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房裏熄了大燈,昏暗中輸液瓶中**一滴滴落下,儀器發出有規律的答答聲,不二靜靜地平躺在病**,麵色憔悴,秀氣的眉心擰著,睡夢中也像是很不安。

邢主任主刀的手術很成功,隻是術後的頭一晚還是很難挨。麻藥的勁兒早已經過去了,雖然有鎮痛泵,但傷口還是很疼,而且不二對鎮痛泵的反映有些大,反胃燒心,胃裏沒有東西,吐也隻能吐酸水,創口的地方還帶著引流管,每一次嘔吐、咳嗽或者要動一下身體時,就感到身體裏像有把小刀在剜肉一樣疼的大汗淋漓。

即便術後得了間剛空出來的單人房,但在這種狀態下根本沒法好好睡著。晚上能進食的時候勉強喝了點稀粥全給吐幹淨了,折騰了半天又起了低燒。

羽生發現後立刻按鈴喚來醫生,邢主任為看護不二特地換了今晚值班,親自帶著護士過來測過體征,隻說是因為不二的身體實在太虛弱了,好好休息,觀察著就好。

不二起先還有力氣支撐著醒著,後來實在太難受了,閉著眼,陷入了半昏半醒的狀態。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期間隻知道可能有人來了,門開了又關,然後耳邊聽見細碎的“倏倏”的聲音,他撤了針的手就被輕柔握住了,打了好幾個小時針的手很涼,但覆上來的那個掌心卻很暖。

不二神色懨懨,他強撐著半睜著眼看了下床前的人,視線渙散,沒來得及看清那人背著光的麵容,又扛不住疲倦重新闔上了沉重的眼皮,他額頭抵著那熟悉溫暖的手,啞聲喚著手塚的名字。

但不二其實都感覺不到自己在做什麽,整個人像是墜入了沉沉淺淺的夢境裏,大腦裏空白一片,潛意識裏也不敢動彈,隻得側臉蹭著那手背,感受著那唯一的溫熱,也不確定是醒著還是夢著,過了半晌,又聽見他渾渾沉沉中喚著那個名字,說,“我疼......”

這迷迷糊糊間的呢喃聲好像很近又仿佛很遠,飄飄忽忽地回**在耳際讓人軟弱,使人沉溺。

“我知道。”手塚應,聲音輕的怕把不二從夢裏吵醒。

任不二抓著自己的手,感受著清淺的鼻息呼在手背上。

“很晚了,”手塚緩聲哄著,“睡吧,周助。”

他們就保持著這個姿勢,過了很久很久,不二的呼吸緩緩變的平穩悠長。

不二在那低念聲裏沉沉地睡了過去。濃密纖長的眼睫在微弱的夜燈下留下了兩排扇形的陰影。

手塚沒有動,安靜地坐在那裏,伸指撥開不二濕透的碎發,垂眸看著他蒼白的側臉。

那麽倔強而矛盾的不二,卻終於累倒在這深夜的病痛中,渾渾噩噩地靠著他,喚著他的名字,喃喃的說痛。

手塚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痛,但聽不二夢囈般說著痛時,隻覺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

他這幾天沒怎麽休息,當時連夜飛回德國,處理完工作又買了最早的機票趕回上海,途中轉機時遇到飛機誤點,真正到達醫院時已經是過淩晨時分,還是遺憾地錯過了不二的手術。

此刻怔怔地端詳著睡夢中的不二,聽者不二淺淺的呼吸聲,一時時差都還沒倒過來的他竟然困意全無。

羽生掐著時間輕輕推門進來,觀察了不二的情況,替換了引流袋,記錄數據再次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夜深了,萬家燈火逐漸熄滅,原本喧鬧的住院部也籠罩在寂靜中。

但也有人守著盞微弱的燈,護著心上的那個人,徹夜未眠。

不二這一覺睡到第二天醫生來交接班查房才醒, 昨晚剛開始怎麽都睡不著,後來倒睡的挺沉,朦朧間還做了夢,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自己也有些意外,同一個姿勢保持了太久,這會兒腰酸背痛, 格外疲憊。

羽生本正低頭在檢查鎮痛泵的導管有沒有走位,一抬頭就發現不二已經醒了。

羽生扶正了導管,說:“早。”

