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敏麵館所在的街道離VEC總部不算遠, 但氣質已然天差地別。

VEC那一帶寸土寸金林立高樓,這條街道則都是些擠擠挨挨的小門麵,市井味兒很濃。

所以一輛騷包的亮黃色保時捷開進來, 免不了卷起一層街道邊的目光,都好奇它會停在哪兒。

江識野其實也好奇。

他腿上還擱著個抹茶蛋糕,戴著口罩直視前方,莫名有些緊張。既很想快點兒進麵館和他那沒緣分的爹娘們打個照麵就走,又很怕停車那一瞬間。

“你知道是哪一家麵館嗎。”他問岑肆, 又拿出另一個黑口罩。

稍稍歪了下身子, 手捏著主駕的耳朵,他很迅速地給他也戴上口罩, 坐正後又抬手幫他把貼著鼻梁的口罩邊兒往上拉了拉, 熟練得很。

“我想想。”

岑肆是在VEC大門口看到易敏的。專屬擊劍館的寫字樓就挨著VEC, 所以很容易注意到。

易敏既出現在這, 便是在蹲江識野, 也不知道做這種無用功多久了。岑肆無法無視,走過去,自己剛冒出句“阿姨……”對方就先把他手握住了。

她認出了他, 知道他和江識野的關係, 絮絮叨叨語無倫次著感謝又邀請。

她其實說了兩遍麵館的地址, 卻因帶著明顯的外地口音, 岑肆還是沒太記清。

怎麽說的來著?

這條街的盡頭, 對麵是個麻辣燙, 然後名字是……

“好像叫美女牛肉麵。”

“?”

若不是岑肆正目光認真地瞟向側視鏡, 謹慎避讓著路窄人亂的街道, 江識野以為他在開玩笑。

“你別逗我。”

“真的,我記得就是美女牛肉麵。”岑肆一本正經。

“……”江識野睜大眼睛瞧著他, “這麽直白粗暴的名字,隻有你會取吧。”

“我怎麽會?我對美女不敢興趣,我要取名也取僵屍牛肉麵,八哥牛肉麵,小野牛肉麵……”

“行了行了。”江識野把剛剛貼到自己大腿的手抓住,放回方向盤,“開你的車。”

這條街盡頭是個岔口,店麵更多了。因著岑肆的線索,兩人分看兩道,關注“美女牛肉麵”。

連“美”字都找不到。

費盡周折後,他們終於在一家掛著“每一裏牛肉麵”的招牌前停了車。

下車的時候岑肆便笑個不停。

要不是周圍有人看過來恨不得把口罩摘下喘氣。

“僵屍,我這耳朵真的不行了。”他邊笑邊說,“為啥叫每一裏啊?”

“易敏和江野,把名兒拆開各取了一半吧。”江識野回答,意外自己竟僅用半秒就能猜出來。

他本沒覺得把這仨字聽成“美女”有多好笑,想到即將要見素麵謀生的父親隻有些煩躁。

但岑肆摟著他。他就感受著他肩膀一顫一顫,聽著他低低的笑聲,循環到魔性。

然後他咬著唇,竟也噗嗤笑出了聲。

這玩意兒傳染,口罩一吸一鼓間,突然也不那麽焦躁了,深呼吸了口氣就踏上台階。

“每一裏牛肉麵”店麵極小,進去隻有六張餐桌,牆上貼著紅色的大菜單,配合著亂七八糟的海報與小廣告。

尚未到飯點,隻有兩位顧客各坐一邊。

易敏則坐在最靠廚房的那張餐桌旁,本低著頭不知在看啥,聞聲一抬,眼睛瞬間睜大,立馬沒有了表情管理。

張皇又驚喜。

她匆匆去迎接,腰上還係著個看不出顏色的圍裙。

自那次咖啡館一敘後她就再也沒見過江識野,細細端詳,又說不出話,端詳到他手裏提著的蛋糕,幾乎又要哭出來,手在圍裙上翻搓著,囁嚅:“識仔你們來了……”

江識野隻簡短地“嗯”了聲,透過廚房上菜的窗口看到一個男性人影。

他又麵無波瀾地別過頭,淡淡道:“先找個地方坐吧。”

“別坐這我帶你們進去坐!”易敏忙輕聲阻攔,拽了下江識野的手臂,還沒眼神觸碰又很快縮回去,小心翼翼解釋,“你們的身份應該不太方便坐在外麵……”

店裏沒啥顧客,一位要吃完了,一位還在等餐,都各自刷著短視頻。倒是店外有人好奇保時捷的兩名帥哥怎麽拿著蛋糕臨幸了這家最小的牛肉麵館,難道要在這兒慶生。

“那阿姨您帶我們進去吧。”岑肆說。

經過油煙味很重的廚房。

人影一晃,裏麵的男人便也拿著個大勺探出半個身子。以為是想借廁所的路人,卻聽易敏說:“兒子來了……”

