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之詢的心“咯噔”一下,他緩緩轉過頭去,入眼的是一張瓜子小臉,帶著笑,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

來人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梳著單螺髻,烏黑的發髻上簪著一隻款式簡單的銀簪子。她穿著一件石榴紅的碎花襦裙,一手拎著一大包黃米麵棗糕,一手十分輕鬆地揪著陸之詢的衣領。

蜃城的眾生不管是人還是精怪似乎都習慣了這少女的怪力,看著陸之詢像雞崽一樣在她手中掙紮時,他們眼裏都充滿了同情,卻沒有一人敢上前阻止。

“你害我在城門口等了一上午呢,走走走,跟我去見白先生!”說著朝著圍觀的眾人又是微微一笑,她揮舞著那隻提著糕點的胳膊,大嗓門地說道:“沒事了,沒事了!都散了!這人是我的遠房親戚,來蜃城看海市的。”馬馬虎虎地撒了一個謊,也不管眾人相不相信,少女提著小道士就離開了喧囂的大街。

陸之詢被衣領勒得雙眼發白,他在龍虎山眾位師兄弟中是最沒本事的一人,但他是胎裏道,出生便開了天目,隻要凝神一視,什麽厲害的精怪都能在他眼中現原形,這也是為什麽他沒有慧根師父卻要收他為徒的原因。於是小道士一邊用手拉著衣領以便讓自己透點氣,一邊盡力扭著頭想看看這個少女是什麽精怪——若是人,她一個嬌弱弱的小女子怎會有這樣的怪力?

哪知陸之詢剛剛費力轉過頭去,便看見了一張放大了的臉擠滿了自己的視野,他心中一驚,幾乎要尖叫出來。

少女笑眯眯地將小道士扔在了白石地板上,拍了拍手,然後指著一邊的店鋪說道:“好了,到了!”

此時兩人正身處蜃城中一個偏僻的小巷裏,兩邊是白牆黑瓦的精致小築,陽光正榮,合歡粉色的花瓣在空氣中飄飛著,小道士順著少女指著的方向望過去,紛飛的花雨中,他看見一家鋪子孤零零地開在這無人的小巷中。

鋪子門麵不大,門口垂著一株茂盛的吊蘭草,葉脈隨風輕晃,散發著幽幽綠光。招牌是一塊頗為陳舊的木製橫匾,用如今看來已經變暗掉色的朱砂寫著三個古篆:十二瞬。

陸之詢聞到,從那鋪子中傳來一絲清甜的藥香,藥香清醇,沒有夾雜一點妖氣。

“進去吧,先生等你許久了。”少女扭頭對他說道,然後走進了鋪子中。

陸之詢似乎傻了一樣望著少女纖細的背影,然後呆呆地念叨出幾個字,“額心點雪,四爪踏火……”,半天沒動。

“小牛鼻子!”少女從藥鋪子裏伸出半個腦袋來,語氣很不耐煩地說道:“發什麽呆啊,還不快進來?!”

陸之詢一聽一臉的戒備,他抱緊了長劍,說道:“小道和你這妖孽素不相識,為何要聽你的話?況且修道之人本就和你們邪道勢不兩立,叫我進去見什麽‘白先生’,我偏不進去!”說著還撇過頭去,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

他沒什麽本事,如今看透了這少女的真身,想著那個更是神秘的白先生,他哪能不為自己的小命擔心?

少女聽聞秀眉一挑,她倚著門框冷冷笑道:“小牛鼻子,我看你根骨清奇,天目已開,給你麵子才一直讓著你的,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誰了,你不要給臉不要臉!不然惹毛了我就一口吃了你!”說著她的雙瞳陡然放大,本是純黑的眸子霎時變成了幽幽綠色,同時她光潔的額頭上隱約顯出一點白色的火焰光斑,連身後也隱隱燃著些許綠色的火焰。

她果真是額心點雪、四爪踏火之物!

陸之詢曾聽師父說過,凡間精怪濁氣太重,道行再高深也終究是妖,所呈現的妖氣隻能是一片黑濁,隻是它們能比其他小妖更能收斂妖氣,而四爪踏火的精怪說明已經步入天道,妖氣化為清純,所視便是火焰的模樣,若額心處再顯現出額印般的元神的話,按照師父的話那就是:“這等靈物連仙人都要禮讓三分,況且是我等凡人?若不巧遇上了,為師便送你一字,以應萬策。”

當時尚在龍虎山學道的陸之詢急切問道:“什麽字?”

