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迎接程了的是奶奶的一笤帚疙瘩:“你這死妮子,談了朋友怎麽不跟奶奶講嘞?還是房後頭你趙奶奶給我看報紙我才知道。”

奶奶說的報紙,是她與盛景初的那個擁抱。

拍照的人根本沒給她正臉,隻能看到一個背影。但鄰居們把她從小看到大,怎麽會看不出來是她,再聯想到兩個月前的傳聞,越發坐實了戀情。

程諾放了學第一件事就是找程了確認:“二姐,你真跟盛景初好上了?”

程了懶得理他:“以前的新聞你沒看過?”

程諾撓撓頭:“我這不是沒信嗎?誰知道盛景初的眼皮真的讓糨糊給糊住了。”

這話說得實在不順耳,程了決定繼續拿他當空氣。

程諾賴上來,笑嘻嘻地說:“姐,你說我現在學圍棋晚不晚?我抓周的時候不還抓著一個棋子呢嗎?這是不是意味著這十幾年來我一直在走彎路,真正能成就人生的隻有圍棋?姐,你能讓姐夫教我嗎?”

程了拍了拍程諾的腦門兒,深深歎了口氣:“程諾呀,姐姐告訴你,人生呢,不能夠沒有聯想,但是也不能妄想啊!你重新投胎一次估計還能有點兒指望。”

她順道捏了捏他的包子臉:“還有,你抓周的時候抓的是跳棋好嗎!”

開始一段新的感情,程了不免有些患得患失,她也知道自己過於優柔寡斷了,否則也不能在一棵樹上吊了十年。

程意很不屑:“你眼睛不好還是腦子不好,還是眼睛腦子都不好?我以為從徐遲家離開的那天,你就悄悄和盛景初好上了呢。”

程意勸人的時候總喜歡另辟蹊徑:“再者說,這大庭廣眾的,你也不能白被他抱了是不是?抓住他,撲倒他,套牢他!”

程意給程了製訂了一個三步走計劃,拍了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歎了口氣:“能不能改善兒女的基因,就看你自己努力不努力了。”

程了和琳達的采訪視頻製作出來,她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上鏡畫麵。

不得不說,鏡頭實在太挑人,程了這種圓臉的姑娘,往鏡頭前一站就像合上了鏡頭蓋,除了臉看不到別的東西。

好在她笑起來還算比較有親和力,眾多慕盛景初之名而來看的觀眾,雖然有種“啊,一朵鮮花怎麽就插在了牛糞上”的感覺,但好歹這坨牛糞還算比較可愛的牛糞,所以大家都抱著平常心毒舌了兩句。

有幾個毒舌得相當有特色的,被程了特意記了下來。

“哎喲我去,我們家元寶是餓了嗎,每次看到她就像看到了燒餅一樣。”

“挺好,就是臉上波濤洶湧,身材一馬平川。”

“上課時老師忘記拿圓規,立馬叫了程了下來,她把臉往黑板上一貼,哇,好大一個圓!”

程了照了照鏡子,覺得自己還是有下巴的,但是自己看自己難免自備PS,不夠公允。

她於是給盛景初發微信:

“我的臉真的很圓嗎?”

她沒指望他回,卻沒想到他回得很迅速:

“我覺得圓臉最漂亮。”

隔了一會兒,他又發過來:

“秦觀曾經寫過一個叫《眇娼傳》的故事。故事是這樣的,少年結識了一個盲了一目的娼妓,大家都笑他,但是他說,自從和她在一起以後,我覺得別的女人都多了一隻眼睛。我是因為認識了你,才覺得別人的臉都不夠圓。”

程了笑起來,發給他:

“不得了,學會說情話了呢。”

他回過來:

“有情人聽來是情話,無情人聽來是騷擾,幸好你是前者。”

秀時代的食堂,是程了每天早上早早起床擠公交車上班的動力。

大廚的菜係兼顧五湖四海,偶爾還會突發興致來兩道西班牙菜。

她和飯搭子言曉打好了菜,剛一坐下,就看到了徐遲。

徐遲是公司領導,平時也不和普通員工走一部電梯,以程了的資曆,又參加不了高層會議,所以兩人碰到的機會不多。

徐遲在程了的麵前坐下,看了一眼言曉:“你還沒吃完嗎?”

