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瞬藥鋪中,阿純一邊用抹布擦著藥罐子,一邊嘖嘖感歎道:“我還道精怪和讀書人相戀的戲文都是些喜歡胡想的書生寫出來的呢,現實中有哪個精怪會喜歡一個文弱書生呢?不想竟真有傻乎乎的精怪愛上一個世人的故事。”說罷阿純也不做事情,將抹布丟在一邊,單手托著腮,雙眼看著天花板道:“那讀書人和鵲娘的故事可比好些戲文要精彩多了,真是叫人唏噓呢。”
站在藥櫃前點算藥材的白先生接話道:“阿純就這麽確定鵲娘是精怪?”
阿純反問:“怎麽不確定?我猜想那鵲娘定是去雲城上,偷了哪個仙君的仙果去救了自己夫君,結果不小心被發現了,觸怒了那仙君,仙君便用天劫雷將鵲娘給收了。”說到這裏,她突然吃驚地捂住嘴巴:“啊!鵲娘不會被捆上誅妖台弄得灰飛煙滅了吧?!”
“你似乎對這件事很上心?”
“怎麽會不上心?再怎麽說那讀書人可是和先生你長得一模一樣啊。你不知道,我第一見他時將他誤認作你,還以為你已經看見我打碎了春風露,嚇得我喲……唔!”果然是言多必失,阿純怯生生地轉頭,用兩條八字眉對著白先生,“先生……”
“我就道那日喝的酒味道不對,原來是阿純將我最後一罐春風露給打碎了……”說罷白先生還若無其事地翻看了一下賬簿,用朱筆在賬簿上勾記著什麽,“阿純,再這樣下去,你大致是要在十二瞬裏還債到老了。”
“先生,你就饒過我吧。你看,你準了那隻死臭魚回家一趟,我可是一個人做了兩個人的活兒啊,我這麽忙,偶爾出點錯漏不是人之常情嗎?”
“在阿澈來之前,你可一直都是‘一個人幹著兩個人的活兒’啊,”白先生淡淡道,“況且,這幾百年來,你一直都在出錯漏,可不是‘偶爾’……”
阿純在心中默默將一罐春風露換成自己即將加上的契約年限,隻覺得生活絕望無光。
“罷了,罷了,”逗弄夠了阿純,白先生笑道,“你就不要再傷心了,這次暫且饒了你。前些日子我收到瓊台女仙傳來的白函,說三千年的蟠桃已熟,請我前去參加蟠桃宴會,我順道向她們討要來兩罐春風露就是。”
一聽有吃的,阿純立刻雙眼放光:“蟠桃宴?!我也要去!”
白先生果斷拒絕:“不行。”
“為什麽?!”
“此去昆侖山,路途遙遠,你得為我守著鋪子。”
阿純簡直不敢相信白先生會如此狠心:“那先生就去吃吃喝喝,留我一人在這裏可憐巴巴嗎?”
“阿純要去也可以,隻是不守著鋪子,不能戴罪立功,我可就將你打碎春風露的責罰化成年限,加進契約裏去了?”
一聽要加年限,阿純趕緊將頭搖得像是撥浪鼓:“我覺得吧,鋪子最重要,我願意為先生留下來看著鋪子。”
“這才是好孩子。”白先生狀似慈祥地拍了拍阿純的腦袋。
“那先生可不可以帶一個桃子回來給我嚐嚐?”
“不可以,”再次毫不猶豫地拒絕,“瓊台女仙可是很小氣的,不許我將蟠桃帶往人間。”
阿純聽罷咂咂嘴:“先生,你去蟠桃宴的次數也不少了吧?你看,你吃了那麽多次,可是我連嚐都沒嚐過,多給你丟份兒啊。”
“阿純無須多言,蟠桃帶不回人世,我也沒辦法的。”說著他收起了賬簿,然後望了一眼外頭的天光,說道,“天色晚了,阿純,你去將陶兄找回來,蜃城眾精怪對他不熟悉,恐會傷了他。”
“知道了。”悶悶地應了一聲,阿純撐過一把二十四骨的烏竹傘就出門了。
鋪子外,小雪飄飄,寒風蕭蕭。
阿純在幾處水窪間單腳跳來跳去,這海邊小城,雖說冬日嚴寒,但終究積不了厚雪,雪花一旦觸到白石地上,隻需一個清晨,薄雪便化為清澈的水。
微微抬起頭,阿純用力嗅了嗅空中那清涼的氣息,然後嗬出一口白霧來。她已忘了自己待在這人界多少年了,她依稀記得同白先生換了許多地方,他們在大漠、南疆,乃至帝都開過鋪子,遇到了許多奇怪的人和奇怪的事,先生總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似乎對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但同他生活了千百年,縱使遲鈍如阿純,都知道先生心中實際潛藏著一個願望,一個如女媧補天、誇父逐日般很難實現的願望。
他們這些留在人間的非人,應該都是被什麽牽絆著才久久不肯離去的吧?
