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月的格爾利茨寒冷刺骨。這座小城位於德國最東部,就在波蘭的邊境線上。希特勒吞並西裏西亞後,第三帝國(1)的軍隊在此建起了一座戰俘營,代號VIII-A。它原是希特勒青年團的營地,隨著戰事的爆發被改造、擴建,用來關押戰爭第一階段被俘的幾千波蘭人。後來波蘭戰俘被轉移到其他戰俘營,格爾利茨就迎來了法國戰役中被俘的法國及比利時士兵。三萬多人被安排在簡陋的環境中,其中就包括年輕的法國音樂家奧利維埃·梅西安。

他在孩提時代就開始聽巴黎公社社員之子克洛德·德彪西的五幕歌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其間發現了自己對音樂的熱愛。11歲時,他進入巴黎音樂學院,成為那裏最優秀的學生之一,並贏得了許多獎項和榮譽。他的鋼琴彈得極好,也會作曲,還在巴黎的各個教堂演奏管風琴。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注重傳統,喜歡所有的音樂形式,包括古希臘的原生態音樂和印度的傳統節奏。他對鳥類的鳴叫有著濃厚的興趣,最終竟成了鳥類學家。1932年,24歲的梅西安與克萊爾·德爾博斯結婚,她是一位小提琴演奏家、作曲家,也是巴黎音樂學院的學生。兩人瘋狂地相愛,一起表演,琴瑟和鳴,梅西安會寫曲子來慶祝他們的幸福時刻,比如1937年兒子帕斯卡爾降生的時候。

隨著戰爭的爆發,這幸福恬靜的畫麵突然被打破。梅西安應召入伍,作為音樂家加入第二軍的音樂戲劇中心,和其他藝術家一起組織演出、鼓舞士氣,但希特勒閃電戰的裝甲師擊潰了法國的防線,梅西安被俘。

格爾利茨戰俘營中的生活艱辛無比。這裏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每天都有幾十名戰俘死去。深深的絕望侵蝕著這些年輕戰士的靈魂,沒有人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見到親人,還能不能活到明天。

在這恐怖的環境中,梅西安毅然決定寫一首室內樂,更為瘋狂的是,他要在戰俘營裏為戰俘們演奏。那是1941年的1月15日,破敗屋子外的溫度計顯示出溫度是零下十幾攝氏度,梅西安開始彈鋼琴,為他伴奏的還有關押於此的另外三位音樂家:拉小提琴的讓·勒布萊爾、吹單簧管的亨利·阿科卡、拉大提琴的艾蒂安·帕斯基耶。這些樂器隻能將就使用,提琴少了幾根弦、鋼琴琴鍵因寒冷而僵硬。這就是《時間終結四重奏》的首次演出。

梅西安的作曲靈感來自聖約翰的《啟示錄》。他決定用剩下的短暫時光——沒人知道那會是多久——寫一首曲子,以彌補那些在恐怖中度過的日子。音樂讓他和其他戰俘從寒冷、饑餓和日複一日的屈辱中超脫出來。以音樂來思考時間的終結慰藉了作者,慰藉了一起演奏的音樂家,更慰藉了那些眼含熱淚、在沉默中聽完曲子的戰俘。

和亞羅米爾·赫拉迪克一樣,梅西安也決定用被“子彈擊中之前不多的時間”,給自己、給共患難的同伴、給全世界送上新的藝術作品。圍繞這乍現的美麗,最破碎、最卑微的人群也能找到安慰,重建集體感。

赫拉迪克和梅西安的故事提醒我們,人生雖多煩憂,但我們在世的時間是被無條件賦予的,無須拿任何東西交換,不管長短,都是給我們的財富。每個人都會感慨時光匆匆,並且難免為人生太短而焦慮,但是忘了我們無須做任何事就開始了人生。一個遠比我們偉大的物質及生命機製,讓我們成為生生死死的一部分。我們一旦偶然間來到這世上,就隻需想著好好利用這免費得到的時間,哪怕隻是很短暫的時間。

時間最深層意義的問題依然懸而未決。現代科學積累了時間各方麵的大量事實,但分析過後,許多問題依然沒有答案。

實際上,我們依然不知道時間到底是什麽,但我們已經看到它在物理學迄今探索過的各個角落中都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要知道,其中可相差大約40個數量級。肯定還要很久,我們才能不使用“時間”這個概念來描述我們周圍的世界。

此時此刻,如果霍金在世,也許會開啟另外一個賭局:是否會有那麽一個時間,科學不再需要時間?

(1).?即納粹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