言曉也不好說沒吃完,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餐盤裏的排骨,跟程了點點頭,端起餐盤先走了。

程了很不喜歡他這個舉動,語氣淡淡的:“你有事?”

徐遲看著她,心裏有些失落,以前每一次見麵的時候,她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好像全世界隻有他一個人。

然而現在,她看得到一切,卻唯獨看不見他。

這裏並不是說話的場合,徐遲也沒多說:“飯後到頂層來一下。”

“公事走郵件,私事我想我已經說清楚了。”

“程了!”

她放下筷子,公司裏幾百雙眼睛盯著呢,或許剛出了飯廳,又會冒出各種各樣的八卦。

這頓飯終究是吃不下去了,她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程了在附近的飯店訂了兩份飯拎上去,言曉果然等著她呢。

言曉隔著塑料袋嗅了嗅:“我要紅燒肉的。”然後壓低了聲音問她,“你跟徐副總什麽關係?”

“沒什麽關係,就是從小認識。”

“從小認識”這四個字已經足夠引發人們對一段愛恨情仇的聯想。言曉了然地點點頭。

台風“海棠”即將登陸,江城雖然離海有段距離,但每次台風過境都會受到不小的影響。

城市的排水係統又不好,一下大雨就是一場內澇。

市政府已經下發了台風預警,人事部門也發了通知,讓各部門早些下班。

程了出公司大門的時候,發現徐遲正坐在路虎上麵朝她按喇叭。

他見程了不動,搖下車窗:“要下雨了,我送你一程。”

程了又退了回去:“我忽然想到,我公司還有些事沒處理。”

她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徐遲的車開走。程了也怕真被雨淋到,於是給盛景初打了個電話。

“你在外麵嗎?”

他那邊的聲音有些嘈雜:“怎麽了?”

“能過來接我嗎?”怎麽看都覺得徐遲那輛路虎比較刺眼,她有些虛榮地說了一句,“今天呢,可以特別一點兒……”

“好。”盛景初掛斷了電話。

她想盛景初應該是領悟了她的意思,徐遲不是開了路虎來嗎,盛景初有法拉利!

於是,程了守在旋轉門口,支起耳朵聽外麵的汽車鳴笛聲。

聽了好一會兒也沒聽到,倒是盛景初給她打來了電話。

“出來吧,我已經到了。”

程了高高興興地跑出去,等到看到盛景初的時候,頓時石化了。

他騎了一輛自行車。

還是那種舊式的自行車,車把已經鏽蝕了,整輛車除了車鈴不響,其他的地方都響。

看它苟延殘喘的樣子,程了真的擔心會散在路上。

徐遲已經開了車門下車,看了看盛景初手裏的自行車,有些無語地望了望天。

“程了,別較勁,馬上要下雨了。”

程了沒覺得自己在和他較勁,況且盛景初特意過來接她,別說是自行車,就是拖拉機,她該上也是得上的。

於是,她推了推盛景初:“咱們走吧。”

直到離公司有段距離了,程了才忍不住笑起來:“你怎麽想到騎自行車過來的?”

“車去修了,我去看蔣老師,在蔣老師家接到你的電話,你說‘特別’一點兒,我想我還沒帶你騎過自行車,就借了蔣老師的車。”

程了打量著這輛車,充滿了擔憂:“蔣老師,挺節約的哈……”

“這輛車已經換了三代主人,第一代是蔣老師的嶽父,也是位圍棋名家,後來是蔣老師妻子的哥哥,就是我們棋院的朱主任,第三代就是蔣老師了。”

如果有個圍棋博物館,這輛見證了我國圍棋崛起的自行車倒可以擺出來供大家瞻仰。

盛景初拍了拍後座:“不上來嗎?”

