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件非常奇怪的情感經曆,其中的美妙與苦痛都一樣無以言狀。動筆之前,躊躇滿誌,立誌要寫一部像安徒生和安徒生童話那樣不朽的安徒生傳記,因為必須是這樣的傳記才配得上安徒生。寫作過程中努力在幻想的隧道裏追尋童話之王的人生軌跡,以期再現一個完整的安徒生的“童話人生”。然而,創作的過程非常艱辛,有黑夜為證,有星星和月亮為證。因為工作,我的創作幾乎是在黑夜中完成的。黑夜給了我幻想的靈魂,讓我們得以在星星和月亮上約會。也許今天東亞中國的黑夜和兩百年前北歐丹麥的黑夜是一個模樣,不然我的思緒又怎能穿越浩瀚的星空在時空隧道裏追尋著童話之王的腳印而不迷失呢?

年初4月接到好友何龍兄的電話,約我為他的“白鰭豚文學大師傳記係列”寫一本《安徒生傳》,這正是我多年來心動已久的願望,沒有思考就脫口答應了。我這樣魯莽是有自己的依據的。國內最權威的《安徒生童話全集》的兩個譯本,不論是葉君健的,還是林樺的,都放在我的書架上,我自信了解安徒生的童話;國內僅有的兩部《安徒生傳》,不論是安徒生自己寫的,還是前蘇聯人伊·穆拉維約娃寫的,也一直在我的書架上,我自信了解安徒生的一生;而且,國內惟一一部由丹麥安徒生研究中心的約翰·迪米留斯主任和中國安徒生學者小啦主編的《丹麥安徒生研究論文選》就是我所在的安徽少兒出版社在1999年出版的,我自信了解安徒生的文學世界。還有,我學的專業是兒童文學,了解並研究安徒生及其童話是兒童文學專業的基礎課業,而我碩士論文的預備課題就是安徒生童話研究。雖然那是在盛刮“知堂(周作人)風”的90年代初,我多少有些趕時髦的選擇了中國兒童文學的理論先驅周作人的兒童文學思想研究做了我的碩士論文,但那份對安徒生的崇拜與渴望卻在日後從事少兒讀物出版的十多年間與日俱增,而我手頭又正在策劃一套回歸安徒生童話本源的、“麵向孩子和他們父母”的彩繪版“講給孩子們聽的奇異故事”(安徒生1835年出版第一部童話集的名稱)。因為這些理由,我愉快得有些迫不及待地接受了任務,惟恐錯失這“天上掉下的餡餅”。然而,接下來的200個日日夜夜,在處理完自己工作後的分分秒秒,盡管我努力期望能與200年前的安徒生實現心靈對接,但現實告訴我,過去的永遠過去了,我所寫的僅僅是我感受到的複活在我心中的安徒生的某一部分,與他的全部還相差很多。安徒生太博大了,他的“童話人生”仿佛就是一部最奇異的童話,雖然200年來人們不斷去翻讀他,但了解到的可能還隻是其中的一小份。

交稿的時間越來越近了,我的行為也變得安徒生般孤寂怪癖,成了名副其實的“兩麵人”——白天我扮演的是我在生活與工作中的真實角色,每當夜幕降臨,就有一種對黑夜的渴望與渴望的衝動;每當夜深人靜,伴著敲擊鍵盤的節奏在幻想深處與安徒生約會,多少次難舍難分,直至東方放白,旭日初升——我得做我白天應該做的工作了,我們才依依惜別,約好在下一個夜晚來臨時再次相會。我仿佛在重複著安徒生的情感經曆,連我一向溫柔賢惠的妻子也怨聲載道,說我除了工作就是寫作,一點也不懂得怎樣生活。這時我才恍然大悟,似乎明白了安徒生在臨終前曾經對一位年輕作家(我還可以算做年輕作家嗎?)說過的話:“我為自己的童話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甚至可以說是無可估量的代價——為了童話我拒絕了自己的幸福,並且錯過了這樣的一段時間,那時,盡管想像是怎樣有力,如何光輝,它還是應該讓位給現實的。”是的,想像無論如何輝煌有力,最終還是假相,還是應該讓位給真實的現實——這是安徒生給所有作家的忠告嗎?!我似乎聽見安徒生發自心底的歎息:不要為了工作,不懂生活!不要像我那樣,為了心中的文學夢想,讓愛情永遠與你擦肩而過!是安徒生把我從幻想中拉回到現實,是他在太陽還沒有趕到的時候,早早與我惜別,讓我重新回到愛人身邊——我聽見了他在上帝那兒為我們祝福……

2004年重陽節淩晨4點零2分

於翡翠29201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