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我的失憶小僵屍啊?”

岑肆壞笑著明知故問。

已經預料到江識野哭哭啼啼的場麵了。

——江識野說“是我, 四仔是我,你嚇死我了嚶嚶”,他就輕輕給他抹淚。

然而。

懷裏的人突然把他推開。

狠狠瞪著他。

雖然密密的睫毛上全是雪珠, 但眼睛卻能噴火。

江識野咬牙切齒。

“是——你——大——爺。”

他氣瘋了。

若不是不清楚對麵人是什麽身體狀態,且親眼見證兩個月前的他是多麽命懸一線,他握成拳的手立馬就能揮過去。

此刻他轉身,留給岑肆決絕的背影。

踏步走。

果然,剛抬腿就被岑肆一抓, 身體再次翻過來。

岑肆嬉皮笑臉, 喚他:“寶貝兒。”

“寶你媽逼,”江識野在遙遠的斯德哥爾摩, 發出一聲國罵。

誰能知道這三個月他是怎麽度過的, 誰能知道他剛剛是多麽興奮又沉到穀底又再次飛起來, 到了現在仍舊是各種情緒堵在喉間。他眼睛紅彤彤的, 鼻頭也紅彤彤的。呼出的白氣盛著他的怒氣埋怨, 砸到對麵人臉上——

“這玩笑能開嗎?岑肆,這玩笑能開嗎?”

“好了好了,我錯了僵屍。”岑肆忙又把他拽到自己身上, 暖烘烘的手掌包住他的後頸, “我錯了僵屍。”

“我不是覺得失憶是我倆的一個梗嘛。”

“……?”

梗你妹。

江識野要氣到心梗。

手撲棱著想把這個欠扁之人給推開, 但臉埋在肩頭, 圍巾裏都是熟悉的味道, 幹淨又躁動, 混著一點點淡的酒精和藥水味兒。

江識野的手又垂下了。

最終還是很不爭氣地雙手摟住岑肆變得更窄的腰。

裹著飛雪和他緊緊相擁。

且用力吸了口氣。

確定眼前不是一場夢。

江識野想問岑肆好多問題, 但他笨嘴拙舌, 又被氣到,這會兒什麽都組織不出來。最後隻悶著聲音傻裏傻氣擠出一句廢話:“……你怎麽在這?”

岑肆揉著他頭發, 笑:“這問題我更該問你吧,我——”

“四仔!”他話沒說完,就被一個女聲打斷。

江識野從岑肆懷裏掙脫,看到岑揚站在不遠處,表情驚愕。

而他旁邊,竟還站著一個十分漂亮高挑的女性。

剛剛也正是她在叫他。

“那是我未來嫂子。”岑肆小聲對江識野耳語,哼笑道,“你這下知道我怎麽一個人在這了吧,我怎麽可能和他倆一起逛聖誕集市,尷尬死我。”

兩人走了過來。

“找了你好久,該回去了啊。”羅霖說,目光望向江識野,“這位是?”

江識野正在和岑揚對視。

麵對岑揚目光裏的疑惑,他就隻眼睛眨巴了兩下。

然後岑揚低頭笑了笑,所有的驚愕疑惑都在這笑容裏散去,他看向岑肆,“你介紹介紹?”

岑肆便煞有介事地,先看著羅霖,“這是我哥老婆,”

又摟摟江識野,得意洋洋地挑眉,“這是我老婆。”

岑揚:“……”

江識野:“……”

全場也就羅霖不無語,立馬反應過來:“啊那你是小野?”

羅霖之前一直在環球旅行,對內娛一無所知。至於她怎麽一聽老婆就知道小野,是因為——

“我哥不會和女生聊天,”岑肆又低聲向江識野解釋道,“為了找些話題隻能給她講我和你的愛情故事,就是這麽吊絲。”

“……”

岑揚問江識野:“啥時候來這兒的?”

“就今天。”江識野說,還趕忙補一句,“學校放聖誕假,我在維也納留學,順便過來了。”

“留學?”三人都大吃一驚。

岑肆瞪圓眼:“你不是專程來找我的?”

“不是啊。”江識野一副理所應當的口吻,看著他再次強調著,“就順便。”

這三個字斬釘截鐵得,連羅霖都覺得刻意。

不過知道他專程飛到歐洲還是有正事幹,岑肆表情鬆弛了些,笑了笑,環著江識野脖子:“那都順便到這了,今晚再陪我回醫院吧留學生?”

