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另一頭,萬裏之外的大船上。

“阿純又闖禍了……”本來悠閑地曬著太陽的俊美少年突然睜開眼睛,他掐指一算,苦笑著搖了搖頭,“還是闖大禍了。”

一邊趴在欄杆上看海鳥的不二和尚問道:“那隻小狼狗又做什麽了?把你鋪子砸了?”

白先生淡淡回答:“差不多吧。”

不二發出嘖嘖感歎:“這天上地下,也就你能鎮得住這隻靈獸了吧?想當年它大鬧雲城,誰不怕它?連天君的十萬天劫雷都不能叫它灰飛煙滅,如今它竟如此聽你的話,也是奇了。”

白先生答道:“阿純向來調皮,但是本性不懷,隻需好好向她說明道理,她是聽得進去的。”爾後,他似乎像感應到什麽一樣,站起來,眺望遠方,好一會兒才道:“不二兄,我們到達歸墟了。”

不二順著白先生的視線看去,隻見大海茫茫,一片碧藍,沒有邊際,哪裏有歸墟的影子?不二皺眉,他隨即閉上眼睛,凝聚心神,驀然間,他感知到遙遙地,有一眼巨大的海窟,深不見底,他盡力使自己的意識往那海窟的深處探去,卻久久不見回應。就在這時,不二和尚隻感覺頭頂微癢,伸手一摸,竟摸著一片五彩的羽毛來。這羽毛比平常的鳥羽要大上幾分,毛色鮮亮,不知是什麽鳥身上落下的,不二正詫異著,頭頂陡然傳來一聲尖利的鷹鳴,他抬頭看去,竟見幾隻肋下生有雙翅、鳥頭人身的東西在他頭頂上盤旋著。他們飛翔於九天之下,身披薜荔女籮,頭纏紫藤杜若,與世人一般大小,他們正迎著初升的太陽起舞,那五彩的雙翅,絢麗得堪比太陽。

不二和尚手搭涼棚,吃驚道:“哎喲!鳥人!”

白先生微微笑了:“那是少昊之民,他們的脾氣不好,可不喜歡被世人稱為‘鳥人’。”接著,他伸手朝虛空中一抓,本是空空如也的手中登時多了一個青瓷小罐來,他將那青瓷小罐交到不二手中:“不二兄,既然到了歸墟的地界,便把這個吃了吧。”

不二問:“這是什麽?”

“障目。”

“障目?”

“少昊之民素來不喜陌生人,你吃了障目,他們便看不見你,隻要你不說話,便可在這極東之地暢行無阻。”

不二將青瓷小罐中的丹藥倒入手中:“還有這等好東西?……哎喲,媽啊!嚇死佛爺我了!”突然不二驚叫一聲,幾乎將手裏的丹藥給扔了——那名為障目的丹藥,竟長得和眼球一般模樣,水潤靈靈,瞳仁眼白分明,不二細看之下,那瞳仁中竟還能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來。

“白先生,你這丹藥做得也太……太認真了吧?”

白先生笑道:“不二兄隻當這丹藥是四喜丸子,囫圇吞了就好。”

不二支吾道:“真是折殺佛爺我了,若不是窮奇那孽畜到了歸墟,我還需要吃這勞什子東西?”說著雙眼一閉,真將那眼球似的的障目囫圇吞下去,他剛一咽下去,正要開口發表一番感言,被白先生阻擋住。

一身飄逸鶴氅的少年將食指伸在嘴前:“不二兄,記得噤聲。”

不二有話說不得,一張彌勒似的圓臉憋得通紅——他本想問問為什麽白先生不需要吃障目,也不要噤聲,如今看來,也是問不出來了。

鵝黃的大船順著風向,緩緩朝那傳說中的海上神洲駛去,越是往前,在空中飛翔的少昊之民便越多,他們翱翔於九天之上,女子婀娜多姿,男子剛健有力。

不二是個話簍子,此刻說不得話,隻得盤腿坐在甲板上,將金杖放於膝上,抬起頭去望那些少昊之民。

隻見那些少昊之民中,女子的頭頂和脖頸上戴著許多花環,她們從島嶼上采摘來許多金色的藤條,編織成繩,交與男子手中,那些男性的少昊之民在空中將繩子連接成網,數千萬名少昊之民飛翔在空中,將網張開,鋪天蓋地,蔚為壯觀。

白先生看出不二心中的疑惑,答道:“他們織的這張網是為了吊起這海上的仙山,明日便是五隻神鱉換位的時候了,他們將神島吊起,以便放在新來的五隻神鱉的殼上。”

不二心驚,他將疑問化為意識,直接傳進白先生的心裏,詢問:“那五方神島如此巨大,憑這幾隻鳥人怎麽能吊起?”

