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蘿長大後想,或許從這時起,他們的關係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相濡以沫。
(1)
喬蘿顯然比較適應秋白的教法,以一個星期的時間,練會了古琴基本指法,且能彈奏簡單的《秋風詞》《關山月》。練過一個月後,已經可以熟練地奏出《酒狂》和《平沙落雁》。盡管秋白讓她不要急於求成,重在感知琴與人的意境合一,可是喬蘿置若罔聞。也不知道她是和誰在較勁,日以繼夜地練琴,直到練跪指的時候把手指磨破,才不得不休息了兩天,和她外公去S城拜訪了一位上好的研琴師,買到一把屬於自己的古琴。
喬蘿的古琴也是蕉葉式,琴體深赭色,工藝極其考究,以最好的貴州大漆製成,另配一副黃樹誌的絲弦,彈出的聲音既實又透、奇古清圓。買回來後,秋白也說好,隻是不適合初學者,在秋白的建議下,喬蘿的琴另換了一副尼龍弦。
到了八月下旬,暑期接臨尾聲,氣溫卻與日俱增。就是秋白這樣不畏熱的人,到了午後也是蒲扇不離手。喬蘿卻始終坐在古琴前,常練得汗流浹背,也不肯稍歇。
秋白隻得坐在旁邊為她扇風納涼,有些疑惑:“為什麽要練得這麽辛苦?”
琴弦正好碰到左手無名指破皮的地方,喬蘿嘶地吸口涼氣,把手靠近嘴邊吹了吹。然後才抬起臉看著秋白,回答說:“過幾天是我爸忌日,我媽會回來,我想彈給她聽。”
她此刻的神色認真而又期待,細白的臉上一雙黑眸綻出晶瑩的光彩。
秋白望著她,手上的蒲扇微微停頓。
孟茵恰在這時端著西瓜上樓給兩個孩子,聽到喬蘿的話,在樓梯上也是怔了半晌,才走上來,柔聲說:“就算是這樣,也不急在一時,歇會兒吧,吃塊西瓜。”
喬蘿微笑說:“我不累。”低頭,手又按上琴弦。
日子就這樣在古老悠揚的琴聲中慢慢流逝,直到喬樺忌日的前一天,喬蘿傍晚從秋白家回來,看到喬杉站在林宅門前,朝她含笑招手。喬蘿忙飛奔過來。
“小蘿?”喬杉見她目不斜視急匆匆越過自己身邊,不由得一詫。
“媽媽!”喬蘿跑到屋裏,大聲喊。四周空寂,無人回應她。她樓上樓下都找了一遍,卻沒有見到林藍的身影,甚至連外公外婆也不在屋內。
喬杉跟在她身後說:“媽媽工作太忙,沒有時間回來。外公外婆去市場上買菜了。”
喬蘿愣愣地站在那裏,望著喬杉好一會兒,才移開視線,看著擺在廳側的古琴。練得再辛苦也沒有用,媽媽不會聽到。喬蘿靠著牆壁定了會神,雙手交握擦過掌心,那纖細的十指上,滿滿都是厚厚的繭子與裂痕。
喬杉也早就注意到那把古琴,笑說:“前段時間外婆打電話告訴媽媽說你練古琴了,練得怎麽樣?”他走到琴旁,隨意地撥了撥弦。
喬蘿冷冷道:“不許碰我的琴。”
喬杉微微變了顏色,喬蘿轉身,快步上樓,回到自己房中。
房裏書桌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禮盒,喬蘿皺眉,正要上前清理,卻聽到身後有人說:“都是我們給你的禮物。”
她回頭,看到喬杉倚在門框上,他的臉上依然對她包容地笑:“你看,這是我給你買的豌豆黃和驢打滾,都是你愛吃的。還有媽給你買的衣服,喬叔叔讓我給你帶的書。”最後,他指著一個紅色的蝴蝶發夾,“這是喬歡送給你的。”
喬蘿年紀小小,心也會不可自抑地疼痛。兩地分隔這麽久,她日盼夜盼,原來得到就是這樣可憐到微薄的慰問。她默然片刻,緩緩上前,隻收了衣服放到衣櫃裏,然後把桌上剩下的東西都推到角落,蝴蝶發夾在最邊上,在她的動作下顫顫從桌邊掉落。
喬杉終於忍受不了她的態度,擺出長兄的威嚴,訓斥:“喬蘿!你不要這麽任性!”
喬蘿並不相讓,看也不看他一眼,冷淡地說:“我不需要他們家的東西。”
“什麽他們家?我們是一家人!”喬杉也確實有些生氣了,指責說,“你當年推喬歡墜樓,差點害她沒命,喬叔叔和喬歡都不曾怪過你,你還對他們這樣的態度?”
喬蘿聞言怔了怔:“我推她?”
