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之詢和阿純二人出了十二瞬,行了不久,便走入一個坊中。

“就是這裏了。”少女舉燈,指著一家普通的小築說道。

這家小築同蜃城其他房屋沒有任何分別,白牆黑瓦,翹簷上掛著一溜青銅小鈴鐺,黑色的木製大門,門上貼著對聯和福字,兩旁掛著紅燈籠,燈籠上寫著一個“穆”字。

“我們不是要下海嗎?來這兒幹什麽?”陸之詢疑惑,阿純帶著他走過了大半個蜃城就是為了拜訪這家的主人?

“當然是來找渡海人的。不然你一個凡人,我一個星官,怎麽入海?”阿純挑眉問道,然後叩響了那家小築的門,“穆大哥,在嗎?”

過了不久,那家門幽幽打開,露出一條小縫,從裏麵伸出半張臉來。

——那是一個少年,長得十分俊俏,隻是膚色白皙得有些透明,甚至連青色的血脈都透了出來,他穿著平常人家穿的粗麻短打,神情老實,在看到阿純後他的臉瞬間就紅了,躲在門後躊躇地問:“啊,原來,原來是阿純啊,找、找我有什麽事嗎?”

阿純笑眯眯地道:“我想和我朋友下海去,今日不是蜃君吐珠嗎?我也想下去采點精元來。”

那穆姓少年羞澀一笑,後結結巴巴地答道:“阿純若要精元,何必親自取?知會穆遠一聲,穆遠、穆遠為你拿來便是……”

“那不是勞煩穆大哥?穆大哥這次隻需帶我們到海底便可。穆大哥,你說好不好?”

“好,隻要阿純說好,那自然是好……”少年一臉通紅地答道。

陸之詢抱著劍站在一旁,一臉僵硬地斜睨著兩人,不語。

不一會兒,阿純和穆遠雙雙朝陸之詢走來。穆遠還是紅著臉,搓著手朝小道士招呼:“這位小郎君,我們這就走吧,莫要誤了時辰。”

陸之詢此時穿著白先生的衣裳,穆遠自然沒有認出他是道士,陸之詢沒有多言,隻是凝神望了他一眼後就跟隨著兩人朝海邊走去。

夜色淒迷,海風呼嘯。

本是滿空璀璨的星辰不知何時隱遁了,若不是阿純手中掌著犀照,此時的大海就是一片模糊的墨色,隻能聞到一股腥味,並聽到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洶湧水聲。

穆遠朝阿純一望,兩人用眼神會意後,少年便“撲通”一聲躍入水中,隻聽水花陣陣,少年再無蹤影。

阿純扭頭看了陸之詢一眼,犀照幽綠的光線照得她的臉色有些陰森,陸之詢隻看見她露出虎牙不明所以地一笑——他心中一震,不知為何,本能地就想跑,哪知後領已經被阿純牢牢攥住了。

“上路吧,別耽誤了時辰。”

這是陸之詢像一塊破抹布一樣被丟進海裏之前所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入海的一刹那,陸之詢本能地屏住呼吸,卻發現了海水遲遲沒有浸濕衣服,他好奇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然置身於一個大氣泡中,他正慢慢地下落,接著,一隻巨大而透明的水母輕輕托住了他。

那水母宛若一頂巨大的傘,上方托住了他,下方則抽出了許多柔軟的透明觸手,那些觸手帶著五彩的光斑,一閃一閃地在水母的脈絡中遊動著,那些熒光投射於幽深的海水中,顯得水母宛若一朵會發光的花兒,在黑暗中緩緩浮遊著。

當陸之詢還在為這種奇景驚奇的時候,阿純也已經跳入海中,她慢慢落在水母的背上,一手端著那在水中尚能燃燒的犀照,一手拍了拍大水母,道:“穆大哥,我們啟程吧。”

“好。”那隻水母又是十分羞澀地應一聲道,然後便輕輕滑動著柔軟的傘緣,朝深海中駛去。

犀照的光線較之陸上倒更是亮了些,幽綠照亮了大水母的四周,阿純趺坐在水母上,閉目養神,陸之詢不好打擾她,便睜大了眼睛觀望著這幽深大海。

上天入海,這對修道之人來說是難上加難的事情,而今,他一個沒有幾分道行的小道士卻有幸潛入深海,讓他不由唏噓。

他們潛得越深,四周便越是一片寂靜,偶爾有巨大的海魚從他們的頭頂上遊過,那脊背猶如戰船的龍骨,大如水缸一樣的魚鱗上甚至能照出他們的身影來。也有身型精巧的小海魚成群結隊地遊來,一身鮮豔的色彩,或是帶著斑斕而飄逸的魚鰭,有的頭上幽幽發亮,像安了一盞小燈。

那頭頂光亮的小魚似乎不怕人,在陸之詢身邊遊動著,還敢去啄咬他的衣裳,陸之詢想去抓,卻被阿純一把拉住。

少女望了一眼這安靜卻又鮮豔的深海世界,說道:“別碰那文鰩魚,它們是溺死的漁民所化,心中有怨,會引誘你葬身海底的。你若想活命,就不要去理會。”