白先生微笑:“自然是行了,他們可是神的後裔。”

此番二人雖是進入了極東歸墟的地界,但海船還是行了整整一個白日才抵達歸墟旁的五座仙島前。五座仙島分別名為“蓬萊”、“瀛洲”、“岱嶼”、“員嶠”與“方壺”,坐落在歸墟海眼的周邊。五座仙山各自相距七萬裏,上下周旋三萬裏,觀之極其宏偉,而這五座仙山與歸墟海眼一比起來,竟小如米粒。

白先生將船停靠在瀛洲的岸邊,在二人下船時已是繁星漫天,在這極東之地,大海離天空似乎很近很近,那滿空璀璨的星辰低得唾手可得,巨大的瀛洲神島以明亮的夜色為帷幕,靜默地佇立於海眼邊上,平凡至極,絲毫不見傳說中那八寶遍地,珠玉布天的瑰麗景象。

初時不二踏上瀛洲也是這般想法,島上山嶺莽莽,流水環繞,這島雖大,與世間諸島卻無半點不同,唯一可以稱得上美麗的,便是遍布滿島的螢火之光。

那些傳說中自腐草中化生而來的小小生靈,散發著忽明忽暗的瑩綠光線,與天上那無數星辰遙相呼應,在這極東的土地上兀自輕輕遊**著,不計其數,幾乎要鋪滿整個島嶼,乃至讓整座瀛洲神島從外部看來,都散發著一股融融幽光。

島的深處是少昊之民的居所,白先生與不二不便靠近,隻得在岸邊尋了一處幽泉,喝了幾口水後就此休憩,二人相對趺坐冥想,極少言語。

潮濕的夜裏,唯剩下夜風,輕輕拂動遊走。

不二閉上了雙目,卻通達了其他五竅,在這樣萬籟俱靜的夜中,他憑著愈加強烈的感知力,知道了這位於極東仙境的瀛洲神島與那些世俗諸島的不同之處。

這裏的一切都是倒置的——流水溯遊,飛躥向瀑布上方。樹木一出生便參天大樹,隨著時間過去,逐漸變小,最後化為一顆種子。鳥在水中遊,魚在天上飛。水火可以相容,豔陽與冬雪可以同時存在。

在這裏,萬物由死轉生,由覆滅發展向興旺。

甚至於這滿地的枯黃落葉,都是由夜風輕輕吹起,打了個旋兒後,飛向枝頭,由一枚即將凋落的樹葉,慢慢變為新葉、芽孢……

“不二兄,今日全在趕路,不曾吃過什麽,明日還要緝拿窮奇,你還是凡人之軀,得吃些什麽才好。”寂靜中,白先生突然說道。

不二睜開眼睛,隻見眼前的少年青衣飄飄,長發垂腰,在他的兩肩上,竟停駐著不少螢火蟲。不二吃驚,這螢火蟲是天地間最是膽小的生靈,除非身上一絲濁氣也無的人物,螢火蟲才有膽子在上麵停駐,可當今就算是雲城上的神仙,也難保一絲濁氣也沒有。

這白先生,說來自己與他相識也有千年了,可縱使他們這樣的交情,他也不知白先生的本相為何,這天地間,白先生像是突然而至的人物一般,雲城的諸仙奈何他不得,昆侖的神女對他尊敬有加,連西方佛祖待他都是禮讓三分。這般厲害的人物,卻偏偏不知他的過去曾經,倒真叫人稱奇。

此刻白先生稍稍提起袖子,露出修長幹淨的手,爾後朝身邊那幽泉中倒流的泉水伸指一點,隻聽“嘩”地水聲一響,清澈的水升騰於虛空中,接著忽而一轉,朝他們身邊的一棵果樹澆去。

緊接著,那果樹驀然抖了幾抖,地上幾顆已經腐爛的果子快速飛上枝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新鮮,細嫩……在果子還沒變青前,白先生在果子底下伸手,那果子便自動掉落進他的手中。

“不二兄,給。”白先生將手中那鮮紅油亮,卻不知名字的野果送到不二的鼻子下,“這果子名為無憂,吃下便可忘憂,最重要的是,它的味道不二兄一定喜歡。”

不二接過果子,聞了聞,隻覺香味誘人熟悉,再是肚子確實餓了,也不顧太多了,在衣服上擦了擦,便大大地咬了一口!

這無憂果確是有魔力,入口香甜清涼,味道竟同世人的好酒無異!隻是這果子的味道更是醇香,一咽入喉嚨隻覺全身輕鬆,心頭什麽煩惱也沒有了。

不二暗想,難不成世人就是仿著無憂的味道釀出酒來的?這果子能解憂,酒亦能解憂,隻是這咽下無憂果後的滋味不知比酒要好受多少,吃後隻感覺身墜雲中,連日來的勞累消失,就連窮奇這件一直纏於他心中的麻煩事也變得不再重要了。

見不二眉頭舒展,白先生亦是笑了笑,他拾起一枚無憂果,也送入口中,小口細嚼著,隻是他臉上雖是帶著笑意,眼中卻是一片冰冷。

他的心,竟不受任何仙果神草的蠱惑。

不二連吃幾枚無憂果,直到飽了才停下,本想稱讚這果子幾句,想著自己不能再說話了,隻得作罷,撈過腰間的酒葫蘆,“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大口,以解不能暢談的鬱結。

可就在他仰頭喝酒的那個瞬間,四周突然白光大盛,不二一時適應不了這光線,不禁伸手去揉眼睛。

這一揉,他陡然睜開了眼睛!