思緒一瞬回到那個冬日的夜晚,喬歡和她爭執的場景清清楚楚地在眼前浮現。喬歡拉她,她甩開手臂,喬歡搖搖欲墜,然後跌下樓梯。
喬杉站在她麵前,看過來的目光憤怒而又隱含鄙夷。喬蘿全身開始發冷,隱隱約約地明白這些年她被冷落、被疏遠、被遺忘的根結所在。
“我沒有推她!”她麵色蒼白,惱意和委屈充盈胸膛,迫得讓她幾乎窒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喬杉瞥著她,顯然把她低若遊絲的聲音看成無力的辯白:“你沒有推她,難道她自己能摔下樓?小蘿,你讓我太失望了。”
他是這樣殘酷地下定論斷,堵住她所有的話。喬蘿隻覺滿心怒火無處發泄,狠狠將他推開,下樓時雙腿發軟,跌跌撞撞地衝出林宅。
日光已淡,夜色正在降臨,巷道上行人漸少,她茫然地走在路上,淚水在眼眶裏滾來滾去,就是倔強不落。
喬杉不相信她,或許媽媽也以為是她推的喬歡——誰能相信不是她推的喬歡呢?那時隻有她們兩個人,喬歡傷了,她有過錯,這是事實。至於她的過錯是大是小,是有意還是無意,誰會在乎?他們的眼裏,早認定了喬歡是無辜的受害者,而她,是年紀小小卻心狠手辣的施害者。
這個結論讓喬蘿不寒而栗,推人墜樓的名聲實在罪大惡極,她如何背負得起?
生平第一次,她嚐到了徹底無望的心冷和有苦難說的無助。她想找個能全心全意信賴她的人,可是能找誰?
不知不覺間,她已走到思衣巷尾,蒼然的琴聲在頭頂上傳來,她抬頭,看到竹簾後溫暖暈黃的燈光。她沒有猶豫,推開孟家樓下虛掩的門,快步上了樓。
秋白聽到身後的動靜,轉過身,訝然看著喬蘿:“小喬,怎麽又回來了?”
喬蘿咬著唇不說話,秋白走到她麵前,看清她眸中噙滿的淚水,有些驚慌:“怎麽了?”
喬蘿還是不說話。
秋白的手伸出,在半空中遲疑了片刻,落上她柔軟的黑發,輕聲道:“有什麽委屈和我說吧。”
“秋白……”她哽咽,突然撲入了他懷中。臉碰到他雪白襯衣的一刻,眼裏轉來轉去的淚珠終於滾落下來。
秋白的身體僵了僵,過了一會兒,緩緩將她抱住,柔聲說:“別哭了。”
喬蘿很想不哭,可是眼淚控製不住地湧出。此時此刻,她的小老師,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她所有的委屈和莫名的害怕,隻有在他麵前,才能釋放淋漓。
秋白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能有這麽多的眼淚,可是他除了笨拙地幫她擦眼淚外,別無勸慰的辦法。等到喬蘿哭累了,趴在她懷裏睡著,秋白望著她寧靜的麵龐,想著剛才那對黑眸裏的驚濤駭浪,依舊心有餘悸。
孟茵回家,看著兩個孩子靠著牆壁坐在一起,吃了一驚,想要質問時,秋白卻將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姿勢。
他彎腰,將迷迷糊糊的喬蘿背在身上,對孟茵低聲說:“媽,我送她回去。”
孟茵這才看到喬蘿臉上未幹的淚痕:“這孩子出了什麽事?”
“不知道,她沒有說。”秋白苦笑,“不過她這麽傷心,可能是想她爸了吧。”
“都是可憐的孩子。”孟茵輕聲歎口氣,看著他背著喬蘿小心翼翼地下樓的身影,若有所思。
長巷空**,晚風徐徐,落霞已被鐵青的雲色吞沒,徒留一天黯淡的沉寂。走在半途,秋白感覺到背上的人動了動。
“秋白。”喬蘿在他背上小聲開口。
“你醒了?”他微笑,卻沒有把她放下,繼續往前走。
“你相信我嗎?”喬蘿的聲音飄散在夜色中,聽起來十分地虛弱。
“相信什麽?”秋白問。
可是背上的人長久不答。
秋白唇邊揚了揚,說:“相信。”
喬蘿輕輕笑出聲,她拍了拍他的肩,聲音清和而又平穩,似乎恢複了力氣:“小老師,放我下來吧。”
回到家,外公外婆沒有發現喬蘿的異樣。外婆正在準備明天上墳的祭品,外公則戴著老花眼鏡,和喬杉核對後天帶回北京的物品清單。這次喬杉停留的時間不長,僅僅兩天,所以明天祭祀後,外公就要帶著喬杉去把東西都采購完。
“小蘿回來了啊。”外婆把祭品都放到廳中角落,捶了捶發疼的腰,望望外麵天色,“都這麽晚了,以後去學琴也要知道點時間,早點回家。老是打擾人家孟老師也不好。”
喬蘿點點頭:“知道了,外婆。”
喬杉抬頭看了一眼喬蘿,見她眼圈紅紅的,知道她哭過了,臉上露出悔意,想要上前和喬蘿好好說會話,喬蘿卻飛快地轉身,和外婆去廚房準備晚飯。
