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皮埃爾·羅什是個法國人,寫了自傳體小說《祖與占》和《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他的書湮沒在浩瀚書海和無名作者之中,並未走紅,直到有一天,它被大導演弗朗索瓦·特呂弗發現,並陸續改編成電影。此時,羅什已經七十歲了。
羅什的句子,意象精確,字句凝練,可是,在字句的窟窿裏,卻溢出了澎湃的詩情。特呂弗用了一個美得驚人的句子來總結自己對羅什的閱讀感受:“你將凜然於他的溫柔。”“凜然”是個冷感的詞,讓人想到冬日雪花帶著鋒芒的冷;而“溫柔”又是初生嬰兒的臉,觸感柔軟……我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麽句子,能有“你將凜然於他的溫柔”這種既熱又涼的感覺,更適合形容“曖昧”這種感情了。
羅什和特呂弗,這兩個男人,共同點是非常愛女人,且長於曖昧。青年特呂弗曾經在資料館工作,其間他“愛”上了十個姑娘,他喜歡上這種既幸福又感傷的共存關係。好像每個女人都值得他去愛,他同時愛著她們每個人,而且差異使她們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那年他十八歲。他不願意男人分享他的公寓和晚餐,並公開宣布:“在這一點上,我和希特勒與薩特一樣,無法忍受晚上七點以後與男人為伍。”當然,他也無一例外地愛上了自己電影中的女主角:讓娜·莫羅、伊莎貝爾·阿佳妮、凱瑟琳·德納芙。
特呂弗遇到羅什,兩人的曖昧美學終於結出了果實,就是那部《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
《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說的是二十世紀初,一個法國男人和一對英國姐妹的愛情故事。故事主人公是個有錢的公子哥兒,愛好藝術,並以此為業,生活的重心是戀愛、遊曆、學習,他先是愛上妹妹,後又迷上了姐姐,之間還穿插著其他戀人,糾葛一番之後,最終二人都嫁給了別的男人——這應該就是羅什自己的故事——它是曖昧美學的經典之作。
羅什速寫場景和塑造情境的能力是一流的。比如這本書裏,寫“我”第一次和姐姐米瑞爾**,他脫一件衣服,她就跟著脫一件,兩人合計脫了六件,羅什就這麽亦步亦趨地,寫了長長一段。那個細嚼慢咽,品嚐愛欲,慢慢卸掉隔物,接近對方的節奏,真瑣碎,也真美。他形容“我”對米瑞爾的愛:“我們的愛就像跟著我們的孩子,有時饑餓,有時沉睡。”孩子的主要特點就是行為不成形,不負責,羅什的愛就是這個味道。他的曖昧,不是一種困於客觀條件的情境曖昧,而是生性曖昧,不會別樣的愛。
這愛沒有侵略性,他和兩姐妹都不避諱彼此的風流事跡。羅什對妓院也有好奇心——當然沒有侵略性,試想一個有侵略性之物,一把刀,一把斧頭,首先它得有形狀,有力量源,有揮刀的動作,有它孰不可忍之邊界。這些,羅什都沒有。對著米瑞爾,他等了一生的朝覲,他力量的頂點也不過是“如果她要求,我可以娶她”。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是永遠的被動式。
這樣無骨的男人,本應是我討厭的類型,但一種潔淨感將亨利-皮埃爾·羅什拯救了。他和妹妹安娜告別,安娜說“我走到那棵白楊樹下會回頭看你的”,他們剛剛有過**,卻仍像羅什撐傘坐在公交車頂層體驗倫敦的霧一樣,對彼此存著幹淨的渴念。還有他們三人那些幼稚但純真的遊戲,抱豬跑之類的,使人不禁覺得,用一種成年人秩序世界裏的量杯去衡量他們的行為,這嚴肅似乎不合時宜。並且他的曖昧是勻質的,他對別人也寬容,並不過分介意姐妹倆有其他的伴侶。
他與姐妹倆的故事,在上完床之後都滑向低穀,他喜歡靠近愛,把玩愛,經營愛的前戲,把手伸進愛的柔波中感受那流動的美,卻不會用一生做容器盛放愛。姐妹倆都嫁給了別人,很多年後,他看到米瑞爾的女兒,那小小孩子的身體裏,盛開著她母親的姿態——篤定和燦然,他追隨這孩子走過了整個博物館,沒有說話。
“我永遠不會讓她生出這樣的孩子”……是的,那是強健的、有行動力的、形狀完整的人才能有的鐫刻能力。一朵雲隻能無心而出岫,留下影子,然後,流走。曖昧,就是這樣一朵無鋒卻傷人的流雲,它不可觸,不可深想,又不能忘。那是一片無法收割的心事,你隻能凜然於它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