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國,元州,十裏荒野,百裏孚屍,千裏山河悲與戚。

寬敞破敗的官道上,三兩隻紅著眼睛,流著涎水的野狗聚在一塊,低頭啃著草裏的血肉,染紅了它們的牙齒與嘴巴。

白沚牽著馬兒走在古舊官道上麵,這路已修有數百年乃至上千年之久了。青石路什麽的早就沒了,在歲月中消磨殆盡,隻不過在人們的印象裏這裏還是官道,用腳蹚出來的官道。

路邊野狗聽見了馬蹄聲兒,警戒的抬起頭尋覓著聲音,看到了白沚。

白沚也恰好看到了它們,那布滿血絲的眼睛,牙齒縫裏還殘留著的血肉,凶惡的表情無一不在暗示著它們不可招惹。

“嗚~”

低沉的警告音傳來。

白沚瞥見了草叢裏的血肉,沒有憤怒,隻是人狗對視,相視一眼頓時三隻野狗驚嚇得慘叫著逃跑了。

再往前走,道路上兩邊草叢裏有時能看到一抹灰白色,仔細一看卻是骨頭,有被煮熬過的痕跡,上麵一絲血肉都不剩下。

天空上一兩隻黑鴉掠過白沚的頭頂,發出窮山惡水中的鳥鳴聲。

白沚什麽都知道,但是沒有必要說,因為他的身旁沒有人。

行至午後,一個官道岔路口擺著一家路店,小篷子上麵掛著一張帶有“茶”的小旗子。

卻是一家茶鋪,裏麵有個老漢在忙活,門前一個小廝在招呼。

看到了白沚這幅模樣,小廝忙滿臉堆笑的迎道:“客官,勞累了一路,不如停下來歇歇腳,喝杯茶吧?再往前二十裏可都沒有一處歇腳的地方了。”

白沚聞言,淡淡道:“你怎知我走的路上就沒有店家了?這路十幾條,你都清楚?”

“哎呦,客官您還真說對了。這方圓幾十裏,還真沒有我不知道的路。”小廝笑說:“看客官您一路風塵,想必是要沿著昭離官道通往昭城吧?”

白沚點頭道:“你這小廝說的不錯。”

他還真是要路過昭城的,也算是去那裏了。

白沚牽著馬係在一旁,坐在了木質的長凳上,“來碗茶吧。”

小廝忙道:“好嘞,客官,您是外地人吧?”

白沚抬眼看了對方一下,小廝忙笑說:“聽口音就能聽出來的。”

“算是吧。”

“哦,那客官要嚐嚐我們這的特產小吃嗎?白滾燒餅!用上好的豬肉在開水裏滾三滾,再剁碎了拌上秘製醬料夾到燒餅裏,保管您吃了還想吃。”小廝笑嗬嗬的推銷道。

“我先看看吧。”

“好嘞,客官您稍等。”

小廝滿臉堆笑的對老漢道:“白滾燒餅好了嗎?快給客官送上去。”

老漢應了聲,把油乎乎的手往圍裙上蹭了蹭,然後從爐屜裏取出了烤熟的燒餅,端了一碗茶上前道:“客官,您請。”

白沚掃了一眼茶水,鼻子裏傳來一股熟肉的味道,是燒餅中夾著的,不由冷聲道:“茶無好茶,餅非食餅。”

“客官,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小廝麵色冷了冷,一臉不善道。

“這茶,一碗三兩銀子,這餅,七兩銀子。客官你還沒給錢呢?”

白沚忍不住失笑出聲,“黑店隻怕都沒有這架勢吧?”

小廝卻陰冷道:“甭管是什麽店,神仙來了也要留下過路費。無論來頭什麽人,就是天王老子在我這閻王店前也要縮起頭來!”

此刻的小廝仿佛成了一個大凶之徒,渾身散發出殺意,尋常小鬼都要被嚇跑了。

他一揮手,老漢拿出了一個銅鈴,一搖晃就叮當作響。

白沚一回神,便發覺山野裏竟然竄出來了兩條大灰狼,泛著淡淡幽光注視著他。

身旁紅馬兒被驚的不安躁動起來,想要扯著韁繩逃跑。

二狼一惡人圍住了白沚,老漢拿起了刀,麵上露出笑意,白滾燒餅又馬上有新肉了。

卻在這時,白沚伸手指向小廝身後,道:“你看身後是什麽?”

“想耍我?沒門!死到臨頭,還想跑?”