一路上停停走走,阿純同許多熟識的精怪打著招呼,卻遲遲沒有找到陶生。她想著陶生同先生長得一模一樣,就衝他的麵容,精怪們也不敢傷害他才對。
就這樣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阿純來到看海台邊,她看見一個高瘦的人影站在那裏,一身素衣,穿得單薄,亦沒有撐傘,他就這樣石像般看著遠方潮起潮湧的大海。他的側臉完美立體,同先生一模一樣,隻不過,白先生無時無刻不是一副淡漠的表情,哀傷是不會出現在他的眼睛裏的——聽說在桃源境內,先生並沒有答應陶生的請求。
想來也是,此刻鵲娘說不定已魂飛魄散,若硬要尋找鵲娘的蹤跡,結局反叫陶生更加傷心。
真是個可憐的讀書人。阿純暗自歎了一口氣,因為容貌的緣故,阿純對陶生有多番照顧——她總是覺得,那些個什麽神傷的表情,是不應該出現在這張臉上的。
“喂——那個讀書人!”隔著遠遠的距離,阿純對陶生高聲喊道,“你站在風口處,不會冷嗎?”
陶生聞聲扭頭,看見一個身著碎花襖裙的少女三步並作兩步朝自己跑來,他隨即朝她拱了拱手:“阿純姑娘。”
“站在這裏做什麽?快到夜裏了,先生喊你快些回去呢。”
陶生淺淺地笑了笑:“來這裏看海,鵲娘她沒看過海,小生想自己記下這些場景,若是有機會,以後還能說與她聽。”
“你對你家娘子真好……”阿純聳了聳鼻子,由衷說道,爾後她似乎想到了什麽一樣,一拍腦門,“這冬日裏的海有什麽好看的?要不然,我帶你去看夏日裏的海吧?”
“夏日的海,”陶生溫文一笑,“阿純姑娘不要同小生玩笑了。”
“是真的,我給你看。”阿純扯下腰間的錦囊,從錦囊中倒出一個掐絲琺琅彩的小盒來,小盒比巴掌還小,亮藍色的盒身上繪著好些彩色的大帆船,觀之像是描繪海上的遠洋船隊。阿純摁開盒子上的寶石機關扣,隻見這小盒子內墊著一塊藍色的絲綢,絲綢上放著一塊木片,另有一根細小的灰色羽毛以及兩三片透明的魚鱗。
絲綢是普通的絲綢,木片更是隨處可見。那鳥羽和魚鱗更是不用說了。
陶生不解地看著盒中之物,問:“阿純姑娘,這是夏日之海?”
“對啊,”阿純說著奔下觀海台,走到海邊,對陶生招手道,“你過來這裏。”
待陶生走近後,阿純神秘地一笑:“準備好了,我們要去看海囉。”說罷她撈起一掌海水,小心翼翼地滴在那塊絲綢上。
霎時間,陶生隻感覺腳下起風,一股藍色的海水莫名湧了起來,將他全身包裹其中,那海水暖融融的,將他的視線擋住片刻,片刻後,海水又忽而退去,待陶生再睜開眼時,竟發現自己身處一艘木製小船上!
