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著,過於充沛的雨水已經在城池中積到了腳踝高。以安宅為中心,房屋破損,街道上盡是飛沙走石,水麵之上,還可見漂浮著絲絲火紅毛發。
阿澈、阿純與那個小胖娃娃躲在屋簷下。阿澈將手壓在阿純的脊背上為她療傷,阿純目則不轉睛地盯著兩獸纏鬥。
隻見天空中,除了那瓢潑大雨,還懸浮著兩團霧氣,一團是夾雜著黃沙的白色水霧,一團是不時閃耀著火光的紅色光斑。不時有野獸的嘶吼聲傳來,天空灰暗,流火四溢。
縱然是阿純,都看得嘖嘖稱奇:“我看那二十八星宿中的心月狐的位置應該叫它坐了才好。這本事若是再修個幾年,當上星官絕對是沒問題的啊。”
阿澈道:“不用等幾年了,待它殺了旱魃,得了大善,便可飛升成仙了,指不定還看不上你那二十八星官的勞累官職呢。”
阿純白了阿澈一眼,沒有說話。
因為是這頭火狐狸要得道成仙,因此其他人不能插手它們兩獸之間的打鬥,否則這份功德便不能算數,因此阿純、阿澈二人才無聊地坐於屋簷下觀戰。
這天地間,除了狐狸和旱魃,還有一個人站在屋簷外頭,傻乎乎地淋著雨,一臉擔心地看著那隻現已是傷痕累累的狐狸——說是淋雨好似也不對,因為在他身上好似有一層無形的結界一般,雨沾濕不了他一絲頭發。
此刻的柳生,看著戰局,像根木頭一樣杵在那裏。
阿澈瞟了一眼柳生,偷偷湊到阿純耳邊,道:“我猜那個人前世是仙種。”
“怎麽說?”
“我尚在洞庭湖時,偶有凡人潛遊到湖底水晶宮中,那些人天賦異稟,水不能傷其性命,行走於海底猶如吃飯睡覺。我父王道這些都是曾經犯錯,被罰下人世悔過的仙人,輪回時或多或少會帶點仙骨來,因此火燒不傷,水淹不死。那些人偶來水晶宮,父王都是殷勤款待的。所以我想,他前世也是仙人。”
阿純顯然對阿澈的為人抱有偏見,她白眼一翻:“說得好像是真的一樣!”
兩獸爭鬥了幾個時辰,當天色漸暗時,就聽空中一身刺耳的嚎叫,一個破敗的身影,猶如一隻沒有意識的草頭娃娃,重重地落了下來,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後,就再無動靜了。
爾後,滿身是傷的狐狸也從空中跑了下來,它前爪剛一落地,就見紅光一閃,原地不再是狐狸,而是一個高挑的女子。
那女子的發髻有些散亂,裙子在方才的打鬥中破了好幾處,甚至她的嘴角尚有鮮血,隻不過她揚著笑意,那些傷對她來說好似都不是問題。
天空之上的眾龍見旱魃已死,皆是收雲而去,獨獨那條黑色的巨龍,頻頻回過身來,看著地上的阿澈,眼中似有不忍。
“父王放心,孩兒會照顧好自己的!”阿澈朝那條老龍奮力揮了揮手臂。
群龍離去,天空烏雲四散,陽光灑了下來。
金色的光線中,那由狐狸變成的女子對著柳生盈盈一笑,喚道:“柳生。”
柳生沒有說話,他彎起嘴角來,嗯了一聲。
此刻有風出來,帶著一股劫後餘生的清涼暢快。
白先生總道宇宙中陰陽平衡,萬物有序。天地間的善惡總是平分秋色,當一個“大惡”消失時,便會有另一個“大惡”的出現,或是一個“大善”的消失。
阿純曾抱怨為何上古時期,大神造人時不許諾給人一個安平祥和的人生,不會有戰亂流離,也不會有生老病死,這樣,人間就不會有那樣多的遺憾或是憤恨,也不會有那樣多的人艱難地活著了。
白先生的回答是:“倘若那樣,那麽做人和做神有什麽區別?”