小廝不以為然的冷笑道,這荒郊野嶺的一天也見不到幾個人,開店隻會虧成狗,可拿了贓物去賣富流油。

“嘶~”

一道突兀的聲音響起,兩隻灰狼不再圍著白沚,而是戒備的看向小廝身後。

小廝愣了一下,怒道:“你們兩個畜生,看我幹什麽?我白養你們這麽大了,還敢對我有想法?”

老漢聞聲回頭看了一眼,頓時“哎呦”一聲,嚇的跌坐在地上,屁滾尿流的想要爬走。

小廝見這狀況忙回頭看去,卻見一條粗壯無比的蟒正直起身子,對著他的後腦勺吐信子。

“該死!”

他咒罵一句,卻並未被嚇破心膽,反而對兩條狼喝罵道:“你們兩個還不給我上?一條大長蟲而已,有什麽好怕的?給我咬死它!今個小爺非把它剁了,給你們倆加餐!”

說吧,竟然真的凶焰滔天提起大刀就砍了上去。

“砰~!”

刀尖冒出了火花,刀子被砍出了一道豁口,小廝被震的虎口發麻,一臉震驚。

兩隻山狼嗷嗚一聲凶狠的衝了上去,卻被巨蟒一尾巴抽出去,直接砸斷了腰,被倒飛震出去抽的進氣多,出氣少,躺在地上嗚嗚的哀鳴。

小廝忙衝進草蓬裏,拿了一罐子酒砸在白色巨蟒身上,火折子一扔頓時燃起了大火。

衝天火光中,巨蟒渾身都在燃燒著火擺動著身體。

他放聲大笑道:“哈哈哈!一條畜生也敢猖狂?”

“轟隆~”

可是話音剛落,一道雷霆降下,頓時下起了傾盆大雨,澆滅了火。

小廝怒道:“賊老天,你幫什麽偏架?”

遠處,官道上一行十餘人冒雨趕路,當他們看到那個掛著“茶”子的店鋪時,都渾身發抖起來,這可是當地的閻王店,本地人誰人不知,無人敢犯,路過此店都要八九人結伴而行,若是不知情的外鄉人遇到了,那可就慘了。

這群人中,一個年輕大漢小聲道:“咱們要不要……進去避避雨?”

“你瘋了,不要命了嗎?閻王殿也敢去?”一個老漢怒斥道。

“可咱們畢竟有十二個人,還怕他一個人做甚?”年輕漢子大膽道。

“你是不是腦子抽筋了?我寧願得了風寒病死,也絕不敢踏進去一步的。”又一個年紀大些的漢子說道,“要過閻王店,先留買命錢。沒錢於小鬼,便把命來償。這老話,可都是用命的出來的。

真不知道這個禍害什麽時候能到頭?”

“哎,王大爺,快看,那是什麽?”

一聲驚呼,眾人都看向那遠處大雨中閻王殿。

一條龐大的白色巨蟒盤踞在茶鋪前,在大雨中纏住了那個凶名赫赫的茶餅閻王,粗壯的身軀絞纏著小廝全身上下,他奮力的用雙手想要扒開纏在脖子上的蟒身,然而卻覺得脖子越纏越緊,呼吸越來越困難,逐漸粗喘著氣不甘的掙紮著。

他開始胸中劇痛,腦袋發昏,雙眼發紅,雙手漸漸變得無力起來。

“轟隆~”

一道雷光霆閃過蒼穹,照亮了店小廝那張陰狠的麵容,此刻閉上了雙眼,雙手無力的下墜。

巨蟒那雙豎直的蛇瞳中倒映著天空,雷電,還有一滴雨。

遠處不敢靠近的眾人看到了那一抹白影,白色巨蟒旁仿佛還站著一道白影,似人。

但再看去,仿佛又沒人。

巨蟒爬入了山林裏,一陣風雨化霧遮擋住了視野,風平雨止,一切歸於寂靜。

“你們……看,看到了嗎?”最年輕的漢子結巴道。

“看到了,看到了!”一個老漢卻激動道:“柳仙不過通明山!這是柳仙過境了,咱們的好日子要來了!”

“柳仙?柳仙!真的是柳仙!”眾人心中驚喜萬分,他們生活在越、晉、天沚三國邊界,他們無時無刻不再羨慕著通明山那端的生活,越皇曾言柳仙不過通明山,入則為**祀邪祭,封令天下不拜柳仙。

可是,被越國無數苦難折磨的民眾,怎能忘懷曾經有一位救苦救難慈世眾生的柳仙老人家?

……

白沚坐上了馬,繼續前行,越過昭城而不入,往西北直去。

是夜,白沚走到了月初上雲頭終於看到了一間可供歇腳的地方。

他沒有多想便走到門前,才發覺陰氣很重,但還是敲響了門。

“主人家可在?可願收留在下一晚?”