鶴發童顏、白衣飄飄的老人一撫長胡子,他仰觀天地,然後緩緩道,語氣中帶著凝重,似乎玄機無限:“——跑。”

所以當陸之詢看少女已經有發火的趨勢時,他露出了一個壯士斷腕般的悲壯表情,整了整衣服,走進十二瞬。

當已經沒有機會從這等靈獸手中逃脫後,最好的辦法就是順從。

藥鋪裏很幹淨,藥香味也更加濃鬱了。一邊是布滿一整張牆壁的牆櫃,牆櫃由許多小抽屜組成,每格小抽屜上用朱砂寫上三四味藥材的名字,奇怪的是在鋪子的最深處,有幾格小抽屜不是由木頭做的,而是光亮溫潤的漢白玉材質,而那白玉藥櫃上什麽都沒寫,也不知其中裝的什麽。

除了白玉藥櫃外,鋪子和其他藥鋪子一般無二,老木櫃台上放著賬簿,銅製的舂臼,軋刀台和鑄鐵碾槽。藥櫃上還擺放著黑釉白瓷做的瓶罐。藥鋪子的最深處是一扇做工精細的六折白綢焦墨山水屏風,屏風緊緊貼著牆壁放著,陸之詢看著這沒有後門的店鋪,在此之中除了他和少女哪裏還有其他人?不禁問道:“那個……白先生在哪裏?”

少女嘻嘻一笑,蔥白一樣的手指向那扇屏風:“白先生在那裏麵啊,你沒看到嗎?”

“什麽?”陸之詢依舊疑惑。

“哎呀,你這小牛鼻子還磨蹭什麽?都說了在裏麵了嘛!”少女語氣中有些許不耐煩,“快進去吧,別叫先生等急了。”說著她用力朝陸之詢一推,小道士一個踉蹌,往前衝撞了幾步,腦袋狠狠砸向那屏風。

陸之詢想這下是完了——自己這一撞肯定是要把屏風給撞塌了!

哪知疼痛感竟遲遲沒有傳來,反倒有一隻手適時伸過來,扶了自己一把。

“陸兄,小心。”一個溫和如春風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陸之詢抬頭一望,看見攙扶著自己的是一名不過弱冠之齡的少年。

少年生得蒼白秀氣,輪廓深邃,一雙星子般的眉眼狹長,顯得風雅而疏離。他穿著粗麻衣衫,披著一件寬大的青色鶴氅,一席烏黑的長發垂墜在身後,亮如錦緞。他的衣著不太符合禮儀,卻好似那些風雅不羈的魏晉名士,穿越了千百年的時光,從容地出現在陸之詢的麵前。

——仙風道骨,想必就是用來形容這種人物的。

“白先生?”不知怎的,陸之詢直覺他就是少女口中的白先生。

少年的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回答道:“正是在下。阿純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陸之詢了然地點點頭,可忽然間他又覺得哪裏不對勁……自己剛才那一摔是直直地朝著屏風去的,現在屏風沒倒,況且屏風與牆壁的距離甚近,後麵怎麽會藏著個人?陸之詢低頭瞧了瞧,看見自己成撲倒的姿勢,全身的力量都壓在少年的手臂上,也就是說自己上半身是在屏風後的雅座裏的,而下半身……

陸之詢再仔細一看,差點沒背過氣去——自己的身體居然穿過了屏風,上半身是進來了,腳卻還留在外頭!

“這屏風是‘虛無’所織,是本來就不存在的東西,不必驚慌。任何人都是可以穿過它的。”白先生說著拉了陸之詢一把,將他拽了進來。

屏風後,是一間雅座。

雅座裏,雕刻著萬字紋的窗戶緊閉著,透過薄如蟬翼的綠紗窗紙看過去,外頭竟是一片黃昏時柔美的光暈。

明明尚在清晨,在這個房室中,時光卻流轉到了黃昏。

陸之詢登時了然,這間雅座是這位白先生創造的“小重天”幻境,難怪那扇作為入口的屏風由“虛無”所織,因為他現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境使然,似真非假,似是而非。

這小重天內的裝潢古樸淡雅,內有鋪著金絲篾席的長榻,上麵放著幾隻波斯軟靠和一張小幾,小幾上精巧的狻猊爐燃著熏香,一邊放著一副薄如宣紙的白瓷茶具。在長榻的邊上是一架三層檀木書架,上頭散落著幾卷書冊和一個寶藍色琺琅孔雀瓶,瓶上頭插著一朵幽幽而放的素白蓮花。

陸之詢和少年跌坐在小幾的兩側,他凝神看向那少年,不禁發出一聲驚奇的低呼:“你……”

他本想看看這白先生到底是何方精怪,細看之下卻隻瞧見一團紛亂如絲的白光,那白光幽靈般繞著那青衣少年,好似有生命一樣。陸之詢揉了揉眼,再一看,還是一團白光。

——眼前這個人不是人,卻也看不出是什麽生靈。

陸之詢奇了,他這雙眼睛自小沒有出過任何差錯,不管是什麽樣的精怪必能看得出元神,而眼前這個人卻是一片混沌。難道他不屬於六道之內的生靈?