喬蘿在廚房裏聽到外公對喬杉說:“江潤州那幾冊孤本古籍太貴重,我也沒有什麽好回禮的,退回去又駁了他的麵,你爺爺當年倒是送了四塊上好徽墨給我,你明天記得提醒我找出來,你回去轉送給江潤州吧。你媽不知道輕重,以後這樣的禮物不要再收。”
喬杉為林藍辯解:“媽也推辭不了啊,江爺爺說他年輕時你和外婆幫過他的忙……”
“施恩不望報,望報不施恩。”外公說,“再說當時不過舉手之勞。江潤州前幾年不也幫你媽安排工作了嗎?我們兩家互不相欠了。”
“好,我回去告訴媽。”喬杉又說,“對了,外公,喬歡和江宸都喜歡吃青闔這邊的青筍,媽讓我多帶些回去。”
外公說:“阿堅就在市場上賣筍,明天你去找他拿。”
喬杉答應下。
江宸——廚房裏正在拿碗筷的喬蘿聽到這個名字怔了怔。她記得這是她未曾蒙麵的夥伴。不過看起來,他現在的夥伴應該是喬歡。
喬蘿並不失落,也不再和之前那樣義憤難平。就算她失去了媽媽的庇佑,哥哥的愛護,可她也擁有外公外婆完整的愛,而且她還有她的小老師,他是世上最好的朋友。
他可以無條件地相信她,他能夠耐心地陪著她,他甚至還會在她睡熟的時候背著她——那是和父親一樣讓人可以依賴的、溫暖可靠的肩背。
於是,孟秋白在喬蘿生命中的第二個身份,晉升到了朋友。唯一的朋友。
(2)
九月一日是開學日,喬蘿到青闔中學報道。
事前外公已經幫她打聽清楚了,她被分在初一(2)班,數學老師孫老師是班主任,同時還是整個初一年級的數學教研組組長,並兼任初三(5)班的數學授課。
初三(5)班,那是秋白的班級。秋白是數學課代表。當然,這不是外公打聽的,是喬蘿從孟家母子平時談話中得知的。
開學第一天的班會課上,競選班幹部時,喬蘿厚著臉皮站上講台,自薦數學課代表,成功當選。
於是如她所願,老師下課後把她叫到辦公室交代課代表工作注意點時,她順利在入學第一天就“巧遇”到秋白。秋白剛剛收完班上的暑期數學作業,進辦公室看到喬蘿,怔了一下,而後淺笑。他把作業交給孫老師,又拿走上學期的數學期末試卷,臨行前見喬蘿對他眨了眨眼,他微微點頭,表示明了。
喬蘿好不容易聽完老師的叮囑,跑出來一看,秋白果然沒走,等在樓梯拐彎處。
喬蘿高興地說:“小老師,我現在也是數學課代表,以後我們可以常常在這裏見麵了。”
“常常見麵幹什麽?不要上課學習了嗎?”秋白笑了笑,又說,“在學校就不要叫我小老師了。”
“是,”喬蘿從善如流,“秋白。”
她笑顏嫣然,眼眸明亮,言行舉止一派陽光燦爛,完全不像當初那個束手束腳、容易害羞而又處處怯縮的女孩。
秋白記得,她的改變是從那場哭泣開始的。那晚她自他背上下來,對她露出的便是這樣盈盈明媚的笑意。第二天開始,她就怠於練琴了。他問她為什麽不練,她就把傷口斑駁的手指送到他麵前,微微噘著嘴、皺著眉,很是無辜的樣子。從此,彈琴給她聽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課。而她呢,美其名曰在旁觀摩學習,實則腦中不斷想著鬼主意:一會兒讓他陪著她去釣魚,一會兒又想起去挖青筍,一會兒又讓他做風箏……
他從來都是沒脾氣的人,當然不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她似乎也就吃定了他的謙和包容,一天到晚纏著他,花樣頻出。
喬蘿為何改變,秋白不知道。不過說實話,他樂意看到她這樣的開朗。
孫老師覺得喬蘿實在是個勤勞而又好學的孩子,常常在課間跑到辦公室來,要麽是交作業交試卷,要麽是請教數學題。也不知道她是哪裏找來的那些刁鑽題目,雖不至於將他難住,但每每也總要他花好些時間去解題。好在過了兩個月,他在她頻頻滿分的數學成績中發現了她的天賦,把她塞進了專為初三優等生準備的競賽班,讓她一天到晚和歪題怪題打交道,他自己也總算落得個耳根清淨。
喬蘿對於這個安排非常滿意,回家後高高興興地和外公外婆宣布:她以後周三、周五要晚回家。因為競賽班是每周三、周五晚才有補習課。
秋白在補習課上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很驚訝,不僅他,滿教室初三的學生看到這個陌生麵孔都是一臉疑惑。喬蘿旁若無人地走到秋白身邊,問他:“同學,你旁邊座位有人嗎?”
