嵐給他留了位置,遠遠叫他:“師哥,坐這裏!”
盛景初沒過去,選了個後麵的位置坐下,抬頭看著大屏幕,這盤棋下的時間就久了。
程了看不懂棋路,糊裏糊塗地盯著,起初坐的位置很靠前,後來又來了幾個領導,程了主動給騰了地方,也坐到了後麵,和盛景初的距離一下子近了起來。
盛景初問她:“看出了什麽?”
程了咂咂嘴:“白子擺得真像冰激淩啊。”
她的研究角度還真是特別,盛景初輕聲一笑,指了指屏幕:“老師要贏了。”
蔣春來執白,解寒洲執黑,程了覺得白子一大片,看不出黑子有什麽勝利的跡象。
“蔣老師棋風飄忽,經常會有出其不意的怪招;老師的棋風穩健,一步一步穩紮穩打。你看167手。”
他想她大概也聽不懂“掛”之類的專業術語,直截了當地做了個推斷。
“三招之內,白棋的敗勢就會顯露出來。”
程了似懂非懂地點頭,前排的曹熹和已經叫了出來:“老師勝了!”
果然又落了兩子,蔣春來停秒認輸。
雖然隻勝了一局,卻是個好兆頭,曹熹和拉著幾個師弟要一起吃飯慶祝,直把蔣春來的弟子氣得臉色發青。
解寒洲最小的弟子今年才十三歲,一雙眼睛又圓又亮,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看著很像動畫片裏的一休哥,過來請盛景初:“大師哥,二師哥要請你吃飯。”
盛景初叫住曹熹和,麵沉如水:“你跟我來。”
餘下的人麵麵相覷,小師弟吐了吐舌頭,想跟出去又不敢,拿著眼睛四處亂瞟,看到程了時眼睛一亮。
“師嫂,師嫂,你去看看唄。”
師嫂你個頭啊!
程了到底好奇,悄悄跟了出去。
盛景初走到回廊處停住,曹熹和插著兜,垂著頭,像隻受了氣的鵪鶉。
“今天上午為什麽會輸?”
“輸還有什麽理由?”曹熹和一副委屈的樣子,“棋力不濟唄。師哥你這就是欺負人了,我輸了本來心情就不好,你怎麽還往我的傷口上撒鹽。”
盛景初冷冷一笑,目光裏凝著寒冰:“是嗎?”
程了第一次見他生氣。在她的印象裏,盛景初雖然表麵冷淡,但脾氣堪稱溫和,即使在派出所裏受到詰難,他也依然進退有度,連語速都能保持恒定。
曹熹和收起了委屈,默不作聲。
“小曹啊,”盛景初微微歎息,“你曾經問過我什麽是圍棋,那時候連我自己都沒弄明白,所以一直沒有回答你。”
“圍棋是輸贏嗎?是,也不是,方寸之間你爭我奪,總以輸贏論長短。我六歲學棋,你在我第二年入門,算一算,不長不短,也十幾年的時間,你從一拿棋子手就抖的孩子,到九段高手,該學的都學了,該會的也都會了。隻一樣,你現在還不明白……”
他看著曹熹和,目光裏有掩飾不住的失望:“圍棋的精神就是尊重對手。你我二人,贏的一方終究免不了和老師對陣。你想輸,可以,我也未必給你贏的機會。”
他的聲線微提:“你看著我!”
曹熹和慢慢抬起頭。
“但,我需要你做到竭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