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城裏,白先生已經返回了十二瞬中,此刻他正坐於子虛園的大樟樹下。

在這花叢植物爭奇鬥豔的奇園裏,不見往日奏樂與一旁侍奉的侍女,就此少年孤單一人,在他的麵前,放著一壇封存得嚴嚴實實的酒,那酒似乎剛剛從地下取出來,壇身上尚且帶著土粒。

白先生拿了方帕子將壇子擦拭幹淨。撬了壇封,將酒倒入兩個粗瓷小碗中,那酒是好酒,一流出來便濃香四溢,仿佛隨便一聞,都能叫人醉了。

“喲,白先生,算得這麽準,知道我今天要來拜訪你嗎?”園子裏突然響起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帶著三分不羈、三分俏皮以及一分醉意。

白先生扭頭看向子虛園的來處,見一位女子站在那裏,一身木槿紫的團花襦裙,她生得很美,一張素顏清水出芙蓉,雙眼水潤含光,一笑起來幹淨清爽,好似世間諸多煩事都不放在心上一樣灑脫。

此刻她手提一罐空酒瓶,見白先生看過來了,她舉起那提酒的手,笑著對他揮了一揮。

“紅珊。”少年語氣溫柔熟稔,“好久不見。”

自從知道心心念念的師父是一隻狐狸後,柳生一路上皆是沉默不語。

阿純不能理解他此刻複雜的心情,但還是這樣勸慰他道:“做精怪有什麽不好的?沒有世人那樣多的規矩,你應該慶幸你師父是一頭狐狸,若是人,她一個大姑娘家,為了名節才不會養你到大呢。你看,你現如今長成了男人的模樣,你師父卻還是妙齡少女,若是普通女人,誰人受得了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跟在自己後頭,師父、師父地叫啊?脊梁骨都叫人戳穿了。”

柳生淡淡看了阿純一眼,想到眼前這個少女本相是狼,同師父這樣的狀況來說沒有什麽實質上的差別,歎了一口氣,再不作聲了。

錦州城離狐狸嶺不遠,整整一天的路程。

兩人謀劃好先去安家尋沈先生,哪知才進入錦州的地界,二人就感覺一股灼浪撲麵而來——那不是盛夏那種潮濕的熱,而是一種毫無水分的燥熱,好似叫人進入沙漠之中。

越往前走,便越是怪異。

赤地千裏。

本是山明水秀的地方不知何故,水脈全部幹涸,漫山蒼翠的樹木此刻全變為佝僂的幹柴,不見一絲綠色。周遭沒有人煙,甚至連飛鳥都不見。二人抬頭望去,萬裏無雲。

“是幹旱。”柳生咽了一口口水道。

兩人預感不妙,拔腿就往錦州跑去。

錦州城與他處無異,土地龜裂,滴水不見。甚至連城牆都因幹旱而裂開了口子,一路上城中都可見渴死的屍體——像是死去多時一樣,這些屍體全變成了麵目猙獰的幹屍。

兩人趕到安宅,見宅子大門緊閉,他們互相望了一眼,這才過去不多時候,兩人的嘴唇就已經幹裂出血了。

柳生舔了舔嘴唇,敲響了大門:“有人在嗎?有人在嗎?”

然而門後久久沒有回音。

阿純麵色鐵青:“他們不會都死在裏麵了吧?”

“不可能,一定會有活著的人!”柳生確定道,“這裏有蒼龍護宅,不管怎樣,除非那頭蒼龍死了,不然這裏頭一定有活人!”