秋白搖頭,喬蘿神定氣閑地坐下,放下書包,拿出筆盒和草稿紙。
秋白忍不住低聲說:“你來這裏做什麽?”
“上課啊,”喬蘿瞥瞥四周注視的目光,提高聲音說,“孫老師讓我過來的。”
孫老師是競賽班的老師之一,同學們聽她這樣說,困惑減半,漸漸收回了關注的視線。
喬蘿又從書包裏摸出蘋果和蛋糕,偷偷塞給秋白,輕聲說:“晚飯。”
“我吃過了。”
“就幹啃一包方便麵算晚飯嘛。”
青闔中學初中部的食堂隻管中飯不管晚飯,所以喬蘿清早出門前,外婆在她包裏多放了些蘋果和蛋糕,免得她晚上上課的時候餓肚子。
秋白說:“我沒有吃方便麵。”
“沒有?”喬蘿歪頭,手指點點自己的唇邊,示意他,“喏,銷贓未曾滅跡。”
秋白忙摸了摸自己的臉,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
喬蘿得意地眨眼笑:“我猜對了是不是?”
她一旦折騰起人來,古靈精怪,讓人毫無辦法,秋白搖頭輕歎口氣。喬蘿把蘋果和蛋糕又朝他麵前推了推,他推辭不得,隻好拿起蘋果咬了一口。
喬蘿參加競賽班或多或少地影響到了秋白,無論是潛移默化的,還是明目張膽的。比如秋白正在認真演算一道題的時候,喬蘿卻在望著窗外的夜色發呆,然後拿筆戳戳他,問:“我們住在一條巷子裏,上學時間也差不多,為什麽每天都碰不到你?”
秋白的心思全在題目上,隨口說:“我走得比較早。”
結果喬蘿第二天就起得比平時更早,那天早上下著淅瀝秋雨,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看見秋白打著傘經過,看到站在院門外不太高興的喬蘿。
“你不是說走得早嗎?”喬蘿撐開傘走下台階,“我都等了一個小時了。”
“我媽生病了。”秋白解釋了一句,才意識到不對,“你在等我?”
多此一問——喬蘿盯了他一眼,實在懶得回答。
耽擱這麽長時間,上學就要遲到了,喬蘿腳下有些急,走過思衣巷外的石橋時,腳下打滑,喬蘿啊了一聲,眼看就要摔倒,身後卻有雙手將她及時扶住。
“慢點。”秋白在她耳邊輕聲說。
喬蘿的臉紅了紅,站穩後,低聲說:“要遲到了,你們初三不是管得很嚴嗎,你不怕罰站?”
秋白明白過來:“你是為我才走這麽急?沒事,老師不會罰我的。我媽也是老師啊,他們多少會給她一點麵子。”
喬蘿恍然,點點頭,將手臂從他掌心輕輕掙開。
秋風秋雨下,少男少女沉默前行。
這天之後,喬蘿以為對於一起上學的事兩人應該有了默契。可是第二天一早她等在家外,依然遲遲不見秋白。這次她學乖了,不再傻等,跑到孟家前,卻發現門上了鎖。
她隻好去問對麵雜貨店的祥伯,祥伯摸摸光禿禿的頭頂說:“秋白啊,天剛亮的時候就走了,走得還挺急的。”
難道他是故意的?喬蘿又莫名又生氣,一整天都沒有去孫老師的辦公室——那是她和秋白課間約定會麵的地點。而這天正好是周五,晚上喬蘿到了補習班的階梯教室時,有意避開了秋白常坐的位子,一個人坐去最後排。
可是一整晚課上下來,秋白的位子一直空著,喬蘿這才起疑,問秋白班上的同學:“孟秋白今晚怎麽沒來上課?”
那同學看著她的目光有點意味深長:“他白天也沒來上學,好像是他媽生病了。你和他關係那麽好,難道不知道?”
孟茵生病,秋白昨天和喬蘿說過,可是今天她去過孟家,門是外鎖的,分明是家裏都沒人了啊。而且祥伯說的是早上秋白走得急,若孟茵還生病在家,秋白不至於把門外鎖了,留孟茵一人在屋子吧。
是不是出什麽事了?喬蘿心中發突,下課後直奔孟家。這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思衣巷尾一片漆黑,孟家小樓也沒有一絲的燈光。喬蘿敲了敲門,並無人應,她怔怔在門外等了許久,終於要放棄轉身走時,卻聽見門吱呀一響。
秋白走了出來,寒冷的秋夜裏,他隻穿著單薄的睡衣,蒼白臉龐若隱若現於朦朧的光影間,透著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虛弱。
“秋白,”喬蘿本想問你今天去哪了,話到嘴邊卻猶疑了一下,改成,“孟姨好點了嗎?”