陸之詢聽了急忙縮手。

漸漸地,他們靠近了海底。海底珊瑚密布,白沙如洗,不時有小魚從蔥鬱的珊瑚、海葵中鑽出來,看見他們後又“刺溜”一聲鑽了回去。陸之詢甚至還看見遙遙地聳立著許多白色的石柱和殘牆,經過多年海水的打磨,那些本是精美的石雕已經變得模糊,上麵長滿了海草,還有巨大卻破損了的海船,依偎著這些上古遺跡,默默沉於深海之中,變成了魚兒的樂園。

然而陸之詢看到更多的,是海下累累的白骨。

那些堆積如山的白骨靜默地躺在沙石水草中,有人類的,也有巨大的獸骨,有的年代久遠了,早已變得殘缺不全,有的似乎是剛死不久,連肉都沒有爛幹淨,甚至從它們臉上還可以看到那猙獰的表情。

“這些,都是那個海精幹的?”陸之詢問阿純。

阿純輕蔑地笑了笑:“蜃君怎麽會看得上這些東西?這些對於我們精怪來說隻是肉,沒什麽大作用。這是那些看到海市,抑製不住要渡海來尋,而被淹死的人,長年累月,便積下了這麽多。蜃君吃人,可是從來不吐骨頭的。”

“那蜃君年年都吸收了這麽多精元,害了那麽多精怪,就沒有人發現嗎?”陸之詢疑惑了。

“世人也常常為富貴權勢死傷千萬,可你有聽到世人對富貴權勢退避過嗎?”阿純反問道,“海市也是這樣,他們已經認定了海市是個美好的東西,海市中有世人要的財富,有精怪要的精元,他們認定了海市是好的,即使有傷亡,那也隻是認為運氣不好罷了。是他們的欲望讓他們變得自欺欺人,萬劫不複。”

這時,大水母悠悠然地停在了一處幹淨的沙石地中:“阿純,這位郎君,我們到了。”

阿純和陸之詢依言跳下來,阿純笑眯眯地朝大水母招了招手,說道:“穆大哥,你道行不夠,再走下去恐怕有危險,接下來我們自己走好了,你先回吧,等我回去給你煮大蛤蜊湯!”

大水母聽聞後扭動著五彩斑斕的觸手,似乎很高興,又很羞澀的樣子:“好,我回去等阿純。阿純,你、你要小心啊。”

“我知道啦。”少女依舊是笑眯眯的。

陸之詢依舊是抱劍不語。

兩人目視著漂亮的大水母緩緩升上海麵,直至消失不見。

突然間,陸之詢皺起眉來,他似乎思索了一番,然後小心翼翼地問身旁的阿純:“阿純姑娘,小道有一事不解。”

“說!”

“你讓那位穆家小哥先走,那等我們取了醍醐寶珠,怎麽回到海上呢?”

許久之後,少女才咬著牙,低聲說道:“你為什麽早沒想到這個問題?!”

陸之詢早該想到這個隻靈獸十分不靠譜,也不知她是怎樣頓悟飛升天道還當上星官的,總之她硬生生地絕了自己的後路後,還生氣了。

少女踩著海底綿軟的沙石,氣呼呼地責怪小道士不提醒自己,總之都是他的錯。陸之詢百口莫辯,再說他也不敢反駁氣頭上的阿純。

“反正等我們拿了醍醐寶珠,先生就會來救我們了。”阿純又十分樂觀地說道。

陸之詢想起了白先生那狐狸一般的笑容,覺得他隻會把醍醐寶珠拿走,而不管他們的死活。

兩人舉著燈,沿著白沙路漸行漸遠。陸之詢心中忐忑,問阿純:“阿純姑娘,你到過蜃君的府上嗎?”

阿純回答得十分幹脆:“沒有。”

“那你可知這蜃君的府邸是什麽樣子的?”

“不知道。”

陸之詢一身冷汗,又問:“那你可見過蜃君的模樣?”

“沒見過。”

“那……你準備怎麽取醍醐寶珠?”

這次阿純歪著腦袋,很認真地想了想,道:“搶。”

這時陸之詢已經想轉身離去了,很可惜他不認識回去的路。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向前走著,不知過了多久,他們視力所及之處,漸漸變得明亮起來,有車馬的喧囂聲傳來,好像不遠處的地方有一處熱鬧的城池一般。

遠方,確實有一方小小的城池。

海底之城。

那白沙路延伸到盡頭,便有一座小小的城池,它不是沉寂在海底千年的遺跡,沒有被海藻包圍,亦看不到魚兒在四周遊動,當陸之詢和阿純二人站在那矮矮的城樓下時,都疑惑地相視一眼,那不大的城門裏,竟是車來人往,人聲鼎沸,其中行人商賈熙熙攘攘。白石鋪地,合歡夾道而栽,各種轎子在人群中穿行著,孩童手持糖糕,嬉笑追逐……如不是置身海底,眼前便是一副活色生香的俗世畫卷。

陸之詢張望著城門內熱鬧的場景,他本以為這是海底精怪變的景象,哪知凝神望去,卻見人還是人,竟沒有一絲異常。

阿純手舉犀照,靠近城門,照了許久,她揉了揉眼睛,疑惑。

這海底之城竟是真實的,陸之詢的天目看不出端倪,犀照亦照不出瑕疵,不僅這座小城是真實的,連裏頭來往的人皆是正常的世人。

而此時的正常卻是最詭異的地方——因為,他二人頭頂城牆上寫著兩個斑駁的大字:蜃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