原來今晚也是岑肆第一次離開醫院,進城“見光”。

他剛度過危險期沒多久,現在還處於漫長的康複治療中。

到了瑞典後岑肆一共進行了三次開顱手術。

第一次做手術時,岑揚也是心疼岑肆那深情的男朋友,想給他發郵件分享一下進度。

然而手術危險和難度係數都太高,術後岑肆狀態仍舊越來越差。那會兒他已經無法自主呼吸,病危通知書都下了好幾次,完全就是強吊著一股氣。

陪著岑肆一起來的三人——他哥、他爸和他姑媽,都已經做好了隨時會離世的準備。

第二次手術便是在一種孤注一擲的賭注裏進行的。本來連醫生專家都說他可能會死在手術台上,沒想到他竟然熬過來了;本來都說他多半還是難以撐過危險觀察期,但沒想到,奇跡般地,他竟然又熬了過來。

後來,用醫生的話說,這可能是醫療科技和人類意誌共同努力的結果,他們拚盡全力救治,深度昏迷的病人也有求生意識。再經曆了無數次病危又搶救後,岑肆竟挺過了最難的時期,逐漸脫離生命危險。

然後便是第三次手術,也是最後一次。

這一天前岑揚才終於敢又給江識野發封郵件,有興致和希望拍一張窗外的照片。

術後一周岑肆醒來,所有人都喜極而泣。

其實他還要接受很多治療,身體仍很虛弱。也有後遺症,好在都是些頭疼、嘔吐、喜歡發燒的“小病”。

他目前不能碰電子產品,也沒什麽力氣——這種情況下竟然能把江識野拽進懷裏,隻能懷疑後者比他還肌無力。他視力也很差,在聖誕樹下其實是看不清江識野的,隻是能瞬間辨別他的聲音。

回到病房,岑肆把針織帽取下時,江識野才看到他現在是短短的平頭,後麵有幾道手術刀留下的猙獰的疤。

他還殘存的一點兒怒意瞬間就沒了。

就岑肆這傷口,他沒把自己忘記才是奇跡。

他的手指忍不住慢慢去摸那些縫合的傷疤,岑肆能感覺到手指的顫抖,忙握住他的手腕,輕鬆口吻:“頭發最近才長出來的,我才知道之前做手術都是光頭,也不知道有多醜。你見過嗎。”

江識野用力咬著嘴唇,皺著眉,滿眼都是心疼。

這心疼的模樣讓岑肆也心疼,指腹勾了勾他的疤:“別露出這副韓劇女主角的模樣。”

“……”

江識野說:“是不是很不容易。”

“嗯?”

“生病這麽久,是不是很不容易。”

“誰容易?”岑肆說,“我還好,一直在睡。像我哥,你知道他是在哪兒見到嫂子的嗎,海邊喝酒的時候。他絕對比我痛苦很多。”他又盯著江識野,“你呢?僵屍,難道你容易嗎。”

江識野吸了吸鼻子,說:“我還好。”

“撒謊。”岑肆的目光滑著他的臉,瘦了好多也憔悴了好多的一張臉,下巴都比以前尖,他單手捏了捏他的雙頰,都捏不出啥肉了,“沒有我,你是不是不能活了啊寶貝兒。”

江識野搖頭嘀咕:“沒有你,我還不是在留學學音樂……我好著呢。”

岑肆笑容更盛:“可你那個樂隊,你好像就唱了一首歌都把他們給扔了。”

“。”

岑肆不提醒,江識野真已徹徹底底忘了others這茬。

連忙給他們群發了條消息,讓他們假期好好玩,他暫時“有了新的安排”。

新的安排就是又睡岑肆旁邊。瑞典這邊沒有專門給岑肆設計的大病床,隻能把兩張床拚在一起,幾個北歐美女護士完全無法理解他們的行為,在她們的腦回路裏躺在一起就不可能隻是睡覺,邊拚床邊提醒岑肆:“No Sex!”

岑肆比了個OK,還忙對江識野說了句:“乖,你再忍段時間。”

“……”江識野瞪他一眼。

神經,我也沒說自己饑渴啊。

後來有醫生來給岑肆注射藥劑,江識野在這個當兒走出病房,見到了岑蘭和岑放。

在瑞典再相遇,三人的心情都不同了。岑蘭一直拉著江識野的手掉眼淚,岑放也紅著眼眶,又說對不起又說謝謝的。最後還是岑揚打破了這男默女淚的畫麵,把江識野單拉過來,小聲:“四仔讓我帶去看醫生。”

“……?”江識野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我看什麽醫生?