這四個字的威懾力不小,那一瞬時間是真凝固了下,聽者皆僵。

江識野活了23年,卻還是頭一次被人介紹為“兒子”。他和對麵男人下意識眼神一碰,又迅速躲開。

見到驚愕激動到手都在抖的“父親”,他第一瞬的反應是——

不能揍他了。

江野是坐在輪椅上的。

在外麵竟然都看不出來。

第二瞬的反應是——

他們一點兒也不像。

江野是個瘦瘦長長的男人,乍一看甚至可以說“文弱”。

但很顯然他雖殘疾,卻是這麵館的掌勺主廚。他迅速從怔愣裏反應了過來,急匆匆地說:“那你們快進去坐!我、我……”他差點兒拿不穩勺,“我先把這碗上了。”

他直接操控著輪椅轉身了,像不想讓人看到他表情。但動作非常麻利,在鍋碗醬料間也令人咋舌的遊刃有餘。

隔一層簾子,外麵是麵館,裏麵就是江野易敏居住的地方。說家未免太過簡陋,擁擠淩亂,但有電視有床,確實又是隻有家才會出現的必需品。

易敏把疊著的塑料凳子扯開,拿了塊布擦一擦:“你們坐。”看江識野手裏還提著蛋糕,她忙又去把折疊桌椅搬過來放下。

或許是沒想到岑肆和江識野真來了,還來得這麽快,她緊趕緊地,都不給兩個年輕人插手的空間,最後還去外麵的飲料櫃裏拿了兩瓶維他豆奶放到麵前。

“你們等會,媽媽先去洗個臉。”

岑肆目不轉睛地追隨她的背影,看上去比江識野更有情緒波動。

江識野看他那副喝豆奶都愣愣的樣子,笑了:“怎麽了,沒想過還有人是這樣生活的嗎。”

他拿過岑肆的那瓶豆奶繼續喝,以為他是驚訝於人與人生活水平的差距,畢竟是純種富N代,沒想到岑肆隻輕輕說:“沒,我隻是看到你媽,突然想到我媽了。”

豆奶滑過喉頭一層冰涼,江識野捏著瓶子的手在聽到這話時一緊。

岑肆又盯著易敏去廚房裏對江野說了什麽,走出來時掛著絲笑,眼睛在那一刻亮亮的像少女。

他收回目光,看回身旁人。

大拇指抹了下江識野的上嘴唇,被豆奶浮了層微微的白:“雖然你爸媽也不是啥好父母,但這會我還是有些羨慕你的,你懂吧僵屍。”

江識野拉過他手,食指搓著他濕潤的大拇指,低低的聲音:“嗯。”

易敏過來,局促地坐到圓桌對麵,衝兩人笑:“你們來得好快,早知道我就提前把這收拾一下了。”

她看著江識野,沒被口罩遮蓋的臉,看不夠似的,又從兜裏掏出兩袋小紅囊:“我在手機上刷到了你們訂婚的消息,也挑不出你們看得上的禮物,就去廟裏為你們求了平安符……”

這種東西兩人大大方方地接了,易敏這才鬆了口氣。

她不敢問江識野近況如何,雖說兩人已算和解,但要真恢複正常的母子關係還太難,隻敢和岑肆搭話:“聽說四仔之前生了病,現在好了吧。”

岑肆笑:“好了阿姨,你怎麽知道我小名?我媽以前也這麽叫我。”

易敏也笑,更放鬆了:“我們老家那兒都喜歡叫什麽仔,我叫識仔叫慣了,你不要介意……”見岑肆搖頭,她又慎重地問,“四仔是大戶人家出生的,那你們家人……”

“他們對我挺好的。”江識野插話,頓了頓還補一句,“不介意同性戀的。”

“那就好那就好,四仔你別介意,這孩子她舅舅就栽在有錢人身上,所以我有些擔心。”

岑肆笑意微頓,和江識野對視一眼。

江識野衝他眨巴兩下。

有些事不一定要讓所有人知道。雖然就算易敏知道易斌和岑肆他爹的真相,她也改變不了江識野什麽。

但他不想這哽在她心裏,母子關係走到這一步已經謝天謝地了。

岑肆讀懂了江識野的意思,也沒再說啥。

因著剛江識野主動插話,易敏又大著膽子拉他敘舊問他安排,江識野一一作答,不敷衍,也不熱情。氣氛倒還算和諧。

直到江野叫易敏過去。

半分鍾後,易敏便端著兩碗牛肉麵回來,身後緊隨著自推輪椅的江野。

江識野的表情又有些不自然了,隻盯麵,不看人。

倒是江野,好像在廚房裏調整好所有情緒了,自然地說:“你們快嚐嚐怎麽樣。”

