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成為“文青”的初始,我就覺得和西方文學比較親近。那種直接明快、結構清晰的表達,明朗的邏輯,外露的情感,是和我率性直線條的性格比較投契的。東方文學,始終讓我覺得欲言又止、吞吐無蹤,西洋式的繁花,好歹能看出枝節走向,而東方式的雲霧繚繞卻讓人不辨山川真麵……雖然成長在中文環境中,我卻並不覺得自己有一顆迂回禮讓、婉轉玲瓏的中國古典文心。近年來,我又開始看中國書,並能慢慢領略中式美感。在這條識美之路上,葉嘉瑩是我的一個重要的路標。我讀中國詩詞,就是拿她和顧隨做套餐。先把葉嘉瑩悉數看完,再上溯到顧隨,葉平易、細膩、係統化,顧脫稿程度高。有人詬病葉嘉瑩,說是講稿很繁冗囉唆,我對她卻懷著對入門老師的感激之情,好比我始終不能忘記上小學時那個手把手教我剪了拚音卡片,放在塑料袋裏帶上,每天識一兩個拚音,領我認一個個字的魯老師,一個幹瘦慈祥的老太太。
葉嘉瑩確實是不厭其煩,不避細節,她講“秋風吹飛藿”,就一定要仔仔細細地告訴你,“藿”是豆葉,到秋天都凋零了,隻剩下光禿禿的葉稈;她講“孤鴻號外野”,就得解釋“鴻”是體格最大的雁子,翅膀有兩尺長,但如果不是精細到這個程度,又何以能注解文思、精確理解文義?葉嘉瑩是天生擅長細解諸事,我看她的口述自傳也是非常詳細,談到小時候用的油燈,也要那麽細節入微地描繪出來:多大,如何使用,用什麽布擦。
她和她的老師顧隨,也有區別,顧隨激越,葉嘉瑩溫厚;顧隨是金句王,濃縮度高,每天一段極受益,多了會糊住,葉嘉瑩清瀅,前者是精華露,後者是營養水;顧隨最喜歡說的是“生之力”,葉老師最樂於用的詞是“感發”,一個是力,一個是風,有風了,就有風容、風骨、風貌,而這個又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自然催發。顧老師是神行,是談到得意處,神采飛揚地重重拍下你肩膀;葉老師是風和日暖,並肩散步,時有清風吹你襟懷。
有幾個月我眼睛漲痛,隻能聽書,在百度上聽《詩經》和《唐詩》,熟悉古音,還在休息時聽和葉嘉瑩說詩詞的書配套的碟片來加強學習。葉嘉瑩的教學碟裏,夾雜著板書的聲音,那粉筆敲在黑板上細碎的“當當”聲,是那個燠熱夏天的注腳。有時聽睡著了,一覺醒來,詩詞已經從入睡時的王籍到醒時的李白了。黃粱一夢,不過一生,我卻一個午睡就穿越了初唐。
中國古詩詞,背負著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明傳承、戰火苦難,如果你沒有豐厚的文化底蘊,身臨其境地熟悉過那氛圍,那麽,那煙塵之上的、故紙之中的、發黃的中國,是和你有隔膜的。別說評論家、學者,即使是普通讀者,也得有這個積澱。所以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葉嘉瑩一定要回中國教書。在加拿大即使是華裔,那也是“竹生”——這個詞,我第一次聽到,也是在葉嘉瑩這裏。當然,葉老師認認真真地給這個名詞做了解釋,竹子是一節一節的,每節之間都有隔,而移民海外長大的孩子和母國是有隔的,和生長國也是有隔的。而在中國本土的青年人,即使被“文革”打斷過文化命脈,骨子裏還是更接近中國文化。
葉嘉瑩在一個滿族大家庭裏長大,大伯是個中醫,屋子裏堆滿了古書,大學生都到她家裏來借書。她的青年時代,就是躺在大書箱上看書,在深深的院落裏寫古體詩,和伯父談論詩詞家的逸聞。垂花門內,聽高柳鳴蟬,看雲凝墨色。她就讀的輔仁大學,是舊時的恭王府,我簡直想拿汪曾祺回憶故居的《花園》裏的話來解讀葉嘉瑩了:“我自小養育於這種安定與寂寞裏。”——這中式庭院重門深鎖中的靜氣,才滋養了一顆古典文心。