程了雖然滿懷擔心,但更擔心人還沒到家,雨先來了,隻好戰戰兢兢地坐了下去。

她先試探著去拽盛景初的襯衫。

車騎了一會兒,盛景初的速度慢下來。

他回頭看著她,聲音裏帶著笑意:“等到了地方,大概我要敞著懷了。”

程了這才發現,她扯得太緊,已經把他的衣扣扯掉了幾顆。

雖然如此,她還是有些糾結,盛景初加快了速度,一個下坡,程了“媽呀”一聲,緊緊環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上有一種熟悉的香氣,檸檬草的味道。

程了貼在他的背上,覺得自己一直提著的心,好像忽然落到了實地。

就算自行車在半路上散掉了又怎麽樣,她不是還有他嘛。

雨還沒下,雷先打了起來,地動山搖的架勢,地麵仿佛都跟著晃了兩晃。

程了還是第一次見這麽大的雷,她在嘴裏嘀咕著:“這雷不正常啊。”她做了掐算的架勢,四處看了看,“難道此處有妖孽渡劫?”

盛景初停下來:“不能繼續走了,馬上就下大雨了。”

周圍沒什麽躲雨的建築,隻有一個拆到一半的寺廟,屋簷探出來一截,已經有人在簷下避雨了。

程了跟著盛景初躲了進去,剛剛站好,雨已經劈裏啪啦地砸了下來。

天地之間迅速升騰起一陣雨霧,空氣裏滿是泥土的濕氣。

程了往裏麵躲了躲,又去拉盛景初:“往裏麵站一點兒,小心簷下的雨會濺到。”

程了一急,拉的是盛景初的小拇指和無名指,等他退了進來,程了才覺得有些羞澀,她往後撤了撤手指,被他拉住,反手攥在了掌心。

其實這不是他們兩個第一次牽手,之前在杭州西湖的時候,程了拉著他跑了一段,但那時候太緊張了,她也單純地隻是想拽走他,沒有什麽想法也就沒有特別的感覺。

她以前並不明白,為什麽牽手在中文裏有那麽深刻的內涵,表明生死相依,也要用“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一句。

她此刻有些明白了,他牽著自己的手時,她覺得一顆心格外安穩。

她靜靜地站在他的身邊,悄悄去看他的側顏。

先去看他的鼻子,他的鼻梁挺直,側麵看更明顯,又看他的唇珠,據說有唇珠的人,嘴在微閉微張的時候最漂亮,可惜他經常閉著嘴,表情很少,話就更少。

再看他的下頜和喉結。

盛景初側過頭來看她:“小曹說一個女人很專注地看一個男人的時候,十之八九是看上他了。”

程了笑眯眯的:“那也不全對,萬一這男人的臉上粘了一個飯粒呢。”

她翻過他的手去看他的掌紋,他的智慧線很長,一直延伸到小手指根部。

“從手相上看,你是個很專注的人,不容易受外界環境的影響。”她又去看他的壽命線,“還很長壽。”

最後,她去看婚姻線:“你的婚姻線延伸到了食指下方,這意味著你更注重靈魂的交流。”

說到哪條線,她的食指就順著那條線畫下來。盛景初忍著掌心的癢意,看著她,她垂著頭,露出了飽滿的耳垂。

程了最後做了歸納總結:“所以呢,你是個腦子很好使,壽命又很長,婚姻很幸福的人。”

她的命算得潦草,他倒很感興趣,也去看她的掌紋。

程了教他:“男左女右,你要看右手了。”

“看到我的智慧線了嗎?有分枝,這意味著我比較容易分心,生命線倒是很長,婚姻線也還好。”

他幫她做歸納總結:“所以我們可以白頭到老。”

程了笑起來,鼻梁上有幾道細細的褶皺。

“要這麽看的話,天底下的人都可以白頭到老了。”