岑肆問:“外麵的顧客怎麽辦。”

“掛了個暫停營業的牌兒,不急的。”易敏說。

江識野隻默默埋頭拿起筷子,

味道很好,牛肉也很嫩,就是第一口燙到舌尖,他聽到江野問他:“好吃嗎。”

他含糊地嗯了聲。

“識仔。”江野看著他,頓了會兒才歎了口氣,說,“你不用認我這個爸。”

這口牛肉突然就燙到心裏了。

他不吭聲,江野也不再開口,默默地看他吃麵。

易敏漸漸紅了眼眶,解釋:“當年和你爸分開的時候,他一直不知道我懷孕了。”

當年易敏很窮,江野也好不了哪兒去,那時他就隻是一個小餐館的幫廚,母親重病父親坐牢。後來也是為了給母親治病,以及向易敏承諾的“結婚成家”,決定孤身去大城市闖一闖,開始北漂,沒讓易敏陪。

易敏也覺得自己有些累贅,就回老家攢錢。結果發現自己懷孕了,而江野竟然與她徹底斷了聯係,怎麽也聯係不上。

後來易敏義無反顧去京城找江野時,不像大多數母親把兒子帶到身邊。一是她知道自己會受苦,怕都養不活小孩兒;二是,她都不知道江野為何離開她,更不敢猜“兒子”會讓他有什麽反應。簡單的說,她深情也無情,堅定又歉疚,確實不知道兒子的存在是“累贅”還是“籌碼”,所以不敢去賭。

到了京城沒找到,多方打聽說他竟跟著人去R國找賺錢的路子,而她毫無猶豫,也去了。

茫茫異國他鄉,她語言都不通,什麽都被偷了,卻還是把他找到了。這才知道他母親很早去世,他在京城工地打零工時摔斷了腿成了殘廢,於是與她斷了聯。

一個殘疾人怎麽費盡周折來這邊境小國攢錢,她不敢假設;一個女人怎麽鐵了心追到這裏,他更不敢想象。他們窮苦潦倒,中途經曆了什麽、又怎麽決定回國都諸一省略,好像隻想強調的,也終究隻是愛情的不易。

牛肉麵見了底,江識野和岑肆都有些呆滯。

夫妻倆道歉懺悔著他們確實不配當江識野的父母;而江識野隻覺得這個故事裏的“失聯離開”“追到國外”情節怎麽如此耳熟。

熟到他都在想,幸好自己生不了孩子,不然多半又是個倒黴蛋。

吃完這頓麵也到了飯點,為了不影響生意也不便久留。江識野站起身,這才說:“我都知道了,你們好好過吧……這蛋糕是我隨便買的,你們待會兒可以吃。”

說是隨便,卻是糕點店最昂貴的生日蛋糕。時隔多年,他竟然還都能記住易敏的生日,這讓岑肆都有些驚訝。

他放到當年江識野那個年齡,連自己的生日都記不清。

但江識野是不可能和江野易敏一起吃蛋糕的,想想那場景,一家三口的溫馨,太假了,他還做不到。心平氣和坐在這吃碗麵,已經最好。

就像江野說的,他還無法親口叫他們一聲“爸媽”,缺席太久,地位甚至都排在易斌之後。

都明白。

然而臨走時,他看著這狹窄的麵館逼塞的環境,還是想給他們一些錢。

但他就轉頭看了易敏一眼,易敏便心如明鏡地開口:“識仔,我們過得挺好的,真的。”

“你知道,媽媽很滿意現在的生活,還看到了你。你走吧,你們倆好就好。”

江識野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江野,後者說:“如果不忙的時候……可以再過來吃碗麵。”

江識野轉頭,眯了眯眼,最後輕輕說:“好。”

他走了,記住了這麵館的地址,知道以後還會再來。

上車後岑肆才歎:“僵屍,我發現你媽還有你舅舅,都是……”

“極端戀愛腦?”他睨他一眼,自己先笑。

岑肆也笑了:“就是感覺一輩子隻有一份兒愛,隻給一個人,獻出去後就綁定了,都不在乎其他的。”

“嗯。”江識野拉緊安全帶,“那我呢。”

“你不一樣,你有兩份兒愛。”

“怎麽說。”

“你失憶了啊,相當於你的愛獻出去了兩次。”

“嗯,所以我獻給了誰。”

岑肆輕挑眉,抬手去搓他的後頸:

“不曉得是演員還是運動員,他媽的,算那小子運氣好。”

江識野笑得梨渦漾出來:“那你是演員還是運動員。”

“不知道,我隻知道我是江先生的命中正緣。”

“……”這個人怎麽這麽多奇奇怪怪的話,江識野懶得賣關子了,邀請,“那正緣,今晚你陪我看個演員的電影吧。”

“啊?”

