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蜃城一直不甚太平,詭異之事接踵而來,比方海市的消失、窮奇的出現,以及不時出現在蜃城的那些連精怪們看來都是身份撲朔的人。

“聽聞白先生近來又收容了一個雜役呢。”蜃城城門口的油糍小攤上,舒家孩子的娘用大筷子夾了一團白胖胖的糯米團子放入油中,如是說道。

舒家孩子的爹道:“你是說那洞庭君的小公子吧?聽說他是難得的天授靈根,就是性子焦躁難馴,也不知白先生怎麽使喚得動他。”

“白先生那天人一般的人物,還用得著我們掛心嗎?不過你說白先生收了那洞庭君的小公子做雜役,怎麽老長時間都沒見到他呢?”

舒家孩子的爹停下手中搓揉的糯米麵團,兩隻小眼睛朝上一翻,似在思考:“說是要回家一一告之親屬此事,這一來一回想是耽擱了吧?”

此刻舒小幺頂著個瓷盆滴溜溜地跑回來,聽了爹娘的對話後,他奶聲奶氣道:“娘親在說那李家哥哥嗎?我剛才還看見他了呢!穿著一身青色短打,正朝白先生家鋪子那兒走去呢!”

舒家孩子的娘拿過舒小幺頭頂的瓷盆,朝裏頭丟著油糍,嚴肅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亂說話,那洞庭君的小公子修為高深,他若回來了我們哪會察覺不到?”

“是真的!那人身上就是帶著精怪的味道,而且是道行高深的精怪!你說咱們蜃城裏,除了白先生和阿純姐姐,誰身上帶著一股子千年精怪的味道?”說著他白胖的手臂朝前方一指,“喏,就在那兒!”

婦人脖子一揚,隻見遠處人影憧憧,喧嘩熱鬧,卻哪裏見著什麽千年精怪?

“老是說胡話!”當娘的朝兒子頭上敲了一個爆栗後,將裝滿油糍的瓷盆又放回舒小幺的頭頂上,道,“趕緊賣東西去,等賺了錢,娘給你買糖葫蘆吃。”

舒小幺一聽待會兒有糖葫蘆可吃,一蹦老高,頂著滿瓷盆的油糍熱情地朝過往行人兜售去了,就將見著千年精怪的事情忘到九霄雲外。

舒家孩子的娘見自己一眾七八個活蹦亂跳的孩兒,欣慰地笑了起來,突然間她感覺臉上一濕,抬頭看去,見細小如針的雨從那九天上無聲地落下來,帶著一股清涼的觸感,落在蜃城行人的肩頭,以及腳下幹淨的白石地上。

“他爹,下雨了,這可是今年開春頭一場雨呢。”

沉睡了整整一冬的蜃城似乎在雨落這刻煥發出生機來,已經隱約見綠的合歡樹枝在雨中搖曳身姿,各色行人紛紛加快了歸家的腳步,街旁的小商販們支起了雨棚子。

不知誰家在做芝麻饊子,那誘人的香味散發進微涼的空氣中,給這座海邊小城平添許多世俗人間的味道。

當真是,春雨綿綿,潤如酥。

在這場溫柔的春雨中,位於玉犀巷中的十二瞬藥鋪內,主仆二人卻相對無言,各自忙著手中的活計。

這日阿純穿著一件荷莖綠的緞麵襦裙,頭上簪著一朵水靈靈的純白牡丹花,那花是去年她在子虛園中親自栽下的,子虛園中不分四季,因此到了開春,阿純正好摘下花朵來簪在發髻上。此刻正是午後,正犯春困的她一邊打著嗬欠,一邊拿著雞毛撣子給鋪子裏的物件掃灰。

白先生則依舊是披著一件青色鶴氅,站在櫃台後邊,左手邊一架小巧玲瓏的玉珠算盤,右手正執筆在一本厚厚的大賬簿上記著什麽。

兩人對這第一場春雨的興趣似乎不大,任憑外頭的水幕打濕了天地,白霧彌漫了空巷。

在這百般無聊的午後,阿純常常靠胡思亂想來打發時間,在她看來,沒有一個客人的下午就是用來睡午覺的,方圓百裏誰不知道十二瞬的客人少之又少?那灰塵估計擱上個三兩個月,除了他們主仆二人,也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看見。

可偏偏,白先生有十分嚴重的潔癖,他眼裏何止是容不下沙子?連一粒灰都容不下。

於是阿純又開始感歎起自己的人生來:“先生,你真是偏心!”

麵對阿純的突然指責,白先生像是習慣了一般,連頭都沒有抬,淡淡問道:“阿純何出此言?”

“先生你看,從去年秋日起,那頭臭魚便說要告假回洞庭湖泊,說什麽要將自己現如今身份一一告之親屬,可是一晃秋天連並著冬天一起過去了,如今春天都要來了那頭臭魚還不回來,先生你卻連催都不催他一下,而我,天天在這鋪子裏任勞任怨,這不是偏心是什麽?!”

“阿純,”白先生撥了幾下算盤,爾後又拿過朱筆記錄下什麽,才遲遲道:“如今你和阿澈共事,一直說他是臭魚可不好……再說,阿澈他親屬眾多,若要一一告之恐怕要費些時日,所以才耽擱了。”

阿純憤憤不平:“先生,那隻臭魚可說了,告假半月便回來,他都一去半年了,先生你就不怕他不回來了?!”

“莫急,”白先生說著將大賬簿往前翻了翻,又寫上了什麽,一邊書寫一邊道,“阿澈若不回來,我扣他工錢便是。”

阿純朝賬簿那兒一瞧,見竟是記載著他倆工錢的這頁,其中阿澈的工錢悉數用朱筆標記起來,寫的竟全是“曠”字!

“阿澈曠我一日工時,我便給他的契約年限上增加一年……”這麽說著,白先生又寫了一個曠字。

“先生……”阿純再抬頭看著白先生時,仿佛看見他身後出現了九條蓬鬆的尾巴。於是阿純小心翼翼地湊上去,小聲問,“你的本相真的不是一隻狐狸嗎?”

白先生聽聞微微一笑:“不要淘氣。”隨後他合上了賬簿:“你不知,這樣做我也是出於無奈,近來人心不古,生意可是越來越難做了呢,十二瞬都入不敷出了。我克扣你們的工錢,可都是不得已為之啊。”白先生將一番話說得異常誠懇。

“就算你不是狐狸,早晚有一天,你也會變成狐狸的,”說著她摸了摸鼻子,“我都聞到一股子狐狸的騷味了。”

“你確實聞到了味道沒錯,可那味道不是我的。”白先生收了賬簿,爾後揚起客套的微笑,朝向鋪子門口,“這位客人,歡迎光臨十二瞬。”

在門口,正站著一個高瘦的少年,一身簡單的短打裝束,背著一個漿洗得發白的褡褳袋,

那少年模樣清秀,不過十七八歲,他像是遠行了許久,周身帶著一股風塵仆仆的氣息。

春雨紛紛,那少年沒有打傘,卻是周身幹燥,不帶半分濕氣。

阿純也轉頭看向來人,卻疑惑了:“咦?你究竟是人,還是精怪?”

少年一怔,卻還是彬彬有禮地朝二人拱手道:“小輩柳生,真真實實的世人,特來求見十二瞬掌櫃,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