可能是眼前並非那個想見的人,不二盯著人神情竟有些茫然,又定了定神兒才彎了彎嘴角道了句,“早。”

不二動了動想起身,羽生立馬阻止了他,“別急著起,還有留置針。”

知道平躺久了難受,羽生調整了病床背靠,又幫不二稍稍側過了身。

雖然沒有昨晚疼了,但姿勢變了下,不二忍不住捂著胸前的創口咳嗽起來。

接下去的任務成了主動咳嗽排積液排血促進肺泡恢複,這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並不容易。

羽生手指曲握成空心掌輕扣不二背部幫助其排咳,撕心裂肺地咳了好幾分鍾才緩緩停了下來,羽生遞了溫水過去給他漱口。

不二咳得麵色蒼白,額角沁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嘴角沾著血漬,眼稍還染上了不健康的紅暈,在淺金色耀眼的朝暉裏,竟顯了一幅特殊的病態美出來。

他本就白,垂眸小口小口從吸管杯裏喝著水,讓人不得不覺得真好看。

難怪小護士們來查體怔時,都悄咪咪的耐著性子花好許久時間呢。

羽生這麽多年護理過很多人,但不二始終是他印象深刻的人之一,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疇內幾乎不會去麻煩別人,按部就班地遵循醫囑,下床,主動咳嗽排液,咳的猛了就靠在一邊休息,緩過勁了繼續,即便疼到臉色都變了也從無一句抱怨。

身上帶著導流管洗漱不便,牙膏泡沫不當心掉地板上還回頭對他誠懇的說抱歉。

生活不能自理狼狽至極的時刻卻禮數周全,耐心安撫親友的擔憂卻又拒絕了他們的看望。

彬彬有禮透著強勢和冷淡,溫和得體中帶著疏離,永遠無懈可擊的樣子。

羽生曾始終懷疑不二是不是有疏離依賴型人格障礙,但昨晚他露出了唯一的破綻,半醒半睡間在昏黑裏拉著那人的手,歎息般說自己痛時,聲音裏神態裏無處不是弱勢和依賴。

羽生真心為他感到欣慰,心至所向,情得以歸。

醫院送來了早飯,不二也沒著急吃,出神地望著窗外,琥珀色清透的眸子倒映著晨輝中藍白相間的天空。眉宇皺了又鬆,似是有千頭萬緒,又似了無牽掛的樣子。

羽生盛一小碗粥走了過去,斟酌片刻開口道,“他來過了。”他將粥遞給不二,“淩晨時分。”

不二一下子也未回過神來,愣愣地接過了粥,微微驚訝,“他怎麽。。。。。。”

他看著羽生,羽生朝他微笑。

他怎麽會來,這時候不是應該在德國麽?怎麽來了也不說呢?

不二的思緒轉了幾秒後,最初的詫異才緩緩轉為恍然,那些個情景也不是夢,都是些真的,最終他歎息道,“嗨~原來如此呢。”

手塚淩晨守著不二直到他退了燒,確認各項體征顯示正常才起身離開。

回住處時天剛蒙蒙亮,著急結束了總公司的工作趕了回來還沒來得及倒時差,這幾天積壓著的憂心焦慮讓他神經緊繃,現總算能得以鬆弛下來,他快速衝了個澡,沾著枕頭立馬睡了過去。

本想睡一會兒,上午還想去一趟分公司處理業務,誰知這一覺睡到了下午三點多。醒時人還恍惚,以為在家裏呢,側身,手臂習慣性往旁邊一撈,結果摟了個空。

手塚倏忽清醒了,撐身一看躺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有好幾個未接來電和郵件,打開電腦工作。

再抬眼時,天色都暗了下來。

他在酒店匆匆用了飯,趕到醫院正好遇到了邢主任,兩個人聊了幾句才去看不二。

羽生看手塚推門進來向他點頭示意便退了出去,留給他們倆空間。

不二側依著床背睡著,寬鬆的袖口滑了上去,露出一截白。他側顏很平靜,屋裏沒別人,空調打的熱,領口微敞著,露出修長的頸項和精致的鎖骨。

那麽瘦。

手塚心想。

他挨著不二的床坐了下來,發現不二的鎮痛泵已經撤了,導管也撤了一根,隻剩下胸前創口的引流管和袋子了,看著倒是輕鬆點,過了最難捱的術後24小時,不二應該好受多了吧。旁邊的羽生體征記錄本非常清晰明了的記錄著不二的恢複進度,都良好。