他想,他不關心天底下的人,他隻關心他和她。

他以前覺得生命太長了,這漫長而枯燥的一生,他活得實在寂寞,他是家中的獨子,很小的時候父母都不在了,在親戚中顛沛流離了幾年,然後與他的老師相識。

然而他仍舊是寂寞的,茫茫夜色中,他總喜歡站在窗邊看萬家燈火,每一盞燈火下都有一段故事,隻可惜他隻能做一個看客。

這世間,總有很多事讓人的心越來越硬,好在有這麽一個人,讓人的心越來越軟。

他不信神佛,但此刻,站在大殿的屋簷下,他想求佛祖讓他的幸福可以再久一些,如果沒有那麽長的時間,他情願生命停在最幸福的那一點,這樣不管輪回幾世,他都可以帶著這一段記憶,溫暖來生。

程了問他:“你問過我的小名,你呢,你有嗎?我聽解老他們都管你叫景初。”

他破天荒地有些忸怩。

程了去嗬他的腋窩:“快說,快說!”

他躲了一下:“我的小名叫元元。”

“圓圓?”程了不知道是哪兩個字,隻猜測著,“你小時候很胖嗎?”

盛景初搖頭:“因為我是元月元日生的。”

“我父母取的名字,也不是現在這個。”

“名字是老師改的,因為他覺得我以前的名字不像個圍棋大師。但老師取名也隨性,他拿著《中華上下五千年》翻到了朝代列表,讓我隨便說個數字,他按照數字往下數,正好數到了年號景初。小曹以前也不叫曹熹和,他的名字也是從年號裏取的。”

程了笑起來:“解老的名字取得不靠譜啊,萬一曹熹和和你選的一樣怎麽辦?”

盛景初一愣:“那大概隻好也叫景初了。”

程了覺得很懸,畢竟中國古代的年號也不是都好聽,總有幾個奇葩的皇帝有一些奇葩的想法,比如北魏就有個年號叫神龜,北周也有個年號叫大象。

她越想越覺得好笑,盛景初知道她又想到了稀奇古怪的東西,也不問她,等著她笑完。

她問他:“那你父母給你取的名字是什麽?”

他示意她伸出手來,用手指在她的掌心一筆一畫地寫出來。

禹航。

“大禹治水,我家又住在運河邊上。諧音是餘杭,杭州的曾用名。”

程了想他的父母大概有種“受命不遷”的想法,所以給他取了個諧音的名字,讓他永遠記住自己生在何方、長在何方,又將歸於何方。

雨沒有一絲一毫停下來的意思,程了也不急著走,她伸手接了點兒雨水,眼睛一轉,起了個壞心眼兒,一甩手,將水珠彈在了盛景初的身上。

盛景初笑著搖頭,也伸出手去接水,雙手疊起來,很快接了一捧。程了以為要潑她,趕忙往旁邊躲了躲。

他看了一眼掌中的水,輕輕“咦”了一聲。

程了耐不住好奇,走近了一些問:“怎麽了?”

他又仔細地看了一眼:“有一條小魚。”

程了先是不信:“怎麽可能,難道天上掉下來的?”

但看他的神情那麽認真,不像在逗她,她湊過去扒著他的手:“哪兒呢,哪兒呢?”

盛景初一揚手潑了出去,其實怕水淋濕了她,早已經漏掉了大半。

程了躲得倒快,但還是被濺到了一點兒,她作勢要生氣,又忍不住笑起來。

天逐漸黑下來,幾個躲雨的人已經耐不住等待,頂著東西,冒著雨跑掉了。

程了又開始幻想。

“這種天氣,就應該坐在躺椅上,手裏拿著一本書,不能是中文的,中文的一看就看進去了,要看英文的,邊看邊走神,旁邊要放幾個碟子,一個碟子裏放板栗餅、一個碟子裏放鳳梨酥、一個碟子裏放話梅、一個碟子裏放焦糖瓜子。”

說完,她還咂咂嘴。

盛景初知道,她這是餓了。

衣兜裏還有塊糖,他剝開糖紙,遞給她。

她就著他的手,先咬住一個角,然後用舌頭一點兒一點兒挪回到嘴裏,中途差點兒流出口水來。

她其實並不特別愛吃糖,但每次吃到這個糖都覺得特別滿足。

甜的,但並不膩,帶了點兒微微的苦澀。

盛景初問她:“知道這回是什麽柚嗎?”