空穀中傳來野獸的嗚咽聲,泉水叮咚,霧氣嫋嫋,不二抬頭,見太陽竟升到中空,顯然是天亮了好久。不二咂咂嘴,昨夜那無憂果的香味還彌漫在口中,叫人回味連連,他扭頭去尋那株結著無憂果的神樹,可昨夜明明生著樹木的地方,此刻卻空空如也!

昨夜竟是一個真實得有些過分的夢境嗎?不二摸了摸肚皮,發現肚子竟不感到饑餓。

“不二兄,精神可養得好了?”身後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不二扭頭,見青衣少年站在不遠處,長發被烈風吹得四散飛揚,他眯起眼睛來,微笑:“你醒來的正是時候,你且站穩了。”

不二才要問發生什麽事了,就感覺到整個島嶼劇烈一顫!隻見海岸周遭一陣“轟隆隆”的晃動,泥沙滾石紛紛落入水中,緊接著,他聽得頭頂一聲齊齊的鷹鳴,似乎是人在使勁前的吆喝,隨著那鷹鳴,整座瀛洲突然間脫離了海麵,朝天空中緩緩升了起來!

不二抬頭,看見島嶼上方竟飛翔著密密麻麻的少昊之民,他們奮力朝天空飛去,而不二腳踩著的這座龐大島嶼,不知何時已被一張巨型的藤蔓金網所纏住,從網的盡頭抽出數百萬根藤條,每根藤條的另一端係在一個少昊之民的腰上。

一時間,天空中羽落紛紛,水麵上海潮洶湧。

瀛洲在拔出海麵的那個瞬間,海水回旋,形成一個極大的旋渦,將白先生係在海邊的大船,以及從島嶼上滾落的巨石通通捏碎,瞬間吞噬。

不二從來沒見過此等輝煌壯闊的神跡,他張著嘴,扭頭望向其他四座島嶼,見它們同瀛洲一樣,被無數少昊之民用大網撈起,懸吊於半空中。

——這些神之後裔,竟真能靠著自身飛翔的力量,生生將五座島嶼從海麵上拔起來!

白先生依舊是一臉波瀾不驚,他道:“不二兄,神鱉馬上就要出來了,待他們爬向海眼中時,窮奇定會出現。”說著他從懷中掏出那個醜陋的布袋子,小心翼翼地抖開:“那時我放網囚住窮奇,你借機把宿主和窮奇分開。”說到這裏他默默歎了一口氣,竟有些後悔這次遠行沒有將阿純帶上,一是有個幫手,二是不至於讓他經營千年的藥鋪子就此灰飛煙滅。

就在二人商討著怎樣擒拿窮奇時,島嶼之下已經恢複平靜的海麵此刻又有了動靜,隻聽一聲沉悶的嗚咽聲從深海處傳來,這奇異的叫聲不同於少昊之民那悠長明亮的鷹啼,而顯得沉穩而又古老。

不二和尚沒有見過神鱉,便伸長腦袋來觀看。他見海眼旁,本是海島的位置上逐漸浮起五個深色的影子,那影子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不久後,隻聽“嘩啦啦”的巨浪推擠,五頭神鱉緩緩從海下遊了上來。

那是從上古活到至今的稀奇神獸,它們的身軀大得駭人,泥灰色的身軀竟比五方島嶼還要大上數倍,它們隨意一揮四肢,便能造成驚天駭浪。

“嗷——”沉睡了萬年的巨獸因為獲得自由而再次發出長鳴,它睜開圓目,漆黑的瞳仁注視著那幽深的歸墟海眼。

就在這時,仿佛是回應之前的長鳴,從那海眼深處,竟然也傳來數聲神鱉的鳴叫,緊接著,又是狂浪卷動,從那不見底的深洞中,五個巨大的龜殼露出海麵。

神鱉背齊海麵,腳踏海底,它們每爬一步,一個大如城池的腳印就會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隆聲出現,而在那大腳印中,本是蝦藻糜爛,卻見神鱉抬足的瞬間裏,有一粒粒金色的光線落入腳印中,接著海水一拂,那金光鑽入淤泥裏,瞬時長成一株株金色的小草,結出一串如稻穗的果實,枝條柔軟,在海底搖曳生姿。

此刻的水麵已經被攪得猶如沸騰,那強烈的震動將上方的五方島嶼都震得微微亂顫,於是少昊之民們又是齊齊一聲鷹鳴,然後是鋪天蓋地的翅膀扇動的聲音,那五方島嶼又被提起了數百丈!

突然間,不二皺起雙眉,臉上不複那笑嗬嗬的彌勒表情,而湧上一絲殺意,他將黃銅法杖一揮,指向西方,道:“那隻孽畜,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