白先生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麽,也不點破,他為小道士倒了一杯茶,說道:“陸兄來自龍虎山?”

陸之詢猛然抬頭,問:“你怎知小道的姓氏和來曆?”

“三界六道,在下無所不知。”少年微笑著, “否則,在下就不會叫阿純找你來了。”

陸之詢一臉狐疑:“那你找我何事?”

“幫一個忙。”

“幫忙?”陸之詢有些吃驚,他再一看白先生,發現他還是帶著笑,那笑,卻像一隻老狐狸,“先生既知三界六道之事,還有什麽事需要小道幫的?”

“再過幾日就是中元節了,同時海市現於蜃城,這你已知道,”白先生淡淡道,“海市是海精,也就是蜃君吐納天地精元時所幻化出來的景象,這精元是精怪的滋補之物,每年出現海市,眾多精怪湧向蜃城,可巧海市遇上中元節,精怪在中元節那日妖力大漲,所以萬妖百鬼為爭奪那一點點天地精元常常大打出手,甚至喪命於蜃城。”

“所以?”陸之詢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天地有好生之德,在下不願看到生靈塗炭、精怪相爭,所以願意出一份力,為蒼生的繁榮做點貢獻,”白先生說得十分大義凜然,“那蜃君本相是隻萬年蛤蜊,平時精元吐納全靠一顆醍醐寶珠,若得了那醍醐寶珠,蜃城將不再出現海市,眾精怪也不會為一點精元而自相殘殺了,這可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在下旅居蜃城有半年之久,為的就是取那醍醐寶珠,可是前幾日在下卜了一卦,卦象顯示,若要取這珠子,就必須陸兄你來幫忙。”

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陸之詢心中暗想道。他問:“需要我?我能幫什麽忙?”

說到這裏,白先生搖搖頭,又恢複了那風輕雲淡的神色:“不知道。這或許就是天機吧。”然後他朝屏風外喚道:“阿純。”

那個身著石榴色襦裙的少女走進來:“先生有什麽事?”

“你去白玉藥櫃中取‘善果’來。”

阿純點點頭:“好。”

不一會兒,少女就捧來了一個小小的梨木盒子,盒子上刻著繁雜的符文,陸之詢雖然沒有道行,但卻看出來那符文是道家的鎮魔混元符。就在這時,那匣子兀自動了動,似乎裏麵的東西要鑽出來,但隨即盒子上的符文閃過一道金光,盒子馬上又安靜下來。

“這盒子裏是十二瞬的神仙藥之一,名為善果。它集齊了萬人生前的善念,是修道飛升的絕好丹藥,但此物稀有,在下甚少肯賣,若陸兄願意留下幫助在下,這顆善果便贈予陸兄,可好?”

陸之詢神色一滯,心想這不明元神的少年竟有本事收集人的“善念”?人道為六道中的善道,若想投胎成人全靠那點善念,這少年收了人家的善念製成善果,不知要讓多少人輪回不得成人,墮入畜生道和餓鬼道。而他手中的善果,又是多少修道人心中朝思暮想的丹藥。要還是不要,小道士有些矛盾。

這時白先生已經揭開了梨木盒子的盒蓋。

陸之詢不禁吃了一驚,盒子裏竟躺著一個拳頭大的嬰兒,嬰兒全身**,肥胖可愛,盒子一揭開,那嬰兒就發出一聲高亢的啼哭聲!

“萬物歸本源,陸兄不用吃驚,這善果隻是長得像嬰兒罷了。”說著他扯下了自己一絲頭發,輕輕係在嬰兒的身上,那嬰兒霎時間死了一般,一動不動。

白先生將善果放進陸之詢手中,臉上又露出了狐狸一般的笑容:“既然陸兄不反對,那就留在這裏吧。”

自己就這樣被套住了?

陸之詢心中雖有不甘,但他料定這白先生絕非善類,要是不答應說不定就被守在門口的靈獸給吃了,躊躇不定的他隻得捏著白瓷茶杯不停地喝茶,但他卻驚奇地發現,那茶水在一番談話下來竟沒有冷卻分毫,依然冒著絲絲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