她舔了舔唇,笑得像個剛盜完油的小耗子。

“是fall in love with柚。”

又等了好一會兒,雨還是不見停,程了這才有些急了:“看來一時半會兒不能停了。”她試探了一下雨水的密度,“要不咱倆冒雨衝出去?”

反正衝還是不衝,都會被雨淋個渾身濕透。

“或許可以讓小齊來接我們。”

“那多不好意思啊,雨這麽大,路上肯定堵得厲害。”

她看了一眼簷上掛著的蜘蛛網,往後縮了縮腦袋。

盛景初卻一指牆角:“蜘蛛!”

“哪兒呢,哪兒呢?”

程了跳起來,一把躥到盛景初身上:“還在嗎?”

她這個姿勢太有難度,兩隻手緊緊摟住盛景初的脖子,一雙眼睛因為驚恐瞪得大大的,兩條腿夾在盛景初腰上,像個吸盤,箍得牢牢的。

盛景初有些無奈,他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哄著她:“好了,好了,我騙你的。根本沒有蜘蛛。”

“我怎麽知道你現在不是在騙我,”程了已經知道自己上當了,但是咬著牙不肯承認,畢竟她的反應實在有些丟臉,“萬一我下來,你又說有蜘蛛怎麽辦?”

兩人一個堅持,一個哄,正僵持著呢,雨幕中傳來一聲暴喝。

“你們兩個幹什麽呢?”

兩人看過去,發現程爸爸正拿著手電筒撐著傘,臉色鐵青地看著他們。

程了趕緊從盛景初身上下來,老老實實地站在盛景初的身旁。

盛景初更加尷尬,好像誘騙未成年少女被對方的家長抓包一樣。

雖然事情並不像程爸爸想的那樣,盛景初覺得還是應該表達一下歉意。

“伯父……”

程了悄悄去牽他的手,攔著他的話:“哎喲,爸。”

“你閉嘴!”

他倆不知道程爸爸是要誰閉嘴,一起閉上了嘴巴。

程爸爸走過來,緊緊地盯著盛景初。

他比盛景初矮了半個頭,要抬起頭來才能看清楚盛景初的臉,他緊皺著眉,將傘塞到程了手裏,兩隻大手使勁兒捏了捏盛景初的肩膀,然後順著胳膊一路捏下去。

四周安靜得很,隻能聽到簷下的水聲,當廚師的都有一把子力氣,程了知道自家老爹的手勁兒,替盛景初提著一口氣。

直捏到手腕,程爸爸才收回手,鬆了口氣。

他轉頭瞪著自家閨女:“你重得跟個秤砣一樣,把我們景初壓壞了怎麽辦?”

然後,他笑著拍了拍盛景初的肩膀:“景初啊,沒事吧?”

程了頓時滿臉黑線,這是親爹呢,能給她留點兒麵子嗎?

盛景初暗暗鬆了口氣,還是替程了辯解了一下:“她不沉。”

程爸爸對程了沒好氣:“你個臭閨女,給你打電話怎麽關機了?還是徐遲問我你回沒回來,我才知道你被雨拍到半道上來了。”

程了摸出手機看了看,沒電了。

心裏雖然愧疚,她嘴上卻抬杠:“我怎麽知道你要來接我的?小時候下大雨時,我滿心以為你能接我的,等到天黑都沒人,冒著雨回去,你在**睡覺呢,看我一身水還問我:‘呀,下雨了嗎?’”

程爸爸恨自家閨女揭自己的短:“做人要講良心的,我後來不又接了你一次?”