人,就是神造出來以感受命運無常、世事變遷的玩物啊。
——當眾人都放鬆警覺時,那躺在地上半天沒動的人影突然暴起,帶著魚死網破的猙獰笑意,伸出雙手,一手抓住紅珊的脖子,一手拉住她的腦袋。
猝不及防中,隻聽“哧啦”一聲,女子的脊柱被生生扯斷,腦袋與脖子分了家。
在所有人的驚呼中,紅珊睜大了眼睛,在腦袋飛起的時候,她最後看見是旱魃那張滿是得意的笑臉。
——她突然慶幸,在她死前的最後一個影像,是阿彥。
那旱魃已到了油盡燈枯的程度,在勉強給予紅珊致命一擊後,他的身體像是幹裂的泥人,化成無數黃沙一般的粉末。
經風一吹,了然無痕。
紅珊命中的大劫,終究沒有躲過去。
“師父……師父!”柳生連滾帶爬地跑過去,一把抱住那顆尚在滾動的頭顱。跪在泥濘的地上,懷中那顆鮮活的人頭,方才還對自己笑著,甚至,那抹笑意還沒有消失在臉上。突然間,柳生像是想到什麽一樣,他抱著紅珊的頭顱爬到屍身邊,想將頭顱安回去,卻見一道紅光閃過,那紅珊的屍體瞬時變成一具小小的紅狐,四肢蜷縮著,屍身僵硬。
“啊——!”少年絕望地發出一聲哀號。
阿澈似乎不能接受這急轉而下的局麵,他一臉不可置信地站起來,正要向前走去,卻被阿純一把拉住。
“別動,你看。”阿純朝前指了一指。
阿澈看見,在那亮晶晶的陽光中,似乎有一個人朝這裏緩緩走了過來——那人不是世人,亦不是精怪,他的身上散發著融融白光,身形是半透明的,在陽光的照耀中顯得亦幻亦真。他著一身雪白的衣裳,帶著微笑,緩緩朝柳生走近。
他與柳生竟是一模一樣的,隻不過,從他身上散發出一種讓人莫名心安的氣息來。
“那是佛光……”阿純作為雲城戰將,好歹是有些見識的,她看著那突然出現的白衣柳生道,“那個人,應該是隨侍在菩薩身邊的仙人。”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下,那白衣人來到柳生麵前,蹲下來,爾後伸出手掌,輕輕附在痛哭不止的柳生頭上。
似乎是感受到那份心安的力量,柳生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去,見到那個與自己有著相同容貌的人,似乎很震驚,他抱著狐狸的頭顱,無言地看著對方。
“走吧,菩薩叫我帶著‘自己’回去。我的劫數已滿,該回到原本的地方去了。”那人溫柔地對柳生說道。
柳生點點頭。
爾後兩人站起來,白衣柳生牽過他的手,於耀眼的陽光中,帶著他漸行漸遠……
——命輪仙本相乃是幽冥之下命輪之中的一個小小齒輪。位於九幽之下的黃泉實在是太寂寞了,這裏除了日日因為痛苦而嘶吼的魂魄就再無其他,命輪仙萬年如一日地枯坐於黃泉之下,看著他人的命運走馬燈般地匆匆而過:嫉妒、應報、定數、磨難……人生有那麽多的苦難,他明明全知道,卻不能提醒一二,他看著人不停地後悔、哀傷、癡狂。於是,他常常在想,如果可以,他想幫幫那些被命運死死鎖住的世人。
於是,在看見紅色花海中那個絕望的女子後,他看著她枯萎的臉龐,瞬間決定了,要為她做點什麽。
——所以他於紅珊來說,不過是幾個梨子的恩惠吧?
隻不過,在相伴的這八百年中,當初因為區區幾個梨子的緣分,已經釀出了其他屬於人世間的情感來。
現在想來,當初為了她甘願承受八百年,共計十四世的孤寂,也不單單是出於憐憫吧?當初是處於一種怎樣複雜的情感,他尚且不知,而今,這份情感到底是什麽,也不重要了。
身為命輪仙,隻需知道三界規則,有情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