秋白唇邊微微一揚,點頭:“好些了。”
喬蘿看得出這笑容的勉強,而且他一直側身對著她,將右臉掩藏她看不見的黑暗中。喬蘿趁他不注意,忽然探過頭去瞄了一眼。秋白被她的動作驚了一下,腳下忙後退一步。
“你臉上的傷痕是怎麽回事?”喬蘿近前一步想要細看,秋白卻伸手攔住她。
“隻是不小心磕碰的,你別擔心。”
怎麽可能是磕碰的呢?他右頰靠近頸側的那幾道傷痕長而尖利,分明是被人抓破的痕跡。
喬蘿著急:“你是不是和誰打架了?”
“我怎麽會和別人打架?”秋白無奈地說,“我真的沒事,天這麽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喬蘿知道他一旦拿定主意不說的事,不管她怎麽問都不會有結果的,而且這個時間確實晚了,為免外公外婆在家等得著急,隻得先和他約定:“那我明天再來看孟姨。”
“好。”秋白靜靜站在門前,目送她離開。
周六的上午,喬蘿央求外婆準備了一籃子的水果,她提著過來看孟茵。可是到了孟家樓前,發現門又外鎖了。
祥伯看著她愣愣站在門外,歎氣說:“秋白和孟老師一早就走啦。”
喬蘿問他:“他們去哪兒了?”
“這我也不知道,母子倆鬼鬼祟祟的。”祥伯看看四周,神情忽然有點神秘,壓低聲音說,“不過我看孟老師精神不太好,前幾天傍晚總聽到孟家傳來哭鬧打罵的聲音,那聲音又尖厲又淒慘,嚇死人了。還有不斷摔盤子碎碗的動靜,像是瘋癲得不行。我說小喬,你暑假一天到晚待在孟家,應該知道些底細,那孟老師是不是神經不太正常啊?”
喬蘿皺眉:“祥伯你別胡說,孟姨隻是這幾天生病了。”
“但願吧。”祥伯臉上分明是不信她的表情,看著對麵的小樓,目光中不掩嫌棄,“我也不願有個瘋子住在對麵,如果鎮上的人都知道有個瘋子在這,誰還敢來我店裏買東西啊。”
聽他嘴裏瘋子長瘋子短的,喬蘿忍不住瞪他一眼,拎著一籃水果悻悻而歸。
孟家母子整個周末都沒有露麵,周一的早上,喬蘿爬起床,看到桌上台曆在這一日標注的生日蛋糕圖案,有些失神。她穿衣洗漱好,和往常一樣與外公外婆道別,打開院門,意外地看到等候在台階下的白衣少年。
“你這兩天去哪兒了?”喬蘿跑下台階站到他麵前,“孟姨怎麽樣了?”
“我媽在醫院,這兩天我都在醫院陪她。”秋白頓了頓,低聲說,“小喬,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喬蘿點頭:“當然,你說。”
秋白說:“我今天要去趟S市,你能不能去找我們班主任幫我請一天假?”
“你去S市做什麽?”
“找人。”
喬蘿還要再問,秋白已經轉身走了。他走得很急,應該是想要趕上去S市的最早班車。喬蘿想了想,關上院門,快速跑到隔壁巷子同班同學的家裏,讓她代自己和秋白請假。然後又穿過近路走到小鎮乘巴士的路口,悄悄跟在秋白身後,上了同一輛車。
秋白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並沒有發現她的行蹤,一路上他都側首看著窗外。南方涼秋的季節裏,陽光難得爽朗,萬物金燦盎然,卻不能將少年的憂鬱眉目照出一絲的光亮。
到了S市,秋白倒了兩趟公交,到了一個名叫“沈家弄”的小區。喬蘿跟在他身後上了一棟樓的二層,秋白在左邊那戶人家按了半天門鈴,才聽到裏麵有人不耐煩地應了一聲。
一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開了門,見到來客顯然吃了一驚:“秋白?”
“姨父,打擾了。”秋白說話十分客氣,問,“姨媽在嗎?”
“哦,你姨媽啊……”秋白的姨父上下打量他幾眼,也不讓他進家門,隻說,“她去G市出差了,估計一個星期後才回來。你找她有事?”