“那次更可氣,我都上高中了,你居然去初中校門口接我,沒接回來還罵我逃學了。”

程爸爸在額頭上抹了一把,不知道是在抹汗還是在抹雨。

程爸爸從包裏摸出一把傘丟到程了身上,熱情地挽住盛景初的胳膊:“走,景初,到叔叔家去,叔叔給你做好吃的。”

程了噘著嘴巴,撐起傘,跟在他們身後走。

好在這裏離甜水巷已經不遠了,路上都是水,程爸爸穿了雙雨靴,盛景初推著自行車,程爸爸搶了幾把,要幫盛景初推著,都被他謝絕了。

盛景初回頭去看程了,她對著路燈光挑著水少的地方走,遇到水深的地方,腳尖一點地,輕盈地跳過去。

偶爾落地沒落好,險險地站穩,還要回頭再重新跳一次。

程爸爸覺得自己變成一隻發光發亮的大燈泡,於是交代了盛景初一句:“叔快走幾步回去做飯,你幫我看著點兒程了,這丫頭三五不時就得發發瘋,真不知道隨誰了。”

他搖著頭,假裝歎息了幾聲,招呼後麵的程了:“你幫景初打著點兒傘,爸先走了。”

程了緊跑了兩步,踮起腳給盛景初撐傘。

女孩子的遮陽傘本身就不大,遮兩個人就有些局促,盛景初怕她淋到雨,一再把傘往程了身邊挪過去,半個身子淋在雨裏。

程了去推他的手:“會淋感冒的,熊貓。”

“蔣老師有個弟子叫楚鶴的……”

程了點點頭:“知道知道,我還和他一起打過麻將。”

“有一次雨天,楚鶴說要去接女朋友,我很奇怪,他為什麽隻拿了一把傘。我記得我問他的時候,他還跟我擠了擠眼睛。這個問題讓我疑惑了好多年,終於解開了。”

他伸出手環住了程了的肩膀:“原來是這樣。”

程了有好半晌沒說話,隻能聽到心髒在胸腔裏“咚咚咚咚”地響。她垂下頭,馬尾辮揚起來,尾尖在他的脖子上蹭來蹭去。

他有些癢,酥酥麻麻的,想起她以前卷著發梢玩的樣子,便用食指悄悄卷起她的頭發,她的發質滑且軟,卷在指尖是涼的,像水在指尖漫過。

路邊的花木中開滿了沉甸甸的繡球花,吸飽了水,好像馬上就要墜下來,程了拿手指劃過去,沾了一手的花瓣。

這條道是石板路,兩側有排水溝,倒比之前的路況好了很多。

這還得益於當年那場大水,甜水巷被淹過之後,居民自發組織了一次集資,找人鋪平了路,都是長條的青石,據說是石礦老板在山中采的,因為當時流行混凝土石板,一時滯銷,甜水巷的居民撿了個大漏。

這青石路都是當地的居民一塊塊鋪的,程了的爺爺也參與了鋪路,程了不知道哪塊石頭是爺爺親手鋪的,她跟爸爸回到奶奶這裏的第二年,爺爺就過世了。

她還記得爺爺帶著她出去,伸出一個小手指讓她攥著,到了路口的小賣部,會給她買幾顆麥芽糖。

那時候對她來說,爺爺=麥芽糖。

爺爺過世之後,糖就沒有了。

她當時已經有了點兒生離死別的概念,想念爺爺的時候就在青石路上走一遍,邊走邊數,那時隻能從一數到一百,數了三個一百和一個八十三,就是路口小賣部了。

盛景初分辨著她的情緒,知道她沉默下來的時候,不是害羞了,就是傷感了。

他主動說起來:“你不知道吧,我小時候也在這裏住過。”

這一句話果然吸引了程了的注意。

“什麽時候?”

“你知道吧,我和徐家有點兒遠親,小時候在徐爺爺家住過一段時間。”

程了“哦”了一聲:“那應該在我搬到奶奶家以前了。”

他娓娓道來:“我小時候比現在更不愛講話,換了一個新的環境還不適應,徐爺爺一度以為我有自閉症。鄰居家的小女孩兒一從幼兒園回來,就坐在板凳上麵背兒歌,她背了好多遍還記不住,我聽得不耐煩,接著背了下去,她馬上踩著小凳子趴在牆頭跟我招手,讓我跟她一起玩。那時候我最開心的事情就是等她回來。”

程了忽然想起來:“是不是教你疊耗子的女孩兒?”