方才還是寒風刺骨的天氣霎時變得暖意洋洋,頭頂天空如洗,太陽的溫度柔和不張揚,恰到好處地將人照得舒服異常。而周遭海水亦是一片平靜,靜得如同一塊碧藍的寶石,耳畔有微風拂過,帶動發梢將臉頰弄得癢癢的。
“讀書人,看到了嗎?這才是真正的大海。”身邊突然傳來阿純的聲音,陶生循聲望去,見阿純正躺在自己身側,她的頭枕著雙臂,臉上蓋著一隻青鬥笠,見她這模樣,想是已經對周遭一切都熟悉至極了。
此刻二人乘坐在這方小小的船舟中,天空無盡,大海無垠,周圍隻餘他們這一條木船,頭頂不時有灰色的海鳥掠過,船側亦有銀魚歡快遊過。
——若不是先前有準備,陶生一定認為自己是置身在真實的大海中。
“我們……是在那個盒子裏嗎?”這藍色的海、木色的船、灰色的海鳥,以及銀色的海魚……這裏的一切都與那掐絲琺琅盒中的物品遙相呼應。
青鬥笠下的阿純道:“你們這些書呆子,真是不懂情調。這明明是夏日之海,怎麽就被說成是在盒子裏了呢?要說盒子的話,我們身處任何一個地方不都是個盒子嗎?三界二十八重天,每重天都是個全新的世界,都是個‘盒子’囉?你要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如今你眼中是這夏日之海,你身處的地方,便就是真真的夏日之海。”說著,她打了一個嗬欠:“這裏每時每刻都是一樣的,沒有暴風驟雨,隻有和風暖陽,多好啊。你隻需好好將這裏的美景記住,來日轉述給鵲娘聽就好了。”
陶生舉目四望,突然間他釋然一般,道:“阿純姑娘說得是,小生愚鈍了。”
“船裏有魚竿,你若有興趣可以拿來玩玩。我困了,先睡一會兒,待你想回去時,叫我便是。”說著她又壓了壓鬥笠,就此照著溫暖的陽光,呼呼睡了過去。
阿純是非人,世人的世俗禮節自然不能束縛住她,因此在一個男子身邊小憩對她來說算不得大事,再說了,這個男人與白先生如此相似,在她心中,更是少了許多陌生感。
陶生見阿純睡著了,也不便打擾她,他尋出魚竿,卻不見魚餌,正思考要不要詢問阿純時,突然反應過來這裏的一切皆是虛妄,即便釣上的魚也隻是幾張鱗片,這樣想著,書生釋然一笑,將無餌的魚竿一拋,身子躺進船艙裏,雙腿架在船沿上,以一種極其懶散的姿勢徜徉在這份來之不易的閑適中。
不時有巨大的魚鰭劃出海麵,繼而又回旋進海中,巨大如海船龍骨般的陰影從小木船下默默遊過,一隻,兩隻……有時會集結成一群,然而海下的龐然大物卻激不起任何水花,幾乎讓人產生是否隻是一群影子遊過的想法。
——那是上古吞舟魚,比鯨尚要大上幾倍,鑽出海麵時魚鰭就可形成一座小山,傳說這種魚一出現必見風雨,隻不過在這風平浪靜的小世界裏,它們的出現隻是為這旖旎的夏日之海平添幾許神秘罷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太陽依舊在中空絲毫未動,魚竿也不見任何動靜,陶生休息夠了,恐白先生在鋪子裏久等,便輕輕叫醒了熟睡中的阿純。
阿純掀開鬥笠,揉了揉眼睛,然後睡眼迷蒙地看著陶生,道:“怎麽,你想離開了?”
陶生答道:“承蒙阿純姑娘的款待,小生在這裏感覺很暢快。隻不過,這裏時光似乎不會流轉,小生擔心白先生等急了。”
“放心吧,這裏的時光走得很慢,是不會叫先生擔心的。倒是你,當真是記住了這海的模樣?”
陶生點頭:“謹記在心。”
“記住就好,”阿純伸了個懶腰,爾後直起身來,伸手朝陶生的眉心抓去,她這一爪是個虛招,空有動作,實際卻不曾碰到陶生,當她收回手時,掌心出現一顆圓潤瑩白的珍珠來。
“這是……”
“這是你的記憶啊,”阿純笑嘻嘻道,接著她又重複了數十次抓取的動作,摘下了一兜的珍珠,“這裏麵都是你對海的最美好的記憶,等回了鋪子,我將這些記憶串成珍珠鏈子,到時誰戴了這鏈子便能看見這些記憶。待你找回了鵲娘,便代我把這串珠子送給鵲娘,好不好?”
陶生心生感動:“小生與阿純姑娘萍水相逢,何德何能讓阿純姑娘對小生照顧有加。”從十二瞬的初次相識,她領著他去往桃源境時,這隻粗神經的神獸就對他照顧非常。
“因為你長得像先生啊,如果不對你好點,總覺得對不起先生似的,”阿純摸著下巴道,“說來也奇怪,你雖然是人,可我總感覺你身上有一絲非人的氣息。非人你懂得嗎?算是我的同類吧,所以會有一絲親近感吧……”最後一句純屬阿純瞎掰,雖說她確實在陶生身上聞到了非人的氣息,但是對於非人皆有親近感一說,從同是非人,但隻要湊在一起就八字不合的阿澈身上便可得出這一結論純粹胡謅。
“你準備好了,我們回去了。”阿純說著打了一個響指,陶生隻覺一個恍惚,爾後周身一涼,便又置身寒冷中。
冷風吹來,書生抬首四望,見自己身後是一片白晃晃的看海台,身前是一片冰冷大海,阿純則站在自己身邊,手捧著小盒,望著他,微微一笑,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
她的指尖尚是沾著些許海水。
原來,他們在那個小世界中徜徉了那樣漫長的時光,在這個真實的人世中,隻不過是轉眼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