秋白猶豫了一下,說:“我媽病了,現在在醫院,醫藥費……”
秋白的姨父沒有等他把話說完,大歎特歎了幾口氣:“秋白,你和你媽失蹤這麽長時間了,臨走都不打聲招呼,你知不知道你姨媽有多著急?她跑到梅家去大鬧了幾場,還生了一場大病,住院半個月幾乎都把家裏的積蓄用完了。你也知道的,姨父我就是個畫院裏掛個閑職的人,領一份死工資,字畫也賣不了錢,整個家都靠你姨媽撐著,她這一病,家裏幾乎揭不開鍋,小曼和小宴都要上學……”
他牢騷了一堆,話裏的意思秋白怎麽會聽不出來,澀然一笑,說:“姨父,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秋白的姨父笑著點頭,送他下樓梯,看著秋白落寞離去的背影,可能終究是有點不忍心,又叫住他:“秋白,你為什麽不去找梅非奇呢?他和你媽也沒離婚,不管怎麽說名分上還是你爸。你媽的醫藥費怎麽說也是該他給。”
秋白腳下一滯,低著頭,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他走出小區時的步伐比來時沉重很多。喬蘿跟在他身後,心中不是滋味,想要上前安慰他,卻又怕更惹他傷心。這個時候,她除了安靜地追隨他的身影,什麽也做不了。
出了沈家弄,喬蘿跟著秋白又上了一輛公交車,這次他們停站的地點是S市的中心廣場。
下車後,秋白站在路邊,仰頭看著廣場旁的一棟辦公大廈。他臉上的神色喬蘿望不清,但她能從他進進退退的腳步中看出選擇的為難。過了好一會兒,秋白轉身,離開廣場,拐入大廈後的街道。徑直走下去,又拐上另一條路。他就這樣東拐西拐地走著,也不抬頭看前方,腳下似乎沒有終點。喬蘿跟著他,被七七八八的道路繞得頭昏,唯恐走丟,隻有步步緊隨。
在一條幽靜的小道上,秋白停了下來。這條道路上種著連排的法國梧桐,路上枯葉厚積,道路旁是一棟棟各占門戶的別墅,中西風格混雜,別具特色。秋白駐足在那座大概是整條街上最具古韻的房子前,喬蘿踮腳遠望,透過藤蔓爬滿的鐵柵欄,依稀可見那院子裏的亭台樓閣。
“別躲了,出來吧。”秋白忽然說。
喬蘿看看四周無人,確認他是和自己說話,慢吞吞地從梧桐樹後挪步出來。
她走到秋白身旁,看著眼前古老的房子:“這是什麽地方?”
“梅家。”
(3)
兩個人從清早自青闔鎮出發,折騰到現在,秋陽沉入西天,天色已經不早了。秋白從書包裏找出鑰匙,打開鐵門。喬蘿跟著他走進宅院,踏上竹林掩映下的小徑。
小徑幽通長廊,廊後重門,另有一座庭院,裏間廳館布置完全仿照江南園林的經典構築。因院內繁樹濃蔭,光影比外間黯淡許多,兩旁路燈已經亮了幾盞,看起來應該是有人在家,然而四周寂靜,卻又不見一個人影。
庭院主建築是座三層高的青石樓,秋白推開樓下廳門,正坐在廳裏沙發上織著毛衣的女人頭也未抬,懶懶地問:“先生的那幾盆蘭花搬進來了吧?”
門外無人回答,她這才抬了抬頭,看清門口的不速之客一臉震驚:“秋白?”
秋白溫和說:“秦阿姨。”
“你終於回來了。”秦阿姨忙丟下毛線跑過來,“夫人呢?”
秋白不答,隻說:“我回來拿點東西就走,我爸在嗎?”
“唉,梅先生啊,你和夫人離開後,他幾乎就不回來了。”秦阿姨長長歎氣,“不是我多嘴說主家的不好,但現在先生和那個歌舞廳小姐的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的,聽說那女人還懷孕了。老梅家原來是什麽樣的聲譽啊,都被毀了。現在就是我出去一趟,外麵都有人指著我說三道四的,難怪夫人當初被逼得……”
秋白皺眉,打斷她:“秦阿姨!”
秦阿姨自知說多了,想收住話頭,可還是壓不住心裏的不平,放低聲音憂心忡忡地說:“秋白,你勸勸夫人吧,再不回來,這家就不成家了。”
秋白低著頭冷淡說:“這家早不是家了。”無論對他,還是對他父母來說,都是如此。
他在玄關處放下書包,從鞋櫃找出兩雙拖鞋,和喬蘿換了,穿過客廳直奔樓上。
秦阿姨見喬蘿寸步不離地跟著他,這才疑惑問:“這位是?”
“我朋友,”秋白踏上樓梯,忽似想起什麽,回頭問,“秦叔呢?”
秦阿姨說:“他剛剛說去院子外搬花了啊,你進來的時候沒看見他?”
“沒有。”秋白目色微動,轉身急步上樓。
到了樓上,他先去了右手邊的房間。房間很大,裏麵還隔出了一個小客廳,小客廳布置得古色古香,窗前有一張空的琴案,喬蘿想,這大概是“梅心”之前擺放的地方。秋白穿過小客廳去了裏麵的臥室,從梳妝台下的櫃子裏拿出兩大盒的藥,然後出門又朝左去。
左邊這間房顯然是秋白之前的臥室,牆上掛著他從小到大的照片,裏間夾著幾張合照,合照裏除了孟茵和秋白外,總有一個年輕的男人。想來他就是秋白的父親,喬蘿不禁細細打量了幾眼。照片裏那男人眉目疏朗,笑容雖不多,但注視著妻兒的神情溫厚眷戀,看起來並不是薄情寡義的模樣。
既然當初家庭和睦如此,為何到了現今的分崩離析?