他點頭。

程了的心澀澀的,嘴上揶揄他:“喲,初戀呢。”

他以前在徐爺爺家住過,那女孩兒是徐爺爺的鄰居……而徐爺爺家另一側的鄰居就是周奶奶家。

她先是有些莫名的醋意,很快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來。

“周奶奶家的孫女很早就出國了,據說已經結婚了,孩子都周歲了呢。”

他應了一聲,語調裏沒有太多的驚訝。

程了有點兒不開心:“難不成你還調查過?”

他沒接這個話,語氣裏有些遺憾:“後來我又回來看過徐爺爺幾次,但都沒碰到過你。”

他來的時候,程了都在上課,考上大學之後,幹脆住在了學校。

程了笑起來,腦袋在他的胸前一蹭一蹭的:“你幸好沒碰到過我,我青春年少的時候真的沒法看。”

他們進了門,家裏人幾乎都出來了,一個個拿出了看珍稀物種的眼神。

程諾更是一副中了彩票的樣子:“幸好我今天裝肚子疼早回來了。”

程三叔一把揪住程諾的耳朵:“裝的?你皮子癢了是不是!”

盛景初向大家表達歉意:“來得倉促,給大家添麻煩了。”

程奶奶讓盛景初進屋:“小盛去換個衣服吧,我都給你備下了。”說完又去看程了,“了了也快點兒換衣服,尤其是褲子,褲腿都能捏出水來唷。”

程了先去自己的房間換了衣服,匆匆擦了擦腳,又怕盛景初不自在,趿著拖鞋去找他。

盛景初在正房,正房一直是程了的爺爺奶奶在住,爺爺過世之後,奶奶還保留著以前的擺設,家裏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就在正房的客廳。

她推門進去的時候,盛景初就坐在客廳的方桌旁。

見程了進來,他有些局促地站起來。

程了笑得前仰後合,指著他的衣服:“這……”

程奶奶給盛景初找的是程爺爺年輕時候的衣服,一套灰色的中山裝。

程奶奶越看越覺得小夥子精神,很滿意:“這是程了她爺爺當年被提拔成科長,特意做的,本來打算穿著去開會的,沒想到後來被人擠下來了,這身衣服就沒上過身。”

程了繞著盛景初看了一圈兒,從窗台的筆筒上抽出一支鋼筆插到盛景初的上衣兜裏。

然後,她拍了拍盛景初的肩膀:“同誌!”

盛景初拉了拉衣襟和袖口,他第一次穿這樣的衣服,總覺得很奇怪,但還是很感謝程奶奶的好意。

他向程奶奶笑笑:“衣服很好,謝謝您。”

也許是怕盛景初覺得拘束,家裏人都說吃過了,最後隻剩下程爸爸、程了和盛景初。

程爸爸先端來兩碗薑湯。

“喝了驅驅寒意。”

程了擋了擋:“他不吃薑的。”

盛景初接過來:“沒關係,我喝。”

他端起碗,一口喝進去,表情還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惡,隻是眼睛更加水潤,在燈光下幾乎能反出光來。

程爸爸在桌子旁坐下來,給盛景初布菜:“都是家常菜,你還想吃什麽跟我說,我這就去做。”

程爸爸見程了已經自己吃上了,拿筷子敲了敲她的手:“你餓鬼投胎啊!”

程了唆了唆筷子尖,嘻嘻一笑:“我替他嚐嚐味道,你放蔥了呀,他不吃蔥的。”

盛景初夾了一筷子:“沒關係,我吃。”

程了備感稀奇,推推他:“變口味了呀,熊貓。”

他不說話,隻低頭吃菜。

程爸爸特意去開了瓶茅台:“咱爺倆喝點兒。”

程了去攔程爸爸:“你那點兒酒量,還是算了吧。”

這一句話頓時燃起了程爸爸的好勝心:“我年輕的時候可是號稱千杯不醉!”