“他給我說你失憶了,忘記了你倆以前是怎麽相愛的,他說他可能會被氣死,趁這兒都是些全球一流的神經腦科專家……”

“……”江識野忙說:“我都想起來了。”

岑揚望他一眼。

開口:“還是去看看吧,我家不能再出一個腦袋有問題的孩子了。”

“……”

等真走到不過聖誕節的可憐醫生麵前,江識野才反應過來。

剛剛岑揚說的是“我家的孩子”。

-

再溜進岑肆病房是什麽時候,江識野不太清楚。這人不能用電子產品,他也就早早關了機。

岑肆本來想等他,但身體不給力,就著藥效已經睡熟了。江識野輕手輕腳爬上挨著的床,盯著人看了會兒,然後身體貼著兩床相拚的縫隙躺下,離人近一點。

本來他還睡著自己這邊的枕頭,後麵抓過岑肆的手,聞了下後就得寸進尺,身體拱了拱,腦袋開始貼向他的胳膊。

房間裏暖氣開得足,岑肆身體也熱乎乎的,江識野緊緊靠著,凍僵了那麽久的靈魂也在這一刻熱了起來。

他閉上眼,能聽見他呼吸的聲音。

江識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這聲音了。

以前岑肆睡覺時呼吸很微弱,哪怕江識野聽力那麽敏銳,也聽不出來。

他分明還記得18歲第一次來京城那晚,和岑肆住一個賓館,他就是聽著他的呼吸,那麽和緩均勻,久久睡不著。他當時想著迷惘的未來翻來覆去,看到隔壁沒蓋被子的胸膛慢慢有力的起伏,伴著呼吸的韻律,像最寬闊的琴譜,第一次有想靠過去的衝動——

然後他連忙翻了個身,隻覺得自己有毛病。

三年後,現在,他再一次聽著這樣的呼吸,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坦坦然然地、第無數次靠向他胸口。

耳朵準確地去貼心跳的位置。

呼吸、心跳、生命力的具象,他去尋找。

然而真的找到岑肆的心跳聲後,江識野突然不爭氣地哭了起來。

挺離譜的,在聖誕集市看到岑肆忍住了沒哭,被岑肆抱著也憋好了沒哭,明明最該哭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此刻聽著他的心跳和呼吸,江識野才像卡頓刷新了一樣,終於真切地意識到最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他不再生病,而是在痊愈。

他遲來地激動、高興,又有些別的釋放情緒。

終於不用再壓抑擔心害怕。終於不用再偽裝平靜堅強。

終於不用再那麽痛苦。終於又躺回他身旁。

於是他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世界裏,久久不能自已。聲音和淚水都埋在岑肆的胸膛間,耳朵也隻有自己壓抑的心聲,所以岑肆說第一遍“別哭”的時候,他都沒聽見。

直到岑肆手輕輕地去拍他的後腦勺:“別哭了。”

江識野這才一僵。

抬頭,眼淚暫停。

“你醒了?”

“我能不醒嗎。”岑肆都笑了,揉著他的後頸,聲音很低很柔,喚他的名字,“僵屍。”

“……嗯。”

岑肆也不知道想說什麽,看著那麽濕乎乎的一個人,喉間哽著,最後隻像輕哄一個孩子,把他摟住:“對不起,不應該讓你這麽難過。”

聽到這話,江識野暫停的眼淚又決堤了。

岑肆或許說的是對的。

沒有他,他真的活得不成樣子。

如果一直沒有就還好,就怕擁有過。

江識野恢複了三年的記憶,都想了起來——和岑肆失聯一周後,他在網上看到了他因個人原因退隊、無法參加巴黎奧運會的新聞。

他瘋狂地想聯係他,卻怎麽也聯係不上,然後,他去歐洲的簽證突然失去了效力。

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岑放他們借助關係手段做的。江識野瘋狂地給岑肆發消息,岑肆意識不清還說著關於他的胡話,說不想聯係他。

那個時候,岑放、岑揚也是太崩潰,都主觀覺得,岑肆身體垮了,有部分也是江識野這個男朋友的存在讓他壓力太大的原因。

他們就著岑肆的意思,徹底斬斷他們之間的聯係。

各有各的痛苦,各有各的自私。

沒人在意江識野的痛苦。

江識野直接抑鬱了。

他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是分手了嗎?是被放鴿子了嗎?

就這麽毫無征兆毫無原因地離別,他怎麽可能走的出來。他還住的岑肆的家,然而從來沒人再來找過他。

他覺得岑肆可能有難言之隱,可過了段時間,岑肆的名字莫名其妙出現在了電影裏,以一個演員身份,如此光鮮亮麗。

他不可思議,他心如死灰。

他開始去Swirl買醉,意識到活得越來越像易斌後,又決定離開這裏,去旅遊散心。

他確實去全國各地旅遊了,其實像個流浪漢,在這個過程還是在失眠酗酒,常常有些混沌地懷疑和岑肆在一起是不是一場夢,他們都沒有合照。

但手機又確實是岑肆送的那個。

他想忘記他。

物理意義上的。

他沒被人愛過,第一次有人喜歡,卻又這麽無疾而終地被拋棄。他回想每一個細節,等待、擁抱、親吻、離別、歌曲、世錦賽、汗……分不清到底是夢還是記憶,但所有的甜蜜都讓他痛苦萬分。

直到過了段時間,他發現岑肆要參加一個養生綜藝,會有很多素人。

江識野知道,這或許是他唯一一次有機會再接觸岑肆、質問他的機會。

然後是車禍——

“其實你忘記的不隻是就近三年。”二十分鍾前,瑞典教授操著一口別扭的英語對江識野說,“但你覺得你隻忘了這三年。”

江識野皺起眉:“什麽意思?”