《歸》,其導演獲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剪輯獲第金像獎最佳剪輯,主角獲金像獎最佳男主,上映期間狂攬60億票房,至今都還是國內電影票房榜首。

就這電影,

江識野到現在都還沒看過。

考慮到他和男主角的關係,就更離譜了。

“你確定要看這個嗎。”來到VEC岑肆那個小工作室,男主問道。

岑肆以前就喜歡在這小房間裏揣摩台詞,體會角色。他沒那麽想當演員,但真要做,也想盡力。

岑肆翻出《歸》的未刪減版,再次詢問:“你確定今天要看嗎。”

“為什麽不看?”江識野覺得他問的好奇怪,“我不僅看,我還要看三遍。”

結果第一遍看完,他就哭得死去活來。

《歸》的劇情其實很簡單,男主樓霽山,本桀驁不馴戰無不勝,卻輸掉了最重要的一場戰役,身負重傷,父兄陣亡,家兵全滅,丟了城池,一潰千裏,還被誣告與叛軍勾連。他被認定為罪人,即日問斬,於是開始逃亡。

故事就從他逃亡半年後莫名卷入一場江湖紛爭的無頭血案開始。用岑肆的話來總結,這部電影可以改名叫“前將軍的奇幻漂流”,他遇見了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案,從中竟也找到了當年那場血海戰役的真相,也尋求到了自我的認知和救贖。

整個劇情不算很有新意,奈何拍得太好,情節緊扣,畫麵極美,武打在線,極富俠氣。將軍人設不少見,但樓霽山卻是個充滿了怨氣和私利的將軍,被冤後又很瘋,電影前半截一直在當反派。看似是個家國大義的正能量,裏麵卻又充滿了很多諷刺的隱喻,最後也隻凝聚在了“與自我和解”的小點,而且,樓霽山也沒有一個好結局。

最後他掛了,江識野哭死。

他自然和別人的淚點不一樣,什麽被冤枉的將軍啊,滿腦子都是被誤解的運動員;什麽戰損吐血啊,滿腦子都是被病痛折磨在病房的人;什麽死得其所啊,滿腦子都是岑肆停了心跳那一瞬間!

這岑蘭專門給岑肆拍的電影,怎麽這麽不吉利!

他抽抽搭搭地抹淚,岑肆就抽抽搭搭地狂笑,他越哭,他越笑得停不下來,江識野就揍他,岑肆再把他裹到懷裏:“好了好了,我就說現在不適合你看了吧你非要看。”

“……”

“其實本來結局是不死的,是我自己覺得,改成死了比較好。”

“……為什麽。”

“就感覺,整個劇情基調不一樣了。”岑肆說。他憑著感覺建議,最後被采納。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加了一抹意難平。

說來《歸》大火完全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全劇組都知道它的首要目的是幫總導演生了重病的親侄子走出陰霾,於是拍得很慢。

卻也因拍得慢不趕工,竟磨成了精品;它題材受限本有觀影門檻,但岑肆國民度大,大家都知道擊劍王子沒去巴黎奧運會,是進娛樂圈當拍戲了。於是《歸》上映頂著一片對他的罵聲,熱度賊高。

然而女孩兒罵罵咧咧地進來,卻發現男主比想象中好看;男孩兒罵罵咧咧進來,卻發現電影比想象中精彩。

最後竟就變成了叫好又叫座。

江識野貼在岑肆身上,被這電影的後勁折磨了許久,也總算是緩過來了。他看著他,好像從這一刻開始,他就真徹底和演員岑肆告別了。

“……要是我當時能看著你金像獎領獎該多好。”

“那不用,還不如我看你格萊美呢。”岑肆笑著把手指陷進他頭發裏,“後麵你看我戴金牌,比金像獎爽多了。”

在演員和運動員之間,岑肆終究還是回歸與偏愛後者。

“嗯,那這次絕不錯過。”江識野說。

他不想錯過岑肆的任何一場比賽,不想第二天就打了臉。

賴秋園發來兩條消息。

好消息是:

【小野,剛剛才知道CETA這次也要來邦尼斯,他們臨時決定的】

壞消息是:

【他們咖位大,主辦方決定排在第一天,就我們那個時間,我們被挪到第二天了】

【你可能無法去看阿肆比賽了】