喬蘿滿心困惑,卻又不敢問。
秋白在書桌下的抽屜找出一張存折,便拉著喬蘿快速下樓。換過鞋,把藥盒和存折通通放在書包裏,不顧秦阿姨苦留他們吃晚飯的請求,秋白拖著喬蘿的手,急匆匆往門外走。
喬蘿起初並不明白為何要這麽倉促,但到了門口,看到大開的鐵門外徐徐停住的黑色小汽車,她就立即明白了。
秋白腳步止住,慢慢後退一步。
一個中年男人從車上下來,他穿著黑色風衣,漸暗的天色襯托著他修長的身影,有種迫人的壓抑。喬蘿認出他是照片上的男人,隻是五官清俊依舊,神色卻無年輕時的一絲溫厚,原本疏朗的眉目此刻冷鬱而又陰暗,望著秋白,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
即便喬蘿是第一次見他,也覺得畏而發怵。
“一走十個月,終於想著回來了?”梅非奇問秋白,“是藥用完了?還是錢用完了?”
他的聲音倒是和秋白很像,淡而平和,沒有任何波瀾。然而秋白的聲音清淡中總含一絲溫暖的笑意,而他卻是淡而疏冷,字字入耳如冰,比這傍晚的秋風還要透涼。
“爸,”秋白低著頭,輕聲說,“媽的藥沒有了,我回來拿藥。”
梅非奇的唇邊略略一勾,好整以暇地問:“然後呢?”
秋白默然良久,才說:“還有爺爺留給我的錢。”
“我記得老爺子走的時候說過,存折上的錢要等你過了十八歲才能用,你如今十八了麽?”梅非奇淡然道,“存折留下。”
秋白的手緊攥書包帶,腳下緩緩再退一步。他的頭依舊低垂,聲音輕而虛緲,比先前更為無力:“爸,媽的藥斷了一個月,她的病……她現在醫院,我們付不出醫藥費……”
“是嗎?”梅非奇輕笑,“你媽走的時候帶走的東西並不少,這麽快就都花完了?果然是足不出戶的大小姐,世道艱難,其實她除了能騙騙我之外,還能騙誰?”
話至此勾起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冷冷一笑,看著秋白的目光更為陰暗嫌惡,緩緩說:“存折上的錢也是我梅家的錢,你們母子不是已經離家出走了嗎,既有如此的骨氣怎麽還想著回來拿錢?”
這世上還有這樣步步緊逼、冷血無情的父親,喬蘿實在看不下去了,待要出頭,卻被秋白死死握住了手。
“秋白?”她詫異地回頭看他。
秋白緩緩搖了搖頭,從書包裏拿出存折,放在小徑旁的石桌上。
“對不起,打擾了。”他抬起頭,臉色有些羸弱的蒼白,輕聲說完,便快步朝大門走去。
喬蘿跺了跺腳,急忙跟上。
“果然有骨氣!”梅非奇收起存折,嘖嘖而歎,“你媽的醫藥費你不要了,她的病你也不準備治了?”
秋白的腳步再一次停滯,梅非奇也是沉默了一會兒,才淡漠地問:“醫藥費是多少?”
“八千。”這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梅非奇走回車旁,取出公文包,抽出一紮錢:“兩萬。當你問我借的,等你十八歲之後,我會從這張存折上扣下。”
秋白轉過身,從他手上接過錢時,指尖微微顫抖。
“爸……”他嘴唇翕動,捧著厚重的鈔票,麵龐淺薄地有了一絲光彩。
梅非奇臉上浮起奇異的笑意,陰冷的目中卻是難言的蒼涼,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我不是你爸,我也不是大發善心,我隻是不願有個瘋子在外丟人現眼。”
秋白怔怔地站在那,緊咬的嘴唇血色全無,濃墨般的眉目似浸染了長天夜色,讓人看不分明絲毫的情緒。
他再度啟唇:“謝謝……梅先生。”
垂眉順目,在最卑微的聲音中,掩飾住最難熬的尷尬和最深刻的絕望。
梅非奇並沒有進家門,開著車揚長而去。兩個孩子則按原路返回,一路秋白都悶聲不說話,喬蘿剛才目睹了他們父子對峙的場麵,這種經曆對於她而言是奇異並且匪夷所思的,甚至完全顛覆了她心裏對於一個父親無所不包容的完美定位,所以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默然無聲地走回中心廣場,正逢下班高峰,廣場商圈華燈四射,行人往來如潮。這樣車水馬龍的熱鬧隻襯得兩個孩子的身影愈見寂寞孤清。
在路邊等著公交車時,喬蘿望到不遠處有個蛋糕店,心中一動,對秋白說:“我去買點東西,你等等我,等著啊,我馬上就回來。”
秋白還來不及說話,她已飛快地穿過馬路。
喬蘿身上帶的錢不多,在蛋糕店挑了兩個小蛋糕,又跟收銀員阿姨要了幾根蠟燭和火柴,跑回來氣喘籲籲地站到秋白麵前。
“小老師,”她將蛋糕高舉,笑容盈盈,“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要慶祝一下。”
秋白先是有些愣神,而後靜靜望住她:“你怎麽知道的?”