就在兩人僵持在門前時,那大門“吱——”的一聲被緩緩挪開了。

“誰啊?這裏沒水的……咳咳咳。”開門的是一個幹瘦的老頭,頭發淩亂,雙眼暴起,他的臉頰幹癟蠟黃,因為幹旱,他的喉嚨早就被侵蝕壞了,說話聲沙啞如夜梟,才說短短一段話,就不停地咳嗽。

“徐伯……太好了,你還活著!”柳生認出了那開門的老人,他激動地拉住徐伯的胳膊,問,“這裏是怎麽了,竟幹旱成這個樣子?其他人怎樣了,都還活著嗎?我一路上沒見著一個活人……”

“柳生?你是柳生……”徐伯枯井一樣的眼睛望著來人,他有些激動,大概這是幹旱以來頭一次見著這樣有生氣的人吧,但馬上,他臉色一僵,極端恐懼道,“不,你不能待在這裏!這裏危險得很,我老了,走不出這錦州了,你、你快走,不要回來了!快!”說著就將他推出門外,接著就要關門。

“徐伯,你這是幹什麽?這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啊?”柳生自然不能讓門關上,他堵在門口,一手抵著門,怕傷了他又不敢用勁。

就在兩人僵持之時,從柳生後頭突然旋起一陣怪異的狂風,那風竟能讓人感到心悸與恐懼,帶著一股邪惡的氣息,呼嘯著朝柳生吹去。

阿純眉眼一皺,一把拉過柳生:“小心!”

柳生堪堪躲過怪風的吹拂,而在他麵前的徐伯躲閃不及,被風吹了個正著,接著,老人身形一頓,在柳生與阿純的眼皮子底下迅速幹癟下去!

眨眼間,老人就變成了一具幹屍,在倒地時,幹脆的屍體“砰”的一聲千碎萬裂,化為塵土,隻餘下一個幹巴巴的腦袋,滴溜溜地滾到柳生腳下,那雙睜得死白的眼睛就正對著他的臉。

柳生全身如遭雷擊——此情此景,竟與他的那個夢境完全一樣!

“這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山神、土地、城隍,包括那些個家宅仙都死了嗎?不見一個人就算了,連一隻精怪都不見!如今還碰上這等怪事……”饒是善戰的阿純,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一幕給嚇了一跳。她低頭思慮了一會兒:“瞧這情景,不會是……”

她話未說完,便被一個虛弱的聲音給打斷了。

“柳生?”

柳生扭頭一看,見街道對麵站著一個弓著身子的書生,著一件破得不成樣子的袍子,頭發油膩又雜亂。他拄著一根棍子,抬起那張連皮膚都開裂出血的臉來,雙眼閃爍道:“你是柳生嗎?”

“沈先生!”許久,柳生才將他認出來,他幾步走過去,上下打量了一會兒道,“太好了,你還活著!”

聽柳生這麽一說,書生哽咽了,想哭,卻流不出眼淚。他喃喃道:“安府的人已經死得七七八八了,連意兒也……沒有水了,河道,井裏,哪裏都找不出一絲水來,許多人想逃荒到外地,卻連錦州的地界都沒出就幹死了。餘下我們這些人,躲在昏暗的地方,能苟活一時便是一時了……”書生沒有再說下去,烈風刮著他破敗的衣裳,滿是蒼涼。

阿純不認識沈先生,沒有朝前走去。因此番錦州實在是怪異,她便習慣性地朝四周瞟了兩眼,這一瞟,又讓她看見了一個活人——那安宅的大紅漆門的後頭,伸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來。

阿純不記得方才徐伯來開門時有帶其他人來,定睛一看,見趴在門後的是一個瘦小的孩子,大眼睛撲閃撲閃的,滿臉是灰塵,梳著兩根羊角小辮,著一身肮髒的翠綠褂子。

那不是世人,而是一隻精怪。

“小蒼龍?”阿純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本相,“你果然還活著,是你一直護著安宅一家人的,是嗎?”見他元神虛弱,又是一身狼狽的樣子,阿純憐惜道:“難為你了,你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小蒼龍可憐巴巴地躲在門後,他滿眼恐懼,張著嘴咿呀著什麽,白嫩嫩的小手指了指柳生,又拚命搖了搖頭。

阿純回過頭去,見柳生還在與沈先生說著些什麽,她又扭回頭來,問:“你想說什麽?”

小蒼龍更是焦急了,手又再一次指向柳生,嘴裏說著些什麽——這一次,阿純總算是看清了,他指的不是柳生,而是柳生對麵的沈先生,而他的口型正能對上兩個字。

他在說:“旱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