“咳咳~”一道帶著腐朽和蒼老的聲音響起,“來了來了!”

隨著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傳來,門被打開,露出了一張蒼老卻帶著精神氣的臉,一個披著衣裳的老漢提著一盞紙燈,“年輕人,這裏可是義莊,你要在這裏留宿,不怕嗎?”

白沚輕笑了一聲,“原來是義莊啊,我說這門檻怎麽這麽高,不抬腿都跨不進去。

不過老人家你既然能夜半開門,那我自然是沒什麽害怕的。”

義莊多是停屍之地,這地方陰氣極重,一旦落日便要封門,守莊人無論在夜間聽到什麽聲音都不能開門。

可是這個老漢卻很輕易的開了門,並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

老漢帶著白沚進了院,把馬係好後,就跟著對方走入院裏。

“你這後生,怎麽半夜跑到義莊來借宿了?”守莊人頗有興趣的問道。

“讓老人家見笑了,我是急著趕路錯過了客棧,義莊雖然陰冷了些,可總比荒郊野林的好許多。”白沚笑聲回道。

“這世道,確實如此。活人,才是最可怕的啊。”他抽了一口旱煙,用煙杆指著大堂裏擺放了一地的棺材道:“你看他們這些死人,還能安安生生的躺在這裏,不爭不搶的多好。

如果啊,是一群活人那整日裏可就要吃要喝,要爭要搶,這年歲為了一口吃的什麽歪事都做得出來。”

白沚點點頭,笑道:“說的對。”

大堂中,躺著一排排棺材,還有許多卷起來的草席,無論是棺材還是草席都要擺放在木桌或者木棍下麵,沒有一個挨著地麵的。

“喏,小心腳下。”老漢在前引路,提醒了一下。

白沚低頭一看,腳踩在上麵如同硬沙。

“這是?”

“糯米,防屍變的。”老漢淡淡的回了句。

“屍變?”白沚問道:“難不成還有僵屍?”

老漢聞聲停下了腳步,提著燈往一個方向點去,“你看,北麵那具草席裏的,前幾日風大刮破了窗戶紙,月亮照進來,那個老頭的屍體就會動了,半夜裏總在我門前鐺鐺鐺的,擾人不得安生。”

白沚驚訝道:“那老人家你不管管?”

“管?我隻是個守屍人,又不是道士和尚的,管它幹嘛?反正又跳不出去這義莊的門檻,就當隻夜耗子吧。”老漢平緩的說著,仿若真的隻是一隻耗子在夜裏會叫兩聲。

“老人家,你可真夠膽大的,睡夢裏門外一隻僵屍圍在門前都不怕。”白沚打趣道。

“嗬嗬,怕?我有什麽好怕的。”老漢自嘲的笑了聲,“家裏又沒人,死了便死了。”

白沚一頓,“老人家你老伴呢?”

“死了,死二十多年了。”

“家中兄弟姐妹呢?”

“我還有個二哥,年輕時參軍死在戰場上了。大哥出生時就沒活下來。”老漢搖搖頭,又抽了一口嗆人的旱煙。

白沚也歎了聲氣,“那家中子女也不管你嗎?”

“我大兒子二十歲那年也死在了戰場上,就隻有一件破衣裳被送了回來。二女兒啊,被嫁作了小妾,進府三個月不到被一卷子草席扔到了門外,還是我這個當爹的親手埋的。

三兒子啊,是被野狗叼走的,再也沒找回來。四女兒,跟老婆娘一起死了,產婆說是四女她在娘胎裏倒著長的,腳先出來,頭出不來卡死了。”

白沚陷入了沉默,一時間不敢在說了。

老漢似是陷入了回憶,還在喃喃道:“我大孫子是得了風寒死的,那個時候才八歲。小孫子啊,是被城裏王員外的兒子騎馬當街踩死了。

我孫家啊,上上下下三代人都沒命好好活。

而我卻活了八十多歲,被人說喪門星,命硬克死了全家。你說,還有誰會擔心我?死了,就死吧。這有什麽好怕的?”

老漢吧嗒一聲,抽了口煙,夜裏微弱的燈光照出淡淡旱煙的白霧,把他的麵容模糊的不太清楚。

白沚輕歎道:“那老人家確實孤獨了。”

“孤獨?”老漢笑了笑,“我年輕時也讀過書,雖然沒中秀才可還是認得字的。

孤獨這兩個字拆開來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蠅,足以撐起一個盛夏傍晚間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但與我無關。

稚兒擎瓜柳棚下,細犬逐蝶窄巷中,人間繁華多笑語,唯吾空餘兩鬢風。

這是林大家的詩詞,老漢我啊,還真就寫不出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