葉嘉瑩解讀愛情詩詞時的細膩,時而讓我吃驚,而她自己卻沒有愛情——與很多民國閨秀的浪漫婚戀故事迥異,葉嘉瑩的一生更有平民質地:十七歲時,母親因急病而亡,長釘敲入棺材的厲聲,結束了她無憂的少年;青年時在戰亂中去家南下,被命運推送著接受不美滿的婚姻,“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中年移民加拿大,晚年喪女。教書多年之後,她丈夫無意中看到她講課的錄像,才知道自己的太太在台上是這樣精神煥發。
而中國近代史,更是一部家國苦難史,那是任何一個身處局中的人都無法逃避的。葉嘉瑩並沒有突圍出去,遇到神仙美眷,避難於明亮的詩意島嶼。她默默地溶解於時代的苦水,也隻有在這樣的經驗儲備之下,才能換我心,為你心,才會與千載相隔的古人同聲同氣——葉嘉瑩成長於日據時代的北平,每次去頤和園,她都會吟誦“國破山河在”,戰亂中遠在南方工作的老父與她失聯,那真是“家書抵萬金”。“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這“百凶”,磨蝕了銳氣,卻又使自我豐盈;這“百凶”,像一盞明亮的夜燈,照亮了古語的密林。
前陣子我看帕蒂·史密斯,就是那個“朋克教母”的傳記,覺得她真是酷極了。她十八歲時生完第一個孩子,送給寄養人家後,就跑到紐約追求藝術生涯,在書店打工,每晚寫詩、畫畫,和搖滾青年們共住一個旅館,過各種試驗性的生活,穿件雨衣跑到巴黎去看蘭波的墓地,彈著低音吉他給自己的詩歌伴奏,白襯衫上掛著黑領帶,手裏夾著煙,那個酷!
但是我覺得,那種很酷烈的文藝生涯,雖然極具審美感,但離我的世界太遙遠了,在中國這種大環境裏,也沒有操作平台。但是葉嘉瑩身上履行的那個,倒是我很熟悉的,就是“弱德”。什麽叫作“弱德”呢?德有很多種,有健者之德,有弱者之德,它是一種持守。葉嘉瑩說:“現在很多人都以強者為德,夫妻、朋友吵架,你凶,我比你還要凶惡,都以為自己要做一個強者才是好的,我小時候學習的不是如此。弱德是一種德,需要堅強地持守。”
中國人麵對多災多難的曆史,懷揣一顆在無數次政治鬥爭中被嚇得噤若寒蟬的小民之心,飽受人際碾壓,以天生含蓄收斂的性格,拿來承受生活的就是這麽一種技術動作:弱德。和西方人在尊重個體的文明環境中養成的那種外凸型的拳頭不一樣,弱德是緊握、壓抑、陰性的,表現為,無論經曆怎樣的折磨,都堅持保住一個平靜不走形的內心。它看上去是平麵,是零,但其實是力,是大大的正數。這種湧動,也許不具有戲劇化的外殼,卻仍然能在生活、事業、治學中煥發對客體的光芒。
在文學界一向有種勢利,那就是搞小說、詩歌這種創造性文體的人看不起寫評論這種二手文體的人,覺得解讀不算什麽。但其實真正地理解文義,達到會心,要靠一個人的眼界、慧心、豐富的曆史知識、生命力的厚度。所謂“識照”,得自內心的光亮和澄澈,就像一泓明亮曠廣的秋水才能照出晚霞漫天一樣。如果此人生命體驗單薄,心波混濁、幹涸,那他眼中的詩詞不過是幾句幹枯的文字。那個“解”,是以心轉物,是要用評論家自己的生命力去煥發和營養的。甚至,在你生命力衰頹時,讀書都是讀不出味道的,更不可能把學問做得紮實。中國文學講究的是“修”,不隻是獲取知識,更是加固人格力量,當葉嘉瑩慷慨激昂地講到陶淵明住草屋,穿粗布衣,寒夜凍醒卻內心清亮,因為有“得道”之安寧,我倒是感到了葉老師本人的“得道”,繼而默默希望近年來屢遭變故的我自己也能“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