“首先這三年時間線於你靠得很近,所以突然空白你首先發現的是它。再加上它周期很長。你過去的記憶其實也有損傷,但那些片段可能是對你不重要,你完全沒在意,比如,你還記得你初中在學校發生的事嗎。”

江識野一愣,搖頭。

“最主要的是,你把18歲後經曆的記憶看得太重,其實車禍隻是一個助力,這更是一種因刺激造成的間歇性遺忘症。心理原因占主導。”

“我給你打個比方吧,以前醫院來了個孕婦病人,但孩子有先天性不足,出生兩天就沒了。這病人傷心欲絕,完全忘記了從備孕到懷胎十月的全部過程。你症狀和她很像,受到刺激。相比客觀,你大腦更像是為了保護自己,主觀去忘記一些東西。”

江識野的手情不自禁摳著褲腿,艱難地吞咽了一口,苦澀地笑了笑:“……這是不是太離譜了。”

“人體就這麽神奇。有些東西並不能完完全全用合理解釋,”教授笑道,“難道你覺得你平白無故失憶三年很合理嗎?男孩,你自己想想,失憶是不是保護了你的情緒?你為什麽會忘掉這三年,又是怎麽想起來的?”

……

江識野躺在岑肆的懷裏,一直在哭。

他沒有百分百信瑞典醫生說的話,但確實記得,當初他是多麽想忘記和岑肆的戀情。

等再見到他時,又多麽後悔忘記過。

他想起那次在公交車站分別,他警告岑肆,一定要回來找自己,不然他會忘了他。

岑肆隻說:“你忘不掉我的。”

一語成讖。

總之,他真的是個很極端、很沒用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遺傳,把過於濃烈的愛都給了一個人。他突然不怪打他的易斌不要他的易敏了,易斌需要發泄,易敏需要尋找,就像他想忘掉。

他們家族可能真的有那種病態的無法解脫的愛,愛的人離開,他就痛不欲生;愛的人生病,他也會生不如死。

如果岑肆這次真沒熬過,那他江識野又會麵臨這樣的結局?

他真的不敢細想。

“僵屍,我不該讓你這麽難過的。”

岑肆不停地看他擦淚。

他喜歡逗他,可真當這人哭起來難過起來當真起來,他又多麽心慌覺得自己的行為多麽蠢,“……我不想你為我哭。”

“那天你心跳突然停了……”江識野抽抽嗒嗒,語無倫次地說。

“什麽。”

“那天你突然沒了心跳,呼吸也沒了。”江識野隻有這個時候,才敢把當時的害怕說出來,“我一想到如果你不是陪我工作,陪我錄綜藝拍mv,你如果沒那麽累可能就不會惡化地這麽快,我就覺得是我殺了你……”

岑肆猛然一怔。

良久,他才費力開口:

“僵屍,我給你說過,我做什麽都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他也有些語無倫次,低聲,語速飛快,“我陪你是因為我做這些很開心,因為我愛你嘛,你知道吧,我愛你不隻是一件讓你開心的事兒,我也很開心。”

江識野又一僵。

這人怎麽張口閉口都是我愛你的情話?

說的還這麽隨便自然。

隻有聽者立馬矯情地波濤洶湧。

後悔怎麽沒錄下來。

“而且沒有你我說不定早就掛球了。”岑肆說,“但我睡覺時就在想啊,我還沒和你結婚。”

江識野感動得要昏過去了。

“沒結婚死了遺產都沒你一份,你可能又要變成窮鬼,好慘,我就說別死,再等等。”

“……”江識野又沒那麽想昏了。

他直接就著岑肆的病服睡衣擦了擦決堤的眼淚,“你睡覺還有這麽多心理活動啊。”

“對啊,比如剛剛,”岑肆又在笑,“我在想你光著屁股跪在我身上,醒來就看到我胸口濕了一大片,還是挺神奇的。”

“。”

江識野本來決堤的眼淚硬生生被這話憋成了枯竭。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最開始覺得失憶三年這個設定很扯,但到現在,我覺得他離譜中又有點現實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