“我當然有我的辦法啦。”喬蘿眨眨眼,一臉神秘。
兩個孩子在廣場的中心花園找到避風的角落,跪坐下來,將蠟燭插在蛋糕裏,引火柴點燃。
喬蘿用手小心翼翼護住微弱的燭光,對秋白說:“許個願望吧。”
秋白閉眸默然片刻,睜開眼,吹滅燭火。
喬蘿也不問他許的什麽願,隻歡呼說“所有生日願望都會成真啦”,高高興興地拿起塑料小勺子,和秋白一人拿著一個蛋糕吃起來。
兩人從早上到現在滴水粒米未進,吃著小蛋糕隻覺勝過了世上所有山珍海味。尤其是對秋白而言。巧克力慕斯在喉間咽下,甜膩的滋味從唇齒一直流淌至心底。他並不喜歡甜食,可是這一刻的體驗,卻成了他畢生最難忘的滋味。
他側首,看著依偎身邊的喬蘿,輕聲說:“小喬,謝謝你。”
喬蘿微微一笑。
秋白的身子後仰,靠著花壇的台邊,望著謐藍色的夜空,慢慢說:“其實我已經許多年沒有過生日了。”
“為什麽?”喬蘿奇怪地問,“孟姨難道不會給你過生日?”
秋白的神情有些苦澀,有些無奈。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在喬蘿麵前掩飾自己的心境。
他低聲問:“小喬,你還記得我媽喝酒後失常的那次嗎?”
喬蘿點點頭,秋白緩緩說:“對不起,那次我騙了你。我媽其實不僅喝了酒後有些失常,但凡她發燒或者失眠後,都會舉止異樣。她的病是癔症,你或許沒有聽說過,簡單來說,就是精神病。我外公在世的時候告訴過我,我媽是少年時期受到過刺激,所以落下了情緒失控的後遺症。這個後遺症在當時還不嚴重,就是在我出生後,她也隻是偶爾發燒糊塗的時候,才會瘋言瘋語。可是等我年紀越長,她的病情就越嚴重,尤其在我生日前後的日子,她的情緒波動總是很大,常常對著我爸又打又罵,還說我不是我爸的兒子。我爸一開始並不以為意,但久而久之,他還是有了猜疑。有一次,他安排我去做身體檢查,說是我媽早年懷著我的時候得過抑鬱症,擔心可能對我身體有影響,讓我去檢查清楚。我去醫院檢查了,卻不知道,我爸其實是安排做了親子鑒定。”
說到這裏,秋白停住話語,長久沉默。喬蘿輕聲問:“然後呢?”
秋白索然一笑,閉上眼眸:“鑒定結果出來,我不是我爸的兒子。我爸從此不再正眼看我媽和我,也厭倦了那個家,再後來,他和歌舞廳的一個小姐好上了,有人告訴了我媽。我媽要離婚,可是他不願意。於是就這樣拖著,直到謠言滿城,我媽再也受不了,帶著我離開了這裏,去了青闔鎮。”
原來如此。喬蘿心中滿是歎息,卻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夫妻情分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梅非奇還不願和孟茵離婚?她雖疑惑,但也不想追根究底。
可是秋白似乎要在今晚對她訴盡心底的事,繼續說:“我爸他不和我媽離婚,是因為我爺爺臨終前囑咐過他,讓他照顧我媽一生一世不離不棄。我媽是我爺爺的關門弟子,也是他的幹女兒,和我爸從小青梅竹馬長大。”
這是自幼而起的緣分,是孟茵即便發瘋也在嘴裏念念不忘的“花木頭”,還是梅非奇望著秋白嫌惡目光中蘊著的刻骨蒼涼。可是不管大人的糾葛如何,傷得最深、最無助的卻是秋白。如果梅非奇不是他的父親,那麽他的親生父親又是誰?喬蘿不敢問。
比之秋白的命運,喬蘿覺得上天倒是厚待自己了,就算父親去世,至少她曾經擁有最無私最寬宏的父愛,就算母親改嫁,至少她的母親從來不曾忘記過自己的生日,何況,她還有至愛的外公外婆。
他比自己要可憐。喬蘿說不清是什麽衝動,隻覺忽然間心中鈍疼,伸開雙臂,抱住秋白。
“秋白,我們一起長大,我們好好的。”喬蘿以誓言般的神情決絕說,“我們長大後永遠在一起。”
秋白有些驚訝地望著喬蘿,釋然一笑,點點頭。
在他們此時的年紀,這個承諾遠非情愫驅使,更無關山盟海誓。然而它比山盟海誓更有力量,因為它穿透了任何易變的人類情感,直接與無望的命運對陣談判。他們期望抓住遙遠未來的影子,自此刻開始義無反顧地努力,攫取最美好的時光。
他回抱住她,緊緊地。
路旁行人望著花園角落裏擁抱的兩個小孩,紛紛露出訝異的神色。然而他和她視若無睹,隻是守著本不屬這個年齡該有的剜心之痛,互相舔舐對方的傷痕,並互相溫暖。
喬蘿長大後想,或許從這時起,他們的關係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