他給盛景初滿上,自己也倒了一杯:“喝!”

程爸爸酒量淺,其實平時也不怎麽喝酒,這一杯下去就有點兒飄,拉著盛景初的手說程了的壞話。

“我們程了啊,小學二年級了還不會算乘法,凡是做乘法隻能答對一個2×2。”

程了當年做乘法都是按照加法算的,老師要是出了2×2,算她撿著了。

“還貪吃。三歲的時候吧,我跟她說,這個西紅柿不能吃啊,我要做湯的。她偷摸把西紅柿裏麵都吸幹淨了,就給我剩個殼放在菜板上。”

程了被自家老爹說得很沒臉,她清了清嗓子,奈何程爸爸就是接收不到程了的暗示。盛景初在旁邊聽著,極認真的樣子。

“老師讓她從家裏拿一百根小棍做加法,別人家孩子都拿盒牙簽啊、火柴啊什麽的,我們程了背了五十雙一次性筷子。”

盛景初幾乎能想象小小的程了背著五十雙筷子上學的樣子,他笑起來,又顧及程了的麵子,忍了下來。

程了嘿嘿地幹笑了兩聲:“還是有用的,有一次食堂沒飯,老師幫我們訂的盒飯,結果送餐的忘了拿筷子,老師就直接喊我把筷子分給大家了。”

見自家老爹越說越不像話,程了拿下脖子上的吊墜,在程爸爸麵前晃了晃。

“老程,你困了,老程,你真的困了。”

話還沒說完,程爸爸已經一頭栽倒在了桌子上。

外麵雨已經停了,小齊打來電話,說已經在接他的路上。

程了送他出去:“衣服先放在我家吧,我給你洗了再送回去。”又去看那輛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車,“自行車也放我家吧。”

他說好,想跟家裏的長輩告辭。

程了說不用:“奶奶估計已經睡下了。”

他想也是,這次來得畢竟倉促,程家的人都沒認識全。

出了門,他蹲下來,拍拍自己的背:“來,我背你到巷子口。”

程了推了他一把,笑起來:“你瘋了呀。”

他扭過頭看她,眼波微動,有一泓水光。

“你不讓我背,我就不起來。”

這是在撒嬌嗎?

程了怕小齊來的時候看到,讓了一步:“那隻背幾步吧。”

她趴在他的背上,不敢壓得太實。

他顛了顛:“你還是太輕了。”

程了雖然並不胖,但也算不得有多瘦,被他說輕,她有些小小的虛榮。

盛景初輕聲笑起來:“大概小時候西紅柿吃得太少了。”

程了又羞又惱,假意去掐他的肩膀。

他叫了一聲:“咦,有蚊子!”

他一步一步數著腳下的青石。

一直數到三百八十三,看到了巷子口的小賣部。

這家小賣部開了好多年,程了搬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房子已經破得幾乎要倒下來,門口掛著“冰鎮啤酒”的牌子。

他把程了放下來,讓她等一下,自己去小賣店買糖。

跳跳糖、泡泡糖、棒棒糖,也不知道他怎麽跟店主說的,滿滿的一袋子,程了翻了翻,居然還有一包白砂糖。

他拿出一顆棒棒糖剝開,喂到程了的嘴裏。

荔枝味的,很甜。

“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看到你,都想給你買糖吃。”

她的嘴裏含著糖,一麵的腮鼓鼓的,說話聲音有些含糊:“難道因為我長得特別像個吃貨?”

他搖頭,揉了揉她的頭發:“因為你總讓我覺得心疼。”

程了看著他,確定他是真的醉了,因為他在清醒的時候恐怕很難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隻是笑,像個傻子,然後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有些燙。

她說:“我又想誇你了怎麽辦?”

他也笑,不是以前矜持而疏淡的樣子,有些調皮、有些天真,像個孩子。

他說:“你誇。”

她踮起腳,在他的唇邊飛快地印上一吻。

“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