萬幸。

手塚愣愣地望著不二的睡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也沒想出來。

不二發質軟總有頭發掉回來遮住眼睛,手塚忍不住伸手把那栗色亂糟糟的劉海往後梳,又俯首用鼻尖蹭了蹭不二秀挺的鼻尖,停留了幾秒,兩個人的呼吸交纏,暖洋洋的。

怕不二醒了輾轉之間創口疼,手塚正準備往後退,誰知不二的手就抓上了他的領帶,也沒使勁兒,輕輕一帶,手塚順著他的手勢往前湊了上去,對上了不二一雙溫柔澄澈的眸子。

手塚眼底閃過一絲驚訝,早醒了?

剛才親昵的小動作被當場抓獲,手塚多少有點難為情,但麵上沉靜如水沒有絲毫破綻,就著被他拽著領帶的姿勢,手撐在床邊,看著不二。

不二抬指,虛虛地撫了手塚的眉眼,琥珀色的眼底漾著柔情和思念的影子。

手塚起先還擔心不二會不會冷著他,才乘著晚上不二睡著的時候來看他。現在他卻主動靠這麽近距離,呼吸間幾近沒有空隙,一派溫情脈脈瞅著他。

真是讓人捉摸不透的性子。

手塚一把抓了他的手,摁在自己的麵頰,毫無回避地直視。

不二張了張嘴想說什麽,隻開口喚了半聲名字就手支著身子坐了起來咳嗽,咳得臉漲的通紅一片。

手塚側身坐到床沿,一手攔過不二,讓他靠著自己的肩膀,一手順著他的後背,輕聲道,“說話別著急......”

不二緩慢的停下了咳嗽,胸口起伏劇烈。

房間沒有開大燈,屋內燈光不亮,不二枕著手塚的肩,隱在陰影裏,等到呼吸平穩了,他才說,“你來了......”

手塚側眼撇過邊上的引流袋裏帶著血,隻低聲問他,“還是那麽疼?”

不二麽有回答,過了會兒,極輕極輕地笑了一聲,“親一下吧,就不那麽疼了。”

這時候逗人,不二本沒打算手塚會理他,結果手塚卻一本正經地回,“親哪兒?”

不二沒來得及想哪兒跟哪兒,匆匆從手塚肩上抬首,別開臉坐了起來,修長的手指攥了帕子捂在唇邊又悶聲咳了許久。

窗簾掩了一半,暖風口吹的輕薄的簾子輕輕晃動,不二安靜地盯著窗麵上的光影,有些倦。

手塚抬手用拇指揩去不二嘴角的血絲。

不二緩了勁兒,回頭在昏光裏帶笑微微仰視著手塚,一雙美目蘊著水光,想在考慮那句玩笑話該怎麽接。

手塚的吻隔著衣服落到他胸前的創口處,又輕輕印在他唇間的時候,不二閉上了酸澀的雙眼。

他不禁欷歔,何德何能擁有這樣一個人,由著他做自己,無論對與錯,從來不責問為什麽,全心全意地縱著他,小心翼翼地待著他。

在這樣的人麵前,不二才得以心甘情願地卸下了那些偽裝和防備,把自己狼狽的創口,顫抖的不安撕扯開來盡數攤在麵前,然後任由其全部被納入了他的懷裏,擁抱那樣輕,仿佛是怕弄疼了自己。

他早就想他了。

那天電梯門合起來的瞬間就想他了。

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他已經不是那個幾年前靠著念想就能獨自捱過所有的人了。

嚐到了相戀的滋味兒,再別離時多麽難。

不二將臉深埋進手塚的頸窩,貪婪地汲取這份熟悉的安全感。

耳邊傳來手塚暗啞的聲音,“不會再痛了。”頓了片刻,他說,“等你好點了,便回家去。”

不二知道,活檢結果是好的,其實即便是不好的,也不會再回避自己,不會因為恐懼未來的不確定而抗拒情根深種的他,內心深處早應了他,嘴上卻喃喃道,“疼。”

“別胡思亂想。”手塚